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廣州西關的鎮南鏢局,接了一筆生意,駐防的一個副都統春德,有一批箱籠,委託鎮南鏢局護送進京。鎮南鏢局的掌柜周虎雄,是仲四的拜把兄弟。上回仲四為怡王府貝勒弘昌,運送現銀二十萬到廣州,便是由春德驗收。二十萬銀子不是小數目,「銀鞘」又最顯眼,難免啟人覬覦之心,即或平安無事,但凡事惹人注目,即不免有人打聽或談論。若說「接鏢」的是春德,駐防的將軍或者兩廣總督都會查問;那一來就有禍事了。因此,春德日夜不安,哪知有一天深夜,忽然有人求見,先遞進一封固封密緘的信來,是弘昌的親筆;這就不問可知,求見的人便是鏢客。接談之下,春德對仲四大為讚賞;因為這趟鏢保的實在漂亮,又快又穩當不說,最難得的事竟能不漏風聲。當下特為犒賞了二百兩銀子,同時問起,如果廣州有貴重之物,要護送進京,仲四能否承辦?

仲四考慮之後答說,他在廣州並無聯號,不過鎮南鏢局的周虎雄,是結義弟兄;而且鎮南也常走北路鏢,請春德斟酌,是否命鎮南效勞。因為曾作此舉薦,所以春德特的將周虎雄找了去,說有二十口樟木箱運到京城,問他能不能承保。

「大人賞飯吃,小人哪有推辭的道理。」周虎雄問道:「只不知二十口樟木箱中,裝的是什麼?看小人擔不擔得起風險?」

「東西並不貴重,箱子的分量也很輕。不過,」春德加重了語氣,「丟一口,不是賠錢的事。你要有十足地把握,我才能交給你辦。」

周虎雄心想,東西並不貴重,又何用交鏢局運送。這時便想起了仲四告訴他的話:如果春德有東西交給你運,你一定要問清楚,不可冒失。當下答說:「回大人的話,鏢行的規矩,一定要驗貨。而況大人又說丟了一口,不是賠錢的事,小人更要謹慎了。」

春德躊躇了一會問:「非驗不可?」

春德又考慮了好一陣才說:「既然家家如此,看仲四掌柜的面子,這筆生意還是給你。箱子里裝的是綉貨;是王府等著辦喜事用的,所以說,丟了一口,不是賠錢的事。」接著春德叫人打開一口樟木箱,果然是香色椅披桌圍等等綉件。周虎雄也聽說過,香色是王府專用的顏色,春德並未說假話。當即欣然寫了「承攬」;回鏢局排定人手,檢點車輛,準備啟程。

及至二十口樟木箱運到鎮南鏢局,只見都有滿漿實貼的封條;提一提箱子,份量都很輕,符合裝的是綉件的說法。不過細細檢點之下,其中有兩口箱子,用的鎖似乎格外堅固;周虎雄心中一動,但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疑竇,也就不去多想了。

到的長行吉日,周虎雄帶了鏢客、趟子手親自護送,由廣州迤邐北上,取道湖南、湖北、河南,不過一個月的功夫,已經過安陽入磁州,至直隸地界,京城不遠了。由磁州到京師,經邯鄲、正定,走的是直隸西路大道;到的保定,剛在南關老三元店安頓下來,仲四已來拜訪。事先原有信息,但周虎雄只說到京交鏢,可以一敘契闊;想不到仲四竟迎了上來,而且據說他在保定已經等候了兩天,這就是的周虎雄有些不安了。

摒人密談,周虎雄細說了承攬這支鏢的經過;又領仲四去看了那二十口樟木箱,外觀毫無異狀。奉命來偵查的仲四也放心了。兩人喝了半夜的酒,正當仲四要告辭時,周虎雄忽然問道:「四哥,你幹啥這麼在意這批貨?事先要我驗;今天又特為老遠的跑了來問。」

有了酒意的仲四,用手捂著嘴在他耳際答說:「我也是有人派我來的;只怕你保進京來的這批貨,內中有西洋新式法郎機,不能不妨。」

「怎麼?莫非有人要造反?」

「誰知道呢?」仲四又說:「不過,是綉件大概不錯。裡頭如果有武器,分量不會這麼輕。」

「嗯,嗯。」周虎雄愣了好一會說:「四哥,你再來看看。」

周虎雄指出兩口箱子的鎖,比別的箱子來的堅固,似乎是個可疑的跡象。仲四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臉,擎燭細看,又發現了一個疑點。

