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新將軍」名叫新永,是肅親王豪格之後;他的爵位極低,是第十二等的奉恩將軍,但先世屢經優差厚缺,家道極豐,所以新永是八旗有名的紈絝;方觀承稱之為「闊少」,是比較客氣的說法。這一次請「吃肉」,是為了他嫁妹。像這樣的喜事,本無鋪張的必要,但紈絝行事,想來只要有個借口,便要擺闊。「吃肉」照規矩是不發請帖的,可是口頭上放出風聲去,說是「新將軍」這回請吃肉,預備了五十口豬,即表示來者不拒,所以好熱鬧的旗人一傳十,十傳百,相約:「八月初十,上新將軍府上鬧一鬧去。」

曹震是必須去「鬧一鬧」的。這天早晨起的甚早,換上公服,腰帶上掛了一把刀靶上用寶石鑲出北斗七星,裝飾的極其華麗的解手刀;又在懷中揣上一疊用上好清醬浸潤,九蒸九曬,干透了的高麗紙。但一切都檢點好了,卻不動身,只安坐喝茶。

「你怎麼還不走?」錦兒問說:「平時去『吃肉』,不都是天剛一亮就出門的嗎?」

「今兒能遲不能早;早了就見不著我要見的人了。」

「你這叫什麼話,遲了會誤事,早去了等著,怎麼會見不著?」

「你不懂,別多問。」

「隨你去!」錦兒賭氣轉身要走;卻又回頭說道:「你別忘了,你晚上約了雪芹吃飯,別在衚衕里鬼混的老晚才回來;我們姊妹倆可沒有那麼多工夫陪他。」

「我知道。晚上約他有要緊事請,怎麼會忘?」

說完,看時候差不多了,套車帶著魏升直奔新永住宅。他家在皇城以南的東江米巷,那條衚衕極寬,但車馬填塞,熱鬧非凡,曹震得官小,自己識趣,在衚衕口下了車,步行而往。只見新永家張燈結綵,門口站著大興縣的四名差役,以及本宅的幾個下人,一律簇新的藍布大褂,帶著紅纓帽,挺胸突肚,神氣得很。其中有一個聽差,認識曹震,閃身出來,含笑招呼,將他引了進去。轉過屏門,只見天井中已搭了高與階齊的「地平」,上鋪猩紅氈條,一圈一圈的客人,席地而坐,幾無隙地。

曹震不慌不忙得抬眼看去,有個三十來歲,臉如銀盆,氣概軒昂的貴公子,穿一件月白四開契袍,葯系黃帶,上照一件石青布褂,綉虎的補子,頭上是藍頂子,是宗室而封奉恩將軍的服飾,正為主人無疑。

因此,曹震不待通報,便從中間留出來的走道上,急趨而前,蹲身請安,口中說道:「恭喜,恭喜。」

新永不認識曹震,但也不必請教姓氏,只是照樣回了禮,答一聲,「多謝,多謝,請隨便坐。」

等曹震一轉身,只聽西南角上有人站起來招手;口中喊道:「通聲,通聲!來這兒坐。」

這是納親特意好的,那個人名叫志海,是個藍領侍衛;認識曹震,而與安泰極熟。這天相約來吃肉,而特為佔了較寬的地位,等曹震走上前來,他往一旁挪一挪,騰出來一個座位。

「這位見過吧?」志海指著安泰問。

「不是安三爺嗎?」曹震答說:「見過,見過。」

「喔,喔,恕我眼拙。」安泰向志海說道:「志二哥,勞駕,你給引見引見。」

「內務府的曹二爺,平郡王的內親。」

「啊!」安泰的神氣顯然不同了,「失敬,失敬。」

這是主人家的聽差給曹震送來一個小銅碗,志海從公用的大銅碗中為他舀了一勺肉湯;曹震從容不迫的掏出高麗紙來,撕了半塊扔在小銅碗里,白湯馬上變黑了。然後,取出解手刀,連肥代精片下一大薄片,在醬湯碗里浸一下,送入口中大嚼。

