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由於案情重大,關防格外嚴密,楊一帆特為收拾出一座跨院;出入之處,都派人看守。那座院落跟軍機處相仿,也是南北五各三間;問官只佔南屋,留著北屋作問話之用,表示尊重親貴。雖是熟人,私下也經過一番謙虛,終於還是推定方觀承主持。他先將告密的摺子傳觀既畢,方始開口說道:「奉命辦理這件欽命要案,不瞞兩位說,我實在很惶恐,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知兩位的想法如何?」
「我有同感。」何志平答說:「反正辦這件案子,頂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得罪人是得罪定了。」
「這倒也不盡然。」楊一帆跟旗人打得交道多,深諳趨避之方,所以態度又不同,「反正咱們是奉命辦事,只要禮數不缺,就不會接什麼怨。」
聽了他的話,最不安的何志平心裡好過了些,當即問道:「咱們從何下手?」
「柿子揀軟的捏。」方觀承說:「先找最好說話的人?」
誰是最好說話的?應該是弘普。但弘普父子行的一條苦肉計,已經彰明較著,他說的話對弘皙、弘昌不但不能發生什麼啟導的作用,或許還會惹起反感。幾經斟酌,決定先預備紙筆,讓個人自書親供,看情形再做道理。於是楊一帆命人在北屋備妥五分筆硯,然後將弘皙等人都「請」到,楊一帆站在門口向上說道:「兩位王爺跟各位貝勒斗受屈了!我們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請王爺跟各位貝勒包涵。」說著,蹲身下去,總請了一個安。
「這是什麼?」弘昌指著紙筆問道:「莫非還要寫親供?」
「是!」
「我不寫。」
「昌大爺襲爵的時候,不也遞過親供嗎?」楊一帆笑嘻嘻的說。那只是敘三代履歷,但也叫親供;弘昌無以相駁,不開口了。
「王爺跟各位貝勒動手吧!要什麼儘管吩咐。」說著,楊一帆往後退了兩步,正要轉身時,為人喊住了。
「慢著!」是寧郡王弘皎,「我可懶得寫,你替我找個人來。」
「老四,」弘昌問到:「你是要幹什麼?」
弘皎尚未答話,楊一帆已經開口了,他很機靈,心知弘皎無法寫親供要找人代筆;這個機會不容錯過,「王爺,」他很快地說:「我來效勞,請到南屋來,免得打擾人家。」
說罷便躬身來延請,弘皎不自覺地跟著就走,弘昌在後面大聲說道:「老四,你別去!」一面說,一面追過來阻攔,弘皎也有些遲疑了,但禁不住楊一帆手腳靈活,手下得力,只見他橫身一擋,兩名蘇拉已經將屏門關上了。
「開門,開門!」弘昌在屋中大吼,「碰,彭」的踢著門。
「不必如此。」是弘普的聲音,「咱們沉著一點兒,別叫人笑話。」這句話很管用,北屋中頓時寂然無聲。南屋中方觀承與何志平一見弘皎都起身請安,將他延入上座。「王爺,」楊一帆說:「你也不必非什麼心思去打腹稿,想到就說,我們替你記下來,回頭再整理。」
弘皎點點頭,想了一下說:「我真不知道該打那兒說起?」
「這樣吧,」方觀承提議:「我們把該問的話提出來,請王爺開導。如何?」事實上這就是審問,不過措辭很客氣,而且被問得人上座而已。弘皎只求省事,覺得這個辦法不錯,當下便同意了。於是三個人將職司分派了一下,方觀承發問,何志平筆錄,楊一帆照料接應。他叫人去沏了好茶,還擺上四個高腳果碟;居中高座的弘皎,磕著瓜子談話,氣氛顯得很輕鬆。
「咱們從先帝駕崩那天談起。」方觀承問道:「王爺是怎麼得到消息的?」