「你看,這兩口箱子的接縫,都用油灰填過,別的箱子沒有。」

一看果然,「這是幹啥?」周虎雄問:「防潮濕?」

「大概是的。」

「這麼說,這兩口箱子里的綉件特別貴重?」

「可以這麼說。不過也許還有別的緣故。」仲四沉吟了一下說:「到京以後,你的鏢先卸在我局子里,到第二天再交鏢,行不行?」

「怎麼不行?反正到京也天晚了,當夜也不能交鏢。」

「說的是。」

仲四是很滿意的神氣,而周虎雄卻不能不疑慮,「四哥」,他很吃力得問:「卸在你那裡,要幹啥?」他越想越不安,以至語氣惴惴然的,「四哥,你不是要調,調——」他始終說不出那個調包的「包」字。

「不是這回事!不是這回事。」仲四趕緊分辨;等周虎雄凝重的臉色緩和下來,他才以低沉清晰的聲音說:「老弟台,難怪你,你多年在廣州,京里的情形不熟。調包的事,豈是我做的?這是鏢行的大忌,除非我瘋了。不過,卸在我那裡,當然是打算動手腳,這我也不必瞞你。這會我敢拍胸脯說一句的是,這件事決累不著老弟台你。只要你聽我的話,往後只有好處,絕沒有壞處。」

聽得這番說辭,周虎雄自悔造次;站起來抱拳唱個「喏」,其餘就都不必說。

第二日在晚霞滿天之下,周虎雄的鏢車進了俗稱「南西門」的外城右安門;仲四早已排了趟子手在接,從從容容領向仲四的鏢局,按照同行寄頓的規矩,該辦的手續、該打得招呼,一一做到,但那兩口認為可疑的箱子,已在七手八腳、一片吆喝呼詫聲中,悄悄的移到了櫃房後面,仲四歇宿之處。當天自是會飲的局面。周虎雄的酒量很好,但卻適可而止;二更席散,在櫃房中喝茶,談到三更已盡,四更之初,鎮南的鏢客及趟子手都以哈欠連連,渴思歸寢,暗中溜的一個不剩時,仲四才使個眼色,將周虎雄帶到他歇宿之處。

「老弟台,我得把這兩口箱子打開來看看,不弄壞你的封條。」

「好了。封條也不是我的;四哥,」周虎雄問道:「你是自己動手。」

「我可沒有這個能耐。」仲四輕輕拍了兩下掌,一面穿衣鏡頓時活動,原來是一扇暗門。門外進來一個很文靜的中年漢子,此人是北京琉璃廠的裱糊匠,仲四特為把他請來的,只見他把樟木箱側轉,含一大口燒酒,如細霧噴在封條上,如是反覆多少遍,取一把薄刃的裁紙刀,楔入封條之下,然後極輕極慢的將一張封條,完整無缺的揭了下來。箱子上的鎖,可難不倒鏢客;仲四有黑道上的朋友所送的一串萬能鑰匙,試了幾下,只聽「咯吱」一聲,鎖簧跳開,箱子可以打開了。

「老朱」,仲四對那裱糊匠說:「打開箱子,你不拘見了什麼,都擱在肚子里,連你媳婦面前都不能說。」

「我知道。」

仲四交待完了,將鎖摘了下來,打開箱蓋,三個人眼前都是一亮,裡頭裝的是明黃軟緞的綉件。

「這是進貢的嗎?」老朱訝異地問。

其餘兩人都沒有答話。仲四動手將綉件拿起來一看,卻看不出它是做什麼用的,四尺高、兩尺多寬的一幅明黃軟緞,上綉五色雲龍;最特別的是,上半段中間開著一個方孔。到發現同樣的另一幅,仲四便明白了,至一幅軟緞的質地、尺寸、顏色、花樣,全都相同;同中之異在於花樣是反的,龍頭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這是轎圍」。