「喝酒吧!」

就是上好的「燒刀子」,承在白瓷海碗中,遞接而飲,猶存傳杯的古風。曹震喝了一口,遞向下首,順便請教:「貴姓?」

那人年紀很輕,顯得有些靦腆,艱欲作答;志海急忙從旁插嘴,「這位是安王爺,安三爺的令弟。」

「喔,幸會,幸會。」曹震自我介紹,「敝姓曹,單名震,行二。」

「曹二爺!」

就招呼了這一聲,安王再無別話了。曹震原想「套近乎」,竟無從啟齒。志海是納親的親信,壽命為曹震與安泰拉攏,見此光鏡便託故起身,以便曹震得與安泰接席,有交談的機會。

「聽說安三爺府上的乩壇,靈驗無比。」

安泰立刻抬起眼來,「曹二爺,」他很注意得問:「是聽誰說的?」

「是聽舍弟所說。」

「令弟?」安泰凝神響了一會問道:「令弟多大年紀?」

「二十四,不,二十五了。」

「那就沒有見過。」我有三、四個姓曹的朋友,年紀最輕的也四十歲了。「安泰又問:「曹二爺也好此道?」

「我很相信,不過不大有機會拜壇。舍弟是內行,他們也常請神,每次舍弟都派司職的。」

「原來如此!」安泰又問:「令弟在壇上是什麼司值?」

「他是『下手』。」

扶乩是用木製的乩筆,在鋪沙的乩盤中寫出字來,為降壇之神代言;木筆兩端延伸成了個丁字形,左右二人各以中指頂住橫棒的兩端,在右者名為「上手」,負責操縱;在左者名為「下手」,必須配合上手移動,當乩動如飛時,下手配合如果不夠嚴密,就會出錯。

安泰那個乩壇,有兩名手下,但都欠敏捷,所以聽的曹震的話,心中一動,隨即說道:「幾時帶了令弟,到舍間來玩兒嗎。」

「是,是。理當來拜會。」

「不敢當,」安泰問說:「知道舍間在那兒嗎?」

「要請教。」

「舍間在東城為將軍衚衕西口路北第二家。」

「那不離大興縣衙門挺近嗎?」

「對了!」安泰欣然答說。

「往北各一條衚衕就是大興縣。你可一定來。」

「是,是!就這幾天帶舍弟去請安。」

「好說,好說!」安泰將接到手裡的大酒碗轉給曹震。

一入座,曹震就問起扶乩。他只聽說曹雪芹頗好此道,以為必然確信冥冥之中,自有乩仙,不到曹雪芹脫口答道:「假的!」

這就不但曹震,連錦兒也忍不住要質問了,「既然是假的,你怎麼一直迷這玩意呢?」她說:「世界上從沒有明明知道是假的,還當真的一樣,你又不是痴了。」

「好玩兒嘛!」曹雪芹略作回憶,不自覺的破顏而笑,「看扶乩的人、或者問世的人受窘,是在時間很好笑的事。」

「好嘛!」錦兒興味盎然的,「你到將來聽聽。」

「慢,慢!」曹震此時還沒有聽笑話的心情,向愛妻搖手說道:「我先跟雪芹談談正經。」所謂「談正經」就是要問明何以見得扶乩是假;如何假法,為什麼要做假?

「要問為什麼作假,原因可多著呢!拿我來說,我扶乩作假是好玩,隨便高興要什麼人降壇。」曹雪芹說:「有一會輪到我扶乩,有人告訴我,來客中有個姓秦的,不信扶乩,存心要來找碴,最好把他攆走。我說『容易。』到焚符招仙以後,我判了一手降壇詩「飲酒讀書四十年,烏紗頭上有青天。男兒欲到凌煙閣,第一功名不愛錢。」

「那不是岳飛的詩嗎?」曹震插了一句嘴。

「不錯。相傳是他的詩。有人便問:『尊神是岳武穆?』我判道:『然也』。接下來乩筆如狂,卻沒有字;這表示降壇的乩仙在發威,問事的人面色如土,趕緊磕頭。我把乩筆停一停又判:「會之後人,何得在此?」大家恍然大悟,主人家趕緊跟姓秦的說好話,把他請了出去。你們想,好玩不好玩?「曹震聽得哈哈大笑,錦兒卻不明白,怔怔得問說:「這有什麼好笑?」

「有『會之後人』在座,才會有岳武穆降壇。」曹震為她解釋,「會之就是秦檜的號。在河南姓岳的跟姓秦的是不打交道的,那年我跟老太爺起早進京,經過湯陰,親眼看見一個趕車的,聽說車上進京會試的舉子姓秦,無錫人,當時就停車,非讓姓秦的下車不可。後來那姓秦的還中了狀元。」