「是,理王家的老九。那天後半夜我睡的正沉,丫頭來叫醒我,說理王有大事來請。我起來一問才知道宮裡出了大事,先到我大哥那兒,一起進宮,天已經亮了。」
「進宮以後呢?請王爺把看見的情形,跟我們說一說。」
「當時人很多,不過凡事都是庄王做主。理王跟庄王爭,應該由他接任,可是兩道遺詔不同。」
「那兩道。」
「一道是鄂爾泰手裡的,據說是先帝駕崩之前,親手交下來的。另外一道,就是早年跟王公大臣宣示過的,要理王進宮去住,也就是將有繼承皇位資格的那一道。」
「那麼,」方觀承問道:「照王爺看,應該以那一道作準?」
弘皎遲疑了一下,方始回答:「我覺得應該以從前的那道為憑。」
「這是王爺心裡的想法,還是說出來過?」
弘皎復又躊躇,但終於毅然決然地說:「我說過。」他還挺一挺胸,大有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盪的意味。
「以後呢?」
「以後,」弘皎回憶了一下,「庄王要我倒易州去看陵地,我就去了;過了四五天才回來,聽說理王跟今上談好了。」
「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是我大哥。」
「他怎麼說?」
「他說:也是看永璉的份上,有庄王作保,倘或永璉能夠成人繼位,沒有話說;倘或永璉二十歲以前去世,皇位便得傳給理王。」
「那麼,去年端慧太子薨逝,王爺,你是怎麼個想法?」
「我心裡在想,這下皇位怕要動了。過了幾天,理王約我吃飯,跟我說:老四,等我一年之後接了位,把你晉為親王。我說,那敢情好。以後理王就常來請我過府去玩,差不多每回都要唱戲,玩得很晚才回來。」
「就是玩玩嗎?」
「還有什麼?」
方觀承抱以歉然的一笑,又問:「今天呢?是理親王請王爺你來得,還是只為了宗人府的通知?」
「都不是。是我大哥告訴我,一定要來。」
「王爺的意思是,如果昌貝勒不關照,就不來了?」
「也可以這麼說。」
由遠而近,已問到眼前,方觀承覺得夠了,便向何志平示意,把問答變個體裁,化成自白的親供。何志平的筆下很快,真可說是一揮而就,一筆趙松雪的行楷,漂亮整齊,弘皎毫無困難的讀完,指出一點,要求修改。
「別提今天是我大哥叫我來的。」
「好!」方觀承很快地答應,「只說接到宗人府的通知,自然應該來。」
「對。」弘皎問說:「還有什麼事?」
「沒有了。王爺請回北屋吧!」方觀承又說:「請王爺順便跟昌貝勒說一聲,他如果願意看你的親供,就請過來。」
等楊一帆送他回北屋時,只見弘升、弘普埋頭在寫親供,弘皙、弘昌則坐在遠處,促膝而談,一見弘皎,兩個人都抬起眼來看著他。
「老四!」弘昌問道:「你說了些什麼?」
「話很多,」弘皎老實答說:「方問亭托我帶話,大哥你願意看我的親供,就請過去。」
弘昌看了弘皙一眼,取得了默契,點點頭說:「好!我去看。」
依舊是楊一帆陪著到南屋。方觀承對他比對寧郡王還恭敬,等他一進門便跪下說道:「給昌貝勒請安。」
「別客氣,別客氣。」
「請上座。」
等弘昌在弘皎原坐之處坐定,也重新喚了茶,何志平便向楊一帆使個眼色,雙雙彎腰後退,悄悄踏出門檻,而且順手輕輕的將屏門掩上。方觀承改了稱呼,「昌大爺!」他嘆口氣,是那種無可奈何的神情,「你怎麼也跟理王在一起淌渾水呢?」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是懷念怡賢親王待我的好處,不能不替昌大爺你著急。」方觀承緊接著說:「如果說,先帝虧待了廢太子,可沒有虧待怡賢親王。」
弘昌不作聲,停了一下才說:「先王當初受了怎麼樣的委屈,你總知道吧?」