仲四的推斷不錯。打開另一口樟木箱,頂上面便是一個轎頂上的重檐,明黃絲線的流蘇,又長又密,製作得非常精緻。三個人相顧無語,眼中都有困惑之色。那姓朱的裱糊匠,十二歲由蘇州隨父進京,今年四十多歲,也算「天子腳下」的土著了,宮中規制,大致明白,心想明黃只有皇帝能用;而象這些「上用」的綉件,必歸江寧、蘇州、杭州三處製造承辦,專差送進京來。何以這明黃軟緞繡花轎圍,是來自廣東,且由鏢局護送?這件事該怎麼說,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好了。」終於是仲四打破了沉寂,「老朱,勞駕,歸原吧!」

歸原比揭開更麻煩,原來滿漿實貼,有痕迹存在,須一絲不苟的照原樣貼好,再用熨斗襯著凈白布熨平燙干,最後還得拿蒲扇使勁扇,才能去除酒味,整整耗了半夜的功夫。

當周胡雄交鏢時,曹震以接到仲四的密告;他不敢怠慢,立即趕到方觀承家,細說經過。

「光是這件事,就能招來殺身之禍。真是愚不可及!「方觀承長嘆了一會,又問:「鏢是交到誰哪裡?」

「仍舊是怡王府的昌貝勒。」

「那就是了。」方觀承點點頭。

是有話沒有說出來,曹震忍不住問:「這裡頭什麼講究?」

「昌貝勒是理親王的『內務府大臣』。」

「怎麼?」曹震失聲相問:「連『內務府』都有了?」

「不錯。不過目前只設『會計』、『掌儀』兩司。」

「這位——」方觀承平舉手掌,往上提升,這個手勢指的是弘升,「最近常跟他見面嗎?」

曹震自從跟弘升辦事以來,破蒙賞識;但他常念著明哲保身那句成語,深怕惹禍,所以從端慧皇太子園寢完工之後,便跟弘升疏遠了。不過行跡也不敢太顯,偶爾走動走動;此時老實答說:「他倒是常跟人問起我,而我跟他最好不見面。」

「為什麼呢?」

「這,方先生難道還不明白?」

「我知道。」方觀承點點頭:「你也不必太拘謹。反正王爺心裡有數;天塌下來有長人頂,你不用害怕。」他接著又說:「你不妨找機會常去走走,看看他那裡常有那些人進出。」

「好。我去找機會。」

等曹震辭去,方觀承隨即去見平郡王;細細說了曹震所作的報告,請示應該如何處理?

「自然要請旨。」平郡王面色漸行凝重,「快到途窮而匕首見得時候了。」

「我看,」方觀承建議,「不如先跟十六爺談一談。」

「十六爺」是稱庄親王胤祿。在方觀承看,它是皇帝最親近、也最信任的人。貿然請旨,面奉的上諭倘有窒礙難行之處,便成困窘,如先跟庄親王去談,比較有商量的餘地。方觀承此一建議,經過考慮,自覺必能獲得同意的,誰知不然;只見平郡王不斷搖頭,但隔了好一會方始開口。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千萬個在心裡。」平郡王坐了下來,招招手指著旁邊一張椅子,是以方觀承接座促膝,然後採用僅僅讓他聽得見的聲音說:「皇上有個打算,萬不得已要拿庄王作個筏子,所以有些事不能讓他知道。」

「做筏子」也猶墊腳石之意,皇帝又何忍將胞叔而兼『恩師』的庄王踩在腳下?方觀承的駭異之心現於形色了。

「皇上也真是不得已——」。

平郡王跟方觀承談了好些外間連想都想不到的情形,說理親王弘皙好幾次自請獨對,而在皇帝面前,動輒以「東宮嫡子」自居,倨傲輕慢,毫無禮貌。皇帝的涵養功深,竟視如不見,一切都能忍得住。「好幾次,理親王試探,他什麼時候才能接位?皇上裝作不懂,不接她的碴兒。有一會他居然當面鑼、對面鼓得問了出來;『你打算什麼時候下遜位詔書?』你想,有這種事。」