「原來是你故意搗鬼!」錦兒看著曹雪芹,笑罵了一句:「真缺德。」

「像我這樣還算是好的,有的惡作劇揭人隱私,真能叫人下不了台。」曹雪芹又說:「乩壇人花樣很多。專有一般江湖游士,裝神弄鬼,弄得好為主人家奉為上賓;弄得不好,混一頓吃喝,早早走路。」

曹震將他這段話,一字不遺的都聽了進去;心中尋思,安泰家必定也養著這樣的幾個游士,而且可想得到的,必是高手,不然不至於會讓理親王如此迷信。

「怎麼叫弄得不好?」錦兒問說:「是弄假讓人拆穿了?」

「對,那些人有個秘本,上面都是些吞吞吐吐的話,看起來暗藏玄機,其實是故弄玄虛。」曹雪芹又說:「那些人的手段,高下就在出不出毛病,出了毛病能不能補救。」

「你倒舉個例子,看看是怎麼出了毛病?」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好!我說個故事你聽。」他說:有一迴文友雅集請來一個生客扶乩;乩仙的降壇詩是兩首七絕,第一首是:沉香亭子好春天,斗酒題詩可百篇,妃子妙年親捧硯,至今衣染御爐煙。第二首是:滿林楓葉薊門秋,五百年前憶舊遊,偶與瑤池仙子遇,相攜且上酒家樓。

「原來是李謫仙!」

乩筆判道:「然也。」

「大仙,」突然有人抗聲說道:「降壇詩與大仙生平行誼,不甚相符,是何緣故?」

乩筆又判:「何言不符?」

「第一,」那人屈著手指數,「照杜工部『醉中八仙歌』形容,大仙斗酒詩百篇,不在沉香亭;第二,『妃子』自然是楊貴妃,馬嵬坡香消玉碎時,已經三十八歲,在沉香亭為大仙捧硯那時,已經不是妙年了;第三,大仙生平足跡未到薊門,怎麼說『忽憶舊遊』;第四,唐玄宗天寶到現在,也不知五百年。大仙是不是記錯了。」

大家一聽駁的有理,都目注乩盤,看李太白如何做答?哪知乩筆停了半天,只判得四個字,用了半句陶淵明的詩:「我醉欲眠。」扶乩的人卻真如中了酒一般雙頰如火,連耳朵後面都紅了。

「照你說來,都是假的。」錦兒不服氣得問:「莫非就從來沒有應驗過?」

「當然有,這跟測字一樣,偶爾觸機,如有神助,說的話准得很;而且准得離奇,准得意想不到。這也就是扶乩好玩的地方。」

「扶乩怎麼好玩?」監廚回來的翠寶在門外介面。

有了三四分酒意的曹雪芹,談興來了,「我講件妙事給你們聽。」他略想一想說:「有個姓陳的翰林——」這姓陳的是翰林院編修,有一天扶乩問前程,乩仙判下一首詩:「春風一笑手扶筇,桃李花開潑眼濃,好是尋香雙蛺蝶,粉牆纏過巧相逢。」陳編修猜想了一夜,始終莫測高深,也就丟開了。過了半個月,「翰詹大考」定製詹事府少詹事以下,翰林院侍讀學士以下,數年一「大考」,題目出自欽命,有翰林院掌院及特簡的大學士、尚書閱卷,高下共分四等,一等超擢;二等內記名,有應升之缺出,提請升補;三等罰俸;四等降調。如果連四等都夠不上,足見文字荒疏,就要「勒令致休」回家吃老米飯去了。

陳編修考在四等,降調知縣。大家說乩仙那首詩的第二句應驗,「桃李花開潑眼濃,」是用河陽一縣花的故事—漢置河陽縣在今河南孟縣附近,縣中遍種桃花,而晉朝的美男子潘岳曾坐宰河陽,這兩件是擺在一起,傳為美談,也成了做縣官的一個典故。

新進士朝考,如果不能入翰林,用為部員或知縣;陳編修散館留館,歷時三年,又當了四年編修,不道回頭去當風塵俗吏的知縣,七年辛苦,付之東流,失意可想。因而同年紛紛慰問。到的陳家,門上拄了一支拐杖來應門,一問起來,第一句詩也應驗了。原來主僕的想法不同。陳編修是個窮翰林,聽差長隨,跟著受罪;如果外方做地方官,此輩的生路就來了。尤其是門上稱為「門稿」,百姓打官司呈遞狀子,照例要送「門包」,最少也需二兩銀子;倘或是富家出了命案,或者與人爭奪田產,或者是關乎婦女名節的風化案子,那張狀子的門包,上百兩也是常事。