「我知道。老王回鶻先帝,逾於常格;先帝酬庸老王,也逾於常格。上一輩的恩怨都有了很好的交代;請問昌大爺,理王又有什麼逾於常格的恩惠到你身上?」
弘昌語塞,但臉上卻仍是不以為然的神氣。
「也許,」方觀承毫不放鬆,緊接著說:「理王許了昌大爺,他一登大位,封你親王世襲罔替。那是件很渺茫的事,俗語說:賒一千不如現八百,你拿現成的一個貝勒去賭哪個不知道在那兒的親王,豈非太不划算了嗎?」
這話說中了弘昌的心病;而口頭上還不肯承認,「我是抱不平,」他說:「並非貪圖富貴。」
「不貪富貴,性命總要的吧?昌大爺啊昌大爺,你簡直在玩兒命!」
弘昌勃然變色,「你們敢把我怎麼樣?」他急促的責問。
「昌大爺這話錯了。身為臣子,無非遵命行事。」方觀承從從容容地說:「皇上仰體先帝晚年寬猛相濟之心,克保親親之誼,是故處處委曲求全,而且加恩九族,不吝爵祿,就像昌大爺,你這個貝勒不是今上封的嗎?」
弘昌語塞。原先那股盛氣一泄,心裡不免嘀咕;自己想想,實在也稍嫌魯莽。但事已如此,也只好寄望在理親王弘皙身上了。
「現在你說什麼我都不必辯。反正誰是皇上,誰的話就有理;將來理親王又有一套話,一樣也是振振有詞。」
「哼!」方觀承冷笑一聲,接著用微帶訓斥的語氣說,「你以為理親王還有將來嗎?真未見有執迷不悟如此者!」
這一下,弘昌才真的害怕了。不過,他還是只能用大言悚赫,「莫非還敢殺親貴?」他說:「還敢挑起天怒人怨的倫常骨肉之禍?」
「禍福無門,維人自招。不必提一個『殺』字,也僅有讓人吃不了兜著走的處置。」弘昌想到當年被圈禁的滋味,不由得一哆嗦;泄氣的模樣落在人家眼中,就連色厲內荏的空架子都支不住了。
見此光景,方觀承放緩了神色說道:「昌大爺,這下你才知道,我是好意了吧?」
「你也是先王賞識的人,我沒有說你不是好意。不過,光說也沒有用。」
「當然我要替你想法子。」方觀承介面說了這一句;略作沉吟,方又說道:「禍是已經闖出來了,只有期望將來還有將功贖罪的機會。」
「將功贖罪?」弘昌問道:「你們打算給我安上一個什麼罪名?」
除非弘昌能說一句「我沒有罪」,如果承認有罪,這罪名當然輕不了。可是,他心裡七上八下的盤算了好一會,始終沒有膽量說一句:「我沒有罪!隨便你們怎麼辦好了。」
「昌大爺,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改過就從這會兒開頭。」
「怎麼改法?」弘昌情不自禁的問。
「喏!」方觀承將現成的紙筆往前一推,「昌大爺,你先寫個親供。」
弘昌不作聲,一隻筆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後終於不能不向方觀承請教了。
「問亭,你說該怎麼寫?」
「無非悔悟之詞,只說誤信人言,不知輕重好了。」方觀承又說:「你寫完了,我再替你斟酌。」
弘昌的書讀得比弘皎好,但這篇親供一句一停頓,寫得極慢,直到日落時分,方始寫完。「問亭,」弘昌平時的矜躁之氣,絲毫不存,低聲下氣地說:「你替我好好改一改。」
「是。昌大爺的事,我沒有不盡心的。請放心好了。」
「還有件事,」弘昌臉上很尷尬的,「能不能另外替我找間屋子?我不能回北屋。」
「怎麼?」
「我怕見理王。」弘昌答說:「他要問我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說呢?」
「那麼,理王如果問,昌貝勒在那兒,我們可怎麼說呢?總不能照實回答,說你怕見他吧?」
弘昌愣了一回,突然說道:「你乾脆這麼說罷,已經把我扣起來了。」