「那麼,」方觀承問:「皇上怎麼答他?」

「你倒猜一猜?」

「這是誰都猜不出來的。」方觀承好奇心大起,「必是極妙的辭令。」

「也可以這麼說吧!皇上答說:這件事你別問我,去問十六叔。他常勸我以社稷為重,別操之過急;你去問他,他說怎麼辦,我就怎麼辦。沒有他的話,什麼都不用提。」

方觀承把每個字都聽了進去,而且在心裡反覆咀嚼著,只是口中不作聲。

「理王信以為真,對庄王可是巴結得很,三天兩頭去請按;跟庄王的幾個兒子,特別是弘普,拉得很近。提到接位之事,庄王總勸他少安毋躁。可是看樣子,理王已經迫不及待了。」

「他的心情,皇上當然也知道了?」方觀承問說:「皇上打算怎麼辦?」

「我剛才不已經跟說了嗎?」

方觀承心想,逼宮太甚,皇帝會下重手。回答理親王何時下遜位詔書的話,其實是提出警告。庄親王勸皇帝「以社稷為重,別操之過急」,意思是皇帝本要治理親王以大逆不道之罪,庄親王怕因此引起變亂,動搖國本,所以勸他忍耐。同樣的,庄親王勸理親王「少安毋躁」,也有暗示他躁急則將召禍的意味在內。哪知理親王全不理會,看來宮廷喋血的局面,將不可免。想到這裡,驀然意會,皇帝是打算犧牲庄親王,將他牽扯在這一案中,一起嚴辦。但是不是如此,卻需求證於平郡王。

「理王是自速其禍,十六爺無辜株連,豈不太冤枉了。」

平郡王看了他一眼,深深點頭,「你懂了!」他接著又說:「你記住,只是那他做個筏子。」

此時方觀承才了解真意,所謂「做個筏子」是藉助此物,渡登彼岸,並無廢棄之意。這是一條苦肉計,一時挨打,事後的酬庸必厚。庄親王的后富無窮。

那麼平郡王呢?方觀承想到受恩深重,不由得要進忠告:「王爺也該乘時建功啊!」

聽得這話,平均王報以一聲長嘆,「哎,建什麼功?」他說:「得免咎戾就好了。」

方觀承大吃一驚,急急問道:「王爺何出此言?」

「你知道的,皇上最親近的是我,連不便跟十六爺說的話都跟我說。有一回皇上跟我說:『你最好能把這個麻煩化解掉。』我說:『臣也是這麼想,容襯跟十六爺商量看。』那知皇上連連搖手;『不,不!這件事不能讓他知道。』你想,十六爺是其中的關鍵人物,不讓他知道,這個麻煩怎麼能化解掉?」

方觀承這才醒悟,庄親王是皇帝藏在身背後的一把刀,要接來殺理親王的。領會到此,心生警惕;很想勸平郡王多加小心,但畢竟還是忍住未說。沉默了好一陣,方觀承把話題又拉回到轎圍上,「照仲四所形容的綉件來看,應該是一頂軟轎。」他問:「莫非是關起門來做皇帝?」

皇帝的「乘輿」有好幾種,軟轎不出宮門,只在宮中使用,所以方觀承有「關起門來做皇帝」的疑問。平郡王也覺得此事深可注意,叮囑方觀承跟內務府大臣海望去接頭,設法打聽—雍正年間海望當工部尚書時,訓練了一批密探,表面的身份是工匠,利用修繕王府的機會,穿堂入室,刺探機密,頗有收穫。不過海望非常謹慎,直到他還有這樣一個秘密差事的人,在舉朝的王公大臣中,不會超過十個。方觀承也只是略有所聞,不敢跟人去談;此刻自然是證實了。

「你請坐下。」海望對方觀承說:「我馬上來辦。」接著,他喊一聲:「來啊!把營造司三老爺去請來。」

內務府下分廣儲、會計、掌儀、慎刑、都虞、營造、慶豐七司;營造司郎中名叫三格,因為萬壽將近,修葺各處離宮別苑,忙得不可開交。這天一大早出城,督修圓明園去了。等蘇拉回明以後,海望點點頭說:「對了!我忘了他在園子里。那就把堂老爺去請來吧!」

所謂「堂老爺」是指「堂郎中」,總管內務府大臣,並無定員,在滿州文武大臣或王公內簡用;領頭的稱為「掌鑰」—掌管印盒的鑰匙。但日常事務都歸堂郎中一把抓。此時堂郎中名叫克爾客,使海望的表侄;但公堂不敘私誼,所以見了海望仍叫大人,不叫表叔。