這天有人來送信,說陳編修外放知縣,那門上正站在台階上,聽的主人壞消息,卻是他的意外喜信,情不自禁的手舞足蹈,大聲笑道,「這下該我交運了。」一句話未完,只聽「咕咚」一聲,從台階上失足摔在院子里,把條腿摔壞了,所以策杖而行。這不是「春風一笑手扶筇」?一首詩應驗了半首,而三、四兩句,仍舊不得其解。

幾天以後,陳家鄰居聽說陳編修,開革了兩名聽差,卻不知是何緣故,一打聽之下,才知道那兩句詩之妙。原來那兩名聽差,因為門稿是「肥缺」,都想謀奪到手;但原來的門上,順理成章當門稿,非得主人格外眷顧,不能如願。這兩個聽差,不約而同的都去求教一個一向有「智多星」之稱的同伴,許以重酬。此人來者不拒,教了他們同樣的一條「美人計」,當然,那兩個聽差彼此都不知道,暗中還有對手。

那天是月底,晚上黑沉沉一片,那兩個聽差的老婆,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個捧了一盤點心,一個捧了一壺茶,沿迴廊摸索著到陳編修的書房,準備自薦。不到時間湊的巧,兩人在牆角撞了個滿懷,點心茶壺都打碎在地,驚動了上下來探問,兩人無地自容之下,都遷怒對方,一個罵「不要臉」,一個罵「狐狸精」。陳編修看著不象話,把那兩個聽差都辭退了。這便是「好是尋香雙蛺蝶,粉牆繞過巧相逢。」曹雪芹的這個故事,講的錦兒與翠寶笑不可支。曹震心想,這樣下去,曹雪芹喝醉了就無法再談正事。於是開口發話:「你們也笑夠了,暫請迴避,我跟雪芹有話要談。」

曹雪芹不免納悶,一上來就談扶乩,又說談正經,這兩者如何能有關聯?因此,他止杯不飲,向翠寶要了一碗小米粥,一面喝著,一面凝神靜聽。「有個安泰,家裡有個乩壇,你總知道吧?」

「安三家裡的乩壇很有名,怎麼不知道?不過,我也只是聽說很靈,不知其如何靈法?」

「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當然想啊?」曹雪芹問道:「震二哥,你認識安三?」

「以前見過,今兒早晨在吃肉會上才交談。」曹震停了一下又問:「他如果想請你在乩壇執事,你干不幹?」

曹雪芹料知其中必有講究,便不作承諾,「那得看情形,」他說:「震二哥你知道的,我不喜歡受拘束。」

「我知道。不過這件事關係很大,你能不能為大局,暫且受一點委屈?」

「震二哥這麼說,我不能講個不字了。」曹雪芹接著便問問:「可不知道要我幹什麼。」

「反正是在乩壇上幹活兒,我也不知道他會要你幹什麼?不過,有一層你一定得花點心思,要讓他相信你,你才能明白他們在搗什麼鬼?」

「『他們』?」曹雪芹不解,「是指那些人?」

曹震蘸著茶水在桌上寫了個「理」字,輕聲問道:「懂了沒有?」

「嗯!」曹雪芹有些躊躇了,想了又想,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震二哥,參與人的隱私,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而況他們乾的是玩兒腦袋的事。」

「你怕什麼?有王爺做主。」曹震又說:「這件事辦完了,有你的好處。」

聽說有平郡王做主,曹雪芹的疑懼稍減;但他一向喜歡光明磊落,覺得類此行徑,是小人之所為,因而雖默默同意,臉上卻總帶著不甚情願的神氣。曹振閱歷甚深,而況是從小看著曹雪芹長大的,自然能從他臉上看到心裡。他在想,幹這種事,全靠自己處處留意,隨機應變,方有所獲,如果漫不經心,毫不起勁,露了行藏,那就無益有害了。曹雪芹的性情,不是幹這種事的人,曹震不免氣沮;心想,不必強人所難吧!但想來想去,想不出可托以腹心而能打入安泰家乩壇的人,不用曹雪芹便是放棄大好機會。既然如此,說不得只好想法子鼓舞他了。

略一思索,他有話說了:「雪芹,你不是最好奇嗎?這件事是千載難遇的奇事,他會怎麼變化,你最先知道,這還不能讓你過癮嗎?」他極力慫恿,「你倒想想,自古以來,有皇上當得好好的,忽然說,皇位不能傳給兒子,要傳位給別人了,有這種奇事嗎?」