又是一個願行苦肉計的。方觀承心想,這麼辦,倒是對迫使弘皙就犯有幫助的,當下答說:「昌大爺願意我們這麼說,也無不可。請稍坐一坐,我來安排。」
這是楊一帆已經將弘升、弘普的親供都取來了,唯獨弘皙始終不合作,口口聲聲要見庄親王。
「我看咱們不必等他了,我還有個法子,索性連寧郡王他們三位,一起都挪了開去;讓理王一個人呆在那兒,人單勢孤,心裡覺得不好受,說不定就會軟下來。」
楊一帆也贊成這個辦法,於是另外找了一座院落,現將弘昌送了去;接著便到北屋去接另外三個人。
「楊府丞,」理親王弘皙神色嚴重地問,「你們到底讓不讓我見庄親王?」
「哪,你讓我去看康親王。」
「是!等我上去回。」楊一帆很快的看著弘皎說:「請寧郡王,還有兩位貝勒跟我來。」
那三人還未答話;弘皙卻開口問了:「你把他們三位帶到哪兒去?」
「親供上有些事還不大清楚,得請了去問一問。」
說完將弘皎、弘升、弘普,帶到弘昌那裡;只見好幾個蘇拉正在忙碌,一個點蠟燭,兩個擺桌面,另外還有兩個正提著食盒進屋。後面跟著的是方觀承。
「康親王送的席,給四位壓驚。」
聽這一說,大家覺得心頭一松;接著,便聽得有人肚子里作響。
「我可真餓了。」說著,弘皎動手揭開食盒,抓了幾片火腿王口中塞。
「今晚上,」弘普問到,「我們睡哪兒?」
「總有地方睡。請先寬心喝酒。」楊一帆答說:「我這會兒就去張羅。」於是由弘昌帶頭,相將入席;方觀承代做主人,一一敬過了酒,何志平來接替主位,方觀承道聲:「失陪。」退了出去,找楊一帆去商議。
「理王怎麼樣?」
「你聽!」楊一帆指著北屋說。
方觀承凝神靜聽,是理親王在發脾氣、摔東西;不由得皺眉說道:「這得跟兩王去請示。」兩王是指康親王跟平郡王;到的那裡一看,非常以外的,庄親王胤祿也在座。
方觀承便將四份親供呈了上去,簡要地說了處置的經過,康親王覺得很滿意,大為誇獎方、何、楊三人「有辦法。」「不過理親王可不好辦。原來打算把他孤立起來,也許能聽勸,哪知道脾氣越大。體制所關,不能用強,得請三位王爺定個宗旨,以便遵循。」
「聽說他一直要見我?」庄親王問。
「是。」
「好吧!我跟他見見面,談一談。」
對他的這個決定,無不感覺意外,「十六叔,」平郡王福彭問說:「你老預備跟他談些什麼?」
「先要聽他問我些什麼?」庄親王昂一昂頭說:「反正避不見面,絕非上策。」
「是!」方觀承覺得庄親王很高明,力贊其成,「只要王爺一露面,理親王先就發愣了。」
果不其然。弘皙原以為庄親王使這一條「倒脫靴」的苦肉計,一定情緒不敢露面;所以一直嚷著要見庄親王,表示他自己理直氣壯,不到庄親王居然會來,一時倒有些手足無措之感。
「十六叔怎麼也來了?」
「還不是受你的累!」庄親王說:「上諭中不是也有我的名字嗎?」
「十六叔,你如今也知道了吧!你這麼回護他,他居然翻臉無情!我早說他天性薄,十六叔該相信了吧!」
「話倒也不是這麼說!「庄親王故意停了下來,等陪著來的方觀承退了出去,方又小聲埋怨著說:「我早勸你別心急,事緩則圓,等自己處處把腳步站穩了,他無所籍口,只好乖乖退位。你就是忍不住,一逼再逼,到底逼出事來!小不忍則亂大謀,真是豎子不足與共事。」說著,庄親王嘆了口氣,大有無端受累之慨。
弘皙一聽語氣不妙,隨後感覺的有股冷氣從脊樑上冒起來,似乎整個身子像浸在冰通中一般;不知是怒是悲,是憂是急,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古語說得好,退一步天地皆寬。」庄王又說:「先皇是病中胡思亂想,又不是神志清明時候說的話,這叫做亂命,原不能做數的。當初你別那麼認真,不久什麼事都沒有了嗎?」