「這一陣子,理王府有什麼工程在修?」

內務府通年周流不息的修繕王公府第;施工的遲速簡繁,當然也要使王公的身份紅黑而定。當今皇帝為了籠絡起見,曾有庄親王胤路特為關照內務府,凡至理王府應差,要格外巴結;所以終年土木不斷,但恰好這個把月是空擋。

「理王府花園填造兩座亭子、五間賞花用的平房,上個月就完工了。不過昨天跟『造辦處』要了四個木匠去。」

「幹什麼?」

「聽說是打造一頂轎子。」

一聽這話,海望目視方觀承,會心一笑;接著說一聲:「失陪片刻。」起身入內,克爾客也像方觀承哈一哈腰,跟了進去。方觀承心中有數;料想他們的密談非三言兩語了,因而起身在廊上閑步,不道只來回踱了一趟,已聽的海望在裡面招呼了。

「這件是急不急?」

方觀承不解所謂,也無從回答,愣了一下問道:「請問,急又如何,不急又如何?」

「你知道的。」海望壓低了嗓子說:「理王府怕要出大亂子,我不能不格外小心。如果不急,等把轎子打造好了,自然就能看出來做何用處。如果鑲紅旗王爺急著等迴音,我就得另使手段,比較費事。」

方觀承沉吟了一下說:「打造一頂轎子,快則三、五天,最遲也不會超過十天。就等一等好了。」

「那樣最好,請你回去跟王爺回,五天之內必有確實迴音。」

那隻用不到五天,隔了兩日,海望便親自到平郡王府來拜訪方觀承,帶來了很可靠的消息:「不錯,是一頂明黃軟轎,進給皇上的。」

「送給皇上的?」方觀承愕然。

「萬壽不快到了嗎?」

「原來是萬壽的壽禮。」方觀承自語似地說:「什麼壽禮不能進,進一頂御用的軟轎!莫非鑾駕庫還少這麼一頂轎子?」

這卻是一個極大的疑問,可是其中必有蹊蹺,值得細細捉摸。

終於用各種旁敲側擊但非常謹慎隱秘的手段,探出了理親王弘皙的真意。原來他進這頂明黃軟轎,是打算著皇帝會認為這是個笑話,拒而不納;這一來弘皙便可以號召了,說皇帝退回這頂軟轎,表示承認他不久即可接位,有資格用明黃色。當然,他也盤算過,皇帝在拒而不納的同時,會不會公然訓斥?他預料皇帝不至於這麼做,萬一真的這樣做了,他也有最後的打算,索性敞開來鬧一場。

打聽到了這段內幕,皇帝對遭膝密陳的平郡王說:「到了推車壯壁的地步了。你看怎麼辦?」

「請皇上的旨意,是否臣跟庄親王商量了再來回奏?」

「不必。」

聽的這兩個字,平郡王知道皇帝意向了,是決定要拿庄親王「做筏子」。因此,平郡王很快的又說:「不能在姑息了。請皇上乾綱獨斷;臣必謹遵旨意辦事。」

「嗯,嗯。」皇帝點點頭:「你找納親去商量,看有什麼妥當的主意。」

這納親姓鈕祜祿氏,隸屬鑲黃旗,是皇帝除了庄親王與平郡王以外,最信任的滿州熏臣。他的曾祖父叫做額亦都,十九歲時結識二十歲的太祖,一見傾服,矢志追隨。太祖將一個族妹嫁了給他,以後又作了兒女親家,是這樣的至親,所以額亦都為了效忠太祖,形勢亦非常情所能測度;他有個庶出之子,驍勇善戰,但額亦都都看出他桀驁不馴,將來也許會叛亂,竟大義滅親,親手殺了這個兒子。

額亦都的兒子很多,第十六子名叫遏比隆,是世祖駕崩時的「四顧命」之一;又是聖祖元后孝昭仁皇后之父。納親便是遏比隆的孫子,十幾歲時便得世宗的重用。納親之父名叫尹德,原來只是一名子爵。他祖父遏比隆的公爵,原來已有尹德的侄子阿爾通阿所承襲,但在康熙末年及雍正繼位之初,對於皇室之間的明爭暗鬥,作為椒房貴戚的阿爾通阿,對世宗所表現的忠誠不夠;因而被革了爵,改由他的伯父尹德承襲。