「那也不足為奇,」曹雪芹答說:「宋朝的『金匱之盟』就是。」

曹震自然不知由此一段史實,當即問說:「那是怎麼回事?」

「宋太祖的杜太后,臨終以前把宋太祖找了來,說國賴長君,你將來傳位給老二匡義;匡義傳位給老三光美;再傳位給你的兒子德昭。宋太祖很孝順,表示遵命照辦。於是把」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趙普找了來,那杜太后的遺命寫了下來,藏入金匱。這就是「金匱之盟」。

「後來呢?」

「後來,自然是宋太宗得了皇位。」曹雪芹又說:「『燭影搖紅』是樁疑案。不過既有『金匱之盟』,大家也就沒話說了。」

「原來是『燭影搖紅』啊!」曹震有理會了,「再以後呢?傳位給誰?」

「宋太宗傳子而非傳弟。」曹雪芹答說:「那是因為趙普的一句話:一誤不可再誤。」

「意思是宋太祖傳弟而不傳子是錯了;勸宋太宗不能一錯再錯。」

「就是這個意思。」

「那就對了。現在跟當年就是不一樣。當今皇上就是不願意當宋太祖,連一錯都不肯錯。好戲在後頭,你難道不想在其中演一角;所謂『躬逢其盛』,我都替你可惜。」

一番話將曹雪芹說的好奇心大發,終於有了躍躍欲試的勁道。不過他也抱定了一個宗旨,只做旁觀,絕不參與,只當助手,不作主張。於是第二天下午,曹震備了一份珍貴的土儀,帶著曹雪芹去拜訪安泰。曹震的禮貌周到;曹雪芹氣度安詳,實在給了安泰極大的好感。談到扶乩,曹雪芹有問必答,頗為內行;不知不覺,暮色降臨,曹震起身告辭。

「別走!別走!在這裡便飯。」安泰伸手做個阻攔的姿勢,「今天晚上是壇期,你們不可錯過。」

意思是說,有什麼疑難之事,正好稱此機會,請將壇的乩仙,指點迷津。曹震便欣然答說:「是,是,真是不可錯過。不過初次拜會,便要叨擾,成了惡客了。」

「言重,言重,吃頓便飯,算得了什麼。可有一句話,我得先說,今兒沒有酒。過一天咱們好好兒喝。」

「是的。喝得滿臉通紅,瞻仰乩壇,未免不敬。」

「這倒也不能一概而論。如果是濟顛降壇,總得叫人陪他喝一陣。」安泰又說:「我是因為曾經有人喝醉了,頂撞乩仙,後來出了事,所以不得以立這個規矩。」

於是早早吃了飯,閑坐喝茶時,賓客漸集,都是來趕壇期的;曹震的熟人很多,曹雪芹卻一個不識,便悄悄退避一旁,冷眼旁觀。

「令弟呢?」他看見安泰在問曹震。

「在這兒。」曹雪芹不待曹震開口,便既現身上前:「安三爺有話吩咐。」

「我給引見兩個朋友,都是敝壇的好手。」

這兩個人便是所謂「江湖游士」,一個叫張友龍,一個叫何彤。都在四十歲上下,儀錶都還不俗。彼此互道了「久仰、幸會」,只聽安泰高聲說道:「時候差不多了,各位請吧!」

賓客隨著主人家領導,來到假山上一座閣子中的乩壇,燒香焚苻,由何彤坐上手;張友龍作下手,在大家屏息等待之中,乩筆動了。「萬乘棄草芥,一擔裝山河,自古帝王宅,相殘骨肉多。」降壇詩以後,乩仙報名,「老衲應文是也!」

這時便有人竊竊私議;曹震也低聲問說:「這老和尚是誰?」

「是給燕王奪了天下的明惠帝。」

就在這時候,有個聽差在安泰耳際不知說了句什麼?安泰隨即急趨而出;過不多久,陪著一群賓客復回乩壇。為頭的中年人長得極高,瘦削的臉,膚色極白,兩耳貼肉,雙眼上插,一幅不愛理人的模樣。

「這是誰?」曹雪芹低聲問說。

「你沒有見他『卧龍袋』下一截黃帶子?你想還有誰?」

原來他就是理王!曹雪芹心想,這晚上有好戲看了。一個念頭還未轉完,「好戲」似乎便上場了。只見理親王一看從乩盤中錄下來的事,頓時臉色大變;左右隨從及安泰也都顯得很緊張了。其時乩筆又動了,是催人發問:「諸居士有待老衲說法者乎?尚有滇南傅洽大師之約,不克久待也。」