這總算正如麻心緒中,讓弘皙抓到了一個線頭,能從此開始來清理了,「十六叔,」他問:「你說我什麼事別認真?」
「不就是傳位的事?」
「那就怪了!」弘皙氣往上沖,一陣一陣的臉上發燒,「原是先王的皇位,讓他奪走了,自願物歸原主;這是何等大事?我能不認真嗎?」
「要說物歸原主。老侄,」庄親王仍是不徐不急得,「神器另有所屬,我不說你也明白。」
「另有所屬?」弘皙問道:「你是說十四叔?」
「是不是。我不說你也明白的。」
弘皙語塞。聖祖決定將皇位傳給十四阿哥恂郡王,這是個不爭的事實。世宗一半以遁詞強辯;一般是得了怔忡症為求自我解脫,以為愧對廢太子。在弘皙來說,最初確實有著一種意外驚喜之感,可是既然作了承諾,而且今上繼位時,已經取得協議,就非爭不可。轉念到此,又覺得振振有詞了,「真是這樣的話,先皇駕崩那天,為什麼發生爭執;又為什麼有盟約。尤其是,」他提高了聲音說:「十六叔不該做中。」
「我做中是從權顧大局。」凡此指責,都在庄親王意料之中,所以回答得極快,顯得胸有成竹,他聽了一下又說:「國不可一日無君。當時是聖祖有一段遺訓盤桓在我胸中,不能不作中。」
「喔,我倒要請問十六叔,是聖祖的哪一段遺訓?」
於是庄親王為弘皙細談康熙年間兩次廢太子的經過,提到聖祖曾有一段遺訓,說皇子樹黨結私,各懷異謀,等他一點身死,必然會將他的遺體置於乾清宮不顧,手足之間,束甲相功。庄親王說他對聖祖的這番感慨,銘記不忘,自誓如有這樣的情況出現,一定要化干戈為玉帛,當世宗初崩時,極力調和的本意在此。這番說辭何能令弘皙折服,他冷笑說道:「原來十六叔之所謂調和,就是欺騙?」
對尊長如此措辭,無理之甚,庄親王臉色勃然,但馬上就恢復平靜了;「你說我欺騙,就算欺騙。不過,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他說:「怪來怪去要怪你自欺!」
「怎麼說是我自欺?」
「我剛才說過,先帝當初接你入宮,許了你也有繼承皇位的資格,那是病中的亂命。先帝有病,你沒有病,怎麼信以為真呢?」
聽得這句話,弘皙只覺得一股氣堵在喉頭,呼吸都不通了;等將一口氣換了過來,只見他驀地里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大嘴巴,同時咬牙切齒的罵道:「我該死,我該死!」
「你別這樣子!」庄親王說:「我索性把話說得透徹一點兒,才能攻掉你心裡的哪塊病。聖祖的實錄據在,對你父親心是傷透了,心也灰盡了。第一次廢立的時候,大受刺激,痛哭流涕,六天夜夜不能合眼;到第二次再費,若無其事,說是談笑處置而已。」停了一會,又說:「為什麼前後如此不同,就因為你父親不可救藥,君臣之意既盡,父子之情也絕,視如陌路,無足縈懷。這你不是不知道;知道了而又以東宮嫡子自居,豈非自欺?還有一層你得冷靜下來想一想,聖祖駕崩,你父親跟你都沒有封號,你的理親王是怎麼來的,不是先帝封的嗎?」
弘皙心緒如麻,悔恨不已;思量往事,平日擁護他的那般兄弟侄子,此事都為他所怨尤,自覺為人誤的不淺。此念一生,恐懼之心,隨之而起;庄親王既不責備,也不解勸,只是默默地看著。
在窗外窺伺動靜的楊一帆,看著是時候了,徑自推門入內,向庄親王打個千說道:「王爺怕餓了;宗人府備的有飯。」
「好!你開上來吧,我跟理親王一塊兒吃。」庄親王又說:「我怕今天不能回去,叫人叫吃得來,你看看來了沒有?」
「是。」
楊一帆答應著退了出去。不一會帶著蘇拉來擺飯桌;八樣極豐盛的菜以外,還有個肥鴨燉火腿的一品鍋,一小壇陳年花雕,這都是庄親王送來的。
「來吧!」庄親王向弘皙招呼,「咱們喝著酒聊。」