只是尹德捧日有心,效勞無力,因為年紀衰邁了。雍正五年四月,在世宗的暗示,上奏告病,請以其子承襲公爵。他有兩個兒子,長子策楞已由御前侍衛外放為廣州將軍;次子即是納親,年未弱冠,尚待歷練。照常理說,應由策楞以長子的身份襲爵;可是當時的四阿哥,也就是現在的皇帝,認為納親年少氣銳,勇於任事,值得培植。世宗接納了他的意見,於是原為筆帖氏的納親,一躍而為二等果毅公,授為散佚大臣,命在乾清門行走;雍正九年特授為御前大臣,兼管鑾儀使,成為皇帝的近臣。在兩年派為軍機大臣,又居然列於重臣之列。

及至當今皇帝御極,納親更加飛黃騰達了,管鑲白旗旗務,兼理內務府事務,不久又授為領侍衛內大臣,協辦總理事務,原來的差使照舊以外,復又進為一等公。乾隆二年遷為兵部尚書兼議政大臣,而又兼管戶部三庫及圓明園事務,好的他年輕力壯,不怕辛苦,而且也不好聲色貨利,所以才具雖短,皇帝還是及其信任。可使王公大臣對納親卻都不怎麼欣賞,因為他秉性剛愎,而且少年得志,不免驕倨;更因為以清廉自命,誤解了「無欲則剛」這句成話,已為不要錢就可以頤指氣使,因而爵位較低滿漢大臣,對他都很頭疼。

平郡王當然不必忌憚;只是意見不和之時居多,也不大願意跟他打交道。面奉上諭以後,當即率直回奏:「臣派方觀承跟納親去密商。如何之處,臣明日回奏。」

得到皇帝的同意后,平郡王一回府便將方觀承找了來,告訴他有這回事;又說:「我已經面奏過皇上,你去見他,也就等於欽派了。不必怕他。還有他養了好幾條西洋大溝,你要小心。」

方觀承笑了,「納公我不怕;他的西洋大狗我更不怕。」他說:「我見過許多。」

方觀承關外省親,南北長行七次之多,被好些豪門巨族的看家狗咬過;久而久之,學會了一套馴狗的方法。到的納親府上,只見他對四條一擁而上、做詩欲撲的巨獒,這面摸一摸頭、那面探一探項下,四條其大如犢的狗都乖乖的搖著尾巴安靜下來。這一下,現就讓納親的護衛傾服了,「方老爺真有你的!」一個個翹著拇指稱讚,然後動問來意。

「我來見納公,有極要緊的事談。」方觀承又說:「只能跟納公一個人談。」

這話一傳進去,納親知道方觀承的分量,當即在他一座有「西洋大狗」守衛的院落中接見。

「方觀承,」納親向來是這樣連名代姓叫漢官的,「你來幹什麼?」

「我來送一件大功勞給納公。」

此言一出,納親的態度不同了,「請坐!」他向外喊道:「看茶。」

進來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廝,想了一下才明白,轉臉對那小廝說:「你出去看住垂花門,不準人進來。」

等小廝走遠了,方觀承方始開口:「納公,有人打算進一頂明黃軟轎,恭祝萬壽,納公你聽說了沒有?」

「沒有啊!」納親答說:「這可是新鮮事。那時誰啊?」

「想也想得到的。」

「你這一說,我明白了;必是鄭家莊的那位。」

這是指理親王—雍正元年,世宗為了隔離廢太子胤仍,命內務府在山西祁縣鄭家莊修蓋房屋,供胤仍居住,弘皙為了侍奉父親,同時移居鄭家莊,直到胤仍病歿,方始回京。

「他進這麼一頂轎子,總有個道理吧?」納親問說:「是不是有意犯上?」

「納公問得好?照納公看,等他進了這頂轎子,皇上應該怎麼樣?是賞收呢?還是退回給他;或者嚴旨訓斥?」

「你也問得好。」納親沉吟了一會說:「既然你說要送一件功勞給我,你就乾脆說吧,我應該怎麼給皇上效力?」

「先發制人。」

「先發制人,后發著制於人。」納親問道:「這是誰的意思?平郡王?」

「是的。」

「庄親王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連他都不知道?」納親有些躊躇了,「這件事就難辦了。」