催歸催,沉默歸沉默。因為不知乩仙來歷的人,不敢隨便說話,知道的因為牽連著建文遜國之事,怕觸犯忌諱,更不敢隨便開口。這樣冷著場,使得安泰大為不安;舉目環視,一眼發現曹雪芹,臉上立即顯得輕鬆了。

「老弟,」他走過來輕聲說道:「你總知道這位乩仙是何方神聖?來,你上!」

曹雪芹還在躊躇,發覺曹震在他身後輕輕推了一把,那就不必推辭了。走上前去行禮通稱,心想,最好問些無關宏旨的話,千萬別惹是非。「上仙自稱法號,那麼,谷王開金川門迎燕王進城,上仙出亡是卻有其事啰?」

「久成定論,何勞查問?」

這樣的口吻,似乎不太客氣,曹雪芹心裡在想,這上手何彤有些可惡,不妨出個難題考一考他。轉念又想,在這種場合,謹慎為妙,忍一忍不必多事。於是他又問道:「世傳上仙出亡,是由傅洽大師剃度,可有這話?」

「若非傅洽剃染,何致入獄多年?」

依然是詰責的語氣,但曹雪芹仍舊忍住了,「鄭和七次下南洋,」他問:「是為訪求上仙蹤跡?」

「然也。」

「胡瀅呢?便走天下二十年之久,想來一定尋到上仙了?」

「試猜之。」

這又是故意刁難,曹雪芹心想,若說遇見,他可說沒有;若說沒有,他又可說有,反正總要給人一個沒趣,不如不猜。「弟子愚昧,請上仙明示。」

「胡瀅於永樂二十一年還朝,星夜馳赴宣化,吾四叔夜半披衣召見,即此一事,思過半矣。」

乩仙所說的「吾四叔」,即指先封燕王,後來稱帝的明成祖。「靖難之變」既由金川門入南京,宮中大火,火息獲屍體一具,指為建文自焚的證據。其實這是皇后的遺體,建文帝已削髮為僧,取法名應文,渡江遠走西南。為之剃染的是高僧傅洽,因而入獄十六年,後由助燕王取天下的姚廣孝求情,始獲釋放。

為了訪尋建文蹤跡,除遣太監鄭和出海以外,並派都給事中胡瀅,以訪「仙人張邋遢」為名,遍行天下州郡鄉邑,隱察建文藏身所在。永樂二十一年還朝,其時成祖親征漠北,駐紮宣化,得報胡瀅一到,不急等到天明,便即召見,漏下四鼓,方始辭出。顯然的,胡瀅已覓的建文,並獲保證,覺無再爭天下之心;此所以星夜馳謁,為的是向成祖報喜。

其時乩筆又動,判的是「爾尚有所訊否?」

好勝的曹雪芹,本來已不想問了;看乩仙這樣語氣,不能不有所表現,想了一下問說:「上仙即棄萬乘如草芥,又如何『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有不舍之意?」降壇詩中那一句:「一擔裝山河」,原是由一本家喻戶曉的雜劇「千種祿」,又名「千鍾戮」的曲文,就是曹雪芹所念的那一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套來的。與「萬乘棄草芥」自相矛盾,看來不易回答。不過何彤是箇中高手,乩筆動處,判下兩句:「皇位可棄,吾土誤民不可棄。」一看是這話,曹雪芹立即警覺,在問會有「至干未便」的話出現,當下表示誠服,行禮而退。

這是安泰上前祝禱:「弟子知道大仙跟傅洽大師有約,不敢久留,只不知何時能請仙駕再臨?」

乩仙的答覆是:「問我何時復降?總歸有日重來。人間遊戲識英才,欠我壇前一拜。」

曹雪芹上口便知,是半闕「西江月」,心中自語:這「雄才」不知說誰?反正決不是指自己,因為早在壇前拜過了。

年頭尚未轉完,乩筆又動;續寫那首「西江月」的後半闕,「舊日燕享未到,今朝北國低徊;高牆幽死有餘哀,嫡子東宮猶在。」這就很明顯了,所謂「雄才」指的是一向以「東宮嫡子」自居的理親王弘皙。轉眼看時,弘皙亦急趨上前,拜倒壇下,唇吻翕動,是在默禱。

「鑒子心誠,來日三鼓,且復一行。老衲去也!」乩筆嘎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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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爭及初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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