弘皙那裡喝的下酒,但卻願意聽庄親王說話。而庄親王也正要借杯酒,談先世,來做開導,所以關照不必伺候,以便摒絕從人,密談出一個圓滿的結果來。「在帝王家,骨肉倫常之變,實在也無足為奇;大家想當皇上,自然是皇上權威,獨一無二,這個引誘,可是太大太大了。不過也不僅是為了私意,是覺得自己真有一套治國平天下的本事,想拿出來造福蒼生。」庄親王說到這裡,停下來問道:「老侄,你想當皇上,是為了什麼?你可以不答我的話,可別騙我。」
弘皙已很明白,騙也未必騙得過去,只好老實聽他的話,默然不答。
「大家爭著相當皇上,有時候並不是一件壞事——我是指對天下人而言,見的那是個有為的朝代;倘或連皇上都不想當了,人家看著他可憐,他羨慕人家自由,哪個朝代,大概也就快完了。」
弘皙拿他的話,想了一下說:「莫非先帝自信治天下,一定比十四叔強?」
「當然。」
「我看不見的。」
「人都過去了,這是件爭不出結果來的事。我要告訴你的,本朝有過許多天翻地覆的風波,不過到頭來都有好結果。」
「好結果?」
「對了,好結果。」庄親王自問復又自答:「什麼叫好結果?就是與社稷蒼生有益。而這個好結果是怎麼來的,你倒說給我聽聽。」
「你不知道,就根本不配爭皇位。我告訴你吧,這個好結果是,爭不到的人能顧全大局,或者本人心不服,旁人覺得有害大局,不准他爭。」庄親王略停一下又說:「當初恂君王能爭不爭;如今和親王也是能爭不爭。」
「哼!」弘皙輕蔑的冷笑,「十四叔還罷了。別的人,是財迷心竅,不說也罷。」這是指和親王弘晝而言。當今皇帝為了安撫弘晝,盡以先帝在藩邸的私財相賜,所以弘皙說他「財迷心竅」。
「他的心竅就是財不迷,要耍不出什麼高招來,倒不如當爭不爭,見機為妙。」庄親王趁機開導:「你倒問問你自己,如果是你當皇上,日理萬機,你能頂的下來不?聽說你常常扶乩,如果軍國大計,要請教乩仙,老侄,我看大清朝天下,非斷送在你手裡不可。」
「那。」
「你不必辨!辨也沒有人聽。乾脆說罷,你是人家不准你爭!」這最後一句,簡直是當頭棒喝,弘皙汗流遍體,滿懷慚惶,漲紅了臉好久說不出話來。見此光景,庄親王知道已將他徹底制服了。不過弘皙的性情他也聽人說過,欺軟怕硬,剛愎自用;所以把本想加以安撫的念頭收起來,靜等他來求情,再相機應付。
「十六叔,我斗膽得怪你,這些道理,你早該跟我說的。」
「你這麼大人,都快做爺爺了,自己不知道輕重,還等我來說?」
「唉!」弘皙嘆口氣,「當局者迷!」
庄親王沒有理他,管自己陶然舉杯。弘皙這時候六神無主,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憋了好久,終於憋不住了。「十六叔,」他說:「我想跟普二弟聊一聊。」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
「只要你來答應了,我自己去找。」
「好吧!」庄親王回身向外問道:「楊府丞在不在?「「在!」楊一帆在外應身,接著推門入內。
於是在庄親王指示之下,楊一帆將理親王弘皙帶到軟禁弘昌等人的那座院落,經過一座跨院,聽得曲韻悠揚不由得就站住了腳。
「怎麼,還常曲子?」
「是的。」楊一帆答說:「是顯親王,把他府上『小科班』的場面也傳來了。」
弘皙也喜歡崑腔,便捨不得離去;凝神細聽了片刻,辨出正是「千種祿」中的建文帝在唱「慘睹」。這一折曲文共計八段,結尾都壓「陽」字,俗稱「八陽」。顯親王唱完第四段,陡然拔高,聲如裂帛般接唱第五段「小桃映芙蓉」。這段曲文,弘皙也熟,一面聽,一面在心中默念,「慚聽著哀號莽,參睹著俘囚狀,裙釵何罪遭一網,連抄十族新刑狀;縱然是天降災,消不得誅屠忒廣,狠少個裸衣擂鼓罵漁陽。」一面默念,一面卻有心驚,燕王既了帝位,建文的忠臣被戮,妻孥發往教坊;方孝孺不肯草詔,燕王威脅以滅九族,方孝孺抗言滅十族也不懼,燕王竟真的滅了他的十族。