「難在何處?」

「投鼠忌器,會牽累庄親王。」

方觀承知道納親雖然驕倨,但也識得厲害,庄親王是不敢得罪的。看樣子非搬出大帽子來不可了。「納公,平郡王不是魯莽的人。他叫我來跟納公商量,當然事先捉摸過,又把握不致牽累庄親王。你請放心。」

弦外有音,約略可辨,納親心想,這樣的大事,平郡王當然要面奏請旨,至少經皇帝默許,才敢這麼做。於是他說:「好吧,請你再說下去,先發該怎麼發?」

「第一,納公要馬上多方面打聽,到底有那些人跟鄭家莊的那位同謀;第二,要找個人,當然是要宗室,肯出頭首告。」

「嗯,嗯,還有呢?」

「還有,就是要隱秘。」

「這當然。」納親想了一下說道:「你說要隱秘,最好你來幫我的忙。」

「我天天在『南屋』,納公隨時招呼我好了。」

「南屋」是軍機章京治事之處;相對軍機大臣入值得「北屋」而言。納親搖搖頭說:「那裡人多,怎麼談得到隱秘?而且我也不能老找一個人說悄悄話,你想呢!」

「是!」方觀承問道:「那麼,納公有什麼高見?」

納親不答而問:「你的底缺是內閣中書不是?」

「是。」

「我跟平郡王談過,應該保你升陞官才是。他說,你不願意,有這話沒有?」

方觀承何嘗不原意陞官?但因平郡王不願顯出沽權的痕迹,而他跟平郡王的關係,朝中無人不知,能當軍機章京,已頗有正途出身的同列在嫉妒,如果再有平郡王的保薦而陞官,更遭人妒,對他自己對平郡王都覺不妥,所以曾坦率辭謝。此時納親問到,自不必細說其中的委屈,只老老實實答一聲:「有這話。」

「為什麼呢?」

這下不能不說實話了,「我怕有人在背後說閑話,說平郡王培植私人,」他又加了一句:「不論如何,我不能不顧平郡王。」

「好!」納親翹起大拇指說:「你是有良心,是好歹的。我更要保你了。你到我哪裡來好不好?」

方觀承略想一想答說:「我在南屋不也是天天伺候納公嗎?」

納親懂得他的意思,方觀承不是不願道吏部當司官;而是不願出軍機,因而答說:「我不是奏請把他調回部,不過底缺升一升而已。你是吏部的司官,在南屋下了班,有時到我這裡來談,就名正言順了。」

原來是這樣安排,當然可以接受,「既然如此,我謝謝納公的栽培。」說著,撈起亮沙袍請了個案。

「不必客氣,你是幫我的忙。」納親又說:「文選司有個郎中的缺,我明天面奏,請皇上以特旨放你這個缺。」

方觀承喜出望外。原以為七品內閣中書調部陞官,無非六品主事;不想竟是五品的郎中,而且是在最重要的文選司。這就不止於「連升三級」了;會邀准嗎?

「我有我的說法,一定能准。」納親又說:「不過暫時也許不能在南屋當值,你也不必介意。等事情過了,仍舊讓你回軍機。」

方觀承心想,這一來在平郡王就不方便了。而且日夕奔走於納親門下,也容易引起誤會。因此,沉吟了一下,很婉轉的答說:「承蒙納公厚愛,真是感激不盡。不過納公知道的,草茅下士,寄身荒剎,倘非平郡王識拔於風塵寒微之中,豈能有膽識貴人如納公之今日,如果暫出軍機,平郡王或者會缺望。這一層,想先請納公先跟平郡王談一談。」

「好!我跟他談。」

談到這裡,只聽隱隱傳來「打點」之聲,日正當中,是府中開飯了。方觀城正待起身告辭,不道納親先就留他小酌。「你在這裡陪我吃飯,咱們好好談談。」接著,納親不由分說地拉了他就走。

飯開在後院假山亭子上。亭前一樹桂花,開的正盛;肴饌不豐,但酒則極醇。納親量宏,方觀承也不弱,納親遇到了對手,興緻更好了。他改了稱呼,因為方觀承身材瘦小,叫他「小方」,問起當年結識平郡王的經過,方觀承自然據實而言。「當時你是在哪個破廟裡擺測字攤?」

「是的。」

「這樣說,你對此道一定精通。」

「那裡,哪裡。」方觀承連連搖手,「混飯吃而已。」

「你對看相、算命呢?」

「也不過懂得皮毛而已。」

納親沉吟了好一會,突然問道:「有個『黃帶子』叫安泰,你聽說過這個人沒有?」

方觀承聽說過,此人是太祖第九子巴布泰之後,系「黃帶子」的宗室,家裡設了個乩壇,常有「祖師降靈」;理親王弘皙每每深夜微服到壇上去問事。納親問到此人,當然與他這天來談的事有關;所以方觀承很謹慎的答說:「我知道這個人,也見過一面,不過從沒有交談過。」

「聽說這安泰喜歡談星象命理,也愛測字占卦這類玩意。你如果能跟他常在一起談談,一定會有好處。」所謂「好處」是什麼,方觀承自然知道,卻故意裝作不解的問道:「請教納公,是何好處?」

「他家裡有個乩壇,據說靈得很。我很想去看看,可是實在不便——」。

「是啊!」方觀承抓住話中停頓之處,搶先開口,「以納公的地位,一去了會打草驚蛇。」

「正就是這話。」納親拿筷子蘸著酒,在桌上寫了個「理」字,然後說道:「此人常到他那裡去扶乩的。」

「喔,」方觀承問道:「問些什麼呢?」

「就是不知道。」

談到這裡,方觀承覺得不能再裝糊塗了,「納公的意思是,讓我到他那裡去看看。」他說:「進身之階呢?我不能硬闖了去,總的有個人帶。」

「有人帶還不妥。最好能找個機會,跟他搭上話,談得投機了,讓他自己邀你去。這樣,就一點痕迹都不顯了。」

「是,是。不過這個機會不容易找。」

「要找一定有的。等我來想法子。」

方觀承也以為是,默默地在思索如何得以有安泰邂逅的機會。

「來人!」納親突然開口。

來的是納親的貼身跟班,名叫福子;到的席前,先替方觀承斟滿了酒,然後遮在主客之間,傾低身子一面斟酒,一面聽候吩咐。這是福子誤會了,以為主人有什麼不能讓客人聽見的特別交待。所以納親使個眼色,讓福子站直了退後兩步,他才說話。

「新三爺家祭祖是那一天?」

「是,後天吧?」

「到底哪一天?」

福子細想了一會,又扳著手指數,「是大後天,八月初十。」

「好。」納親說道:「你下去吧!我跟方老爺談要緊事。」

「是。」福子答說:「伺候的人都在假山下面。」說完,放下酒壺,退了出去。

「肅王府的新將軍。」納親問說:「你聽說過這個人沒有?」

「不是八旗的闊少嗎?聽說過。」

「那更好了,大後天他家祭祖『吃肉』;你就有機會跟安泰見面了。」

「喔,」方觀承點點頭,在想這個機會能掌握到幾成。

滿洲大族,遇到應該上告祖宗的喜慶大事,總是請親友「吃肉」,是很隆重的大宴會。方觀承光是在平郡王府就經歷過不下十次之多,對「吃肉」的情況,極其熟悉;想一想,認識安泰不難,但要在一起搭上話,而且又從容交談的機會似乎不大可能。

「納公,」他說,「『吃肉』的規矩,我不外行;新將軍就算我沒有見過,只要懂禮節,闖席也是不禁的。不過,我去了,怎樣能跟安泰在一起呢?」

原來滿洲人請客「吃肉」,完全是「主隨客便」的,衣冠肅賀,行完禮以後,賓客自己招邀友好,七、八個人圍成一圈,席地而坐,飲酒吃肉,毫無客套。已成之局,除非有熟人招呼,生客覺無硬擠入其中之理。所以,必須方觀承跟安泰同時到達申賀,自己湊了上去,人家是否接納,也還在未定之天。

納親聽完了不作聲,喝著酒靜靜想了一會說:「我明天通知你,要怎麼才能跟安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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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爭及初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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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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