蒼涼高峭的歌聲,加深了弘皙的感慨,同時也加重了他的恐懼;雖未掩耳,確是疾走,不敢再聽「八陽」了。到了軟禁弘昌的那件場屋,又另是一番光景,杯盤狼藉,四個人臉上都是紅的,看來就喝得不少。
「王爺用了飯沒有?」代做主人的何志平站起身來問。
「我不吃。別客氣。」弘皙看著弘普說道:「普二,咱們說幾乎話。」
「是!」弘普答應著站身,領弘皙進了西間,炕上鋪著溫軟的被褥;兩人便並坐在炕沿上談話。
「老爺子來了,你知道不?」
這是指庄親王,「我不知道。」弘普憤憤地說:「我實在不明白,何以事先一點兒都不透露,一直到今天才開口?」
弘普不知道他父親說了些什麼,不敢造次,便只有付諸沉默了。
「你應該是知道的吧?」
「什麼事?」
「還不是讓位的事。打一開頭就是個騙局,你總知道吧?」
「我可不知道。」弘普斬釘截鐵的說:「我只知道皇上一時不打算讓位,要把准葛爾的軍務弄妥當了再說。我不是幾次勸你別心急嗎?」
「話是說過,無非一句空話而已,他根本就沒有遜位的打算。」
這個「他」是指當今皇帝,弘普立即反問:「他跟你說過這話?」
「這還用說嗎?情形明擺在哪裡。」
「既然如此,你又何以催著要接位呢?」
弘皙語塞,心裡卻是憤懣不平,覺得弘普的詭辯,比他父親還難纏。他平常不是這麼善於辭令的,可見的這套辯駁翻來覆去已演練過不知多少遍了。由這一點上,更可證明一開頭就是個大騙局。「到現在我算是明白了,」他獰厲地說:「什麼人長得什麼五臟六腑,看得清清楚楚。」
弘普讓他去發牢騷罵人,若無其事的笑一笑,開口說道:「你回頭也搬來了跟我們一起住吧!我們商量好了,鬥葉子消夜,加上你一個,正好輪流『做夢』,輪流休息。」
「哼!」弘皙冷笑道:「我可沒有你那份閒情逸緻,夢做得夠長了。」
「你的意思是,你的夢已經醒了?」
這句話就更露骨了,弘皙冷笑著說:「不醒怎麼著,莫非真地連死了都做糊塗鬼?」
「死是決不至於——」
弘普故意尾音曳長停了下來,看弘皙一臉殷切的神色,心知他口雖不言,心裡想當焦急,迫切希望知道前途的吉凶禍福。於是他忽然換了很莊重的神色說道:「我想,你不得已而求其次,還是可以做一家之主。」
「這,」弘皙搖著頭說:「我不懂你的話。」
弘普很含蓄的為他解釋,事已至此,罪不可免,但不至於死;王爵也不會取消,只是須另擇人承襲。弘普認為他如能表示悔改,則此零星承襲之人,可以由他來挑選。這樣,他在兄弟之間,便仍可維持家長的地位。弘皙的兄弟很多,一時想不起有誰來承襲為宜;當然,這也是他捨不得拋棄爵位,以至意緒如麻、無法作冷靜思考之故。
「怎麼樣?你如另有主意,不妨說出來商量。」
到此地步,弘皙真有萬般無奈之感;通前撤後想下來,只有用「識時務為俊傑」這句俗話來自譬,老老實實地說道:「普二,你到替我拿個注意看。」
「老十不很好嗎?在他,你是長兄如父。」
弘皙的幼弟,庶出而行十的弘溈,自幼喪母,由弘皙的妻子所撫養,所以名為兄弟,情同父子。弘普的建議,在弘皙字是求之不得,但怕其餘諸弟,特別是老六弘燕,老七弘眺提出反對,很難處置。
「這一點,你不必擔心,我跟老爺子說,無論如何幫你的忙。」弘普說道:「倘若上諭讓你自行擇人,奏請承襲,你會為難,直接有上諭指定,就誰都沒話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