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兒戲似的宮廷政變,談笑間就處置了。當然會有人倒霉,但比起雍正朝那種忠臣大吏,動輒五條鐵鏈鎖起,解到「天牢」,甚至送到圓明園或西苑,由皇帝親審的恐怖景象,僅僅革爵訓斥,真算不了一回事了。皇帝的心思很深,他不在乎弘皙「造反」,關心的是,這麼一件可為之「謀反大逆」的要案,竟輕輕發落,在臣民心中會引起怎麼樣的一種猜測?經過數度思考,他決定親自動筆,輕描淡寫得讓大家知道有這回事,而會很快的忘記。然後再看情形,逐漸加重刑罰。於是他根據宗人府議奏,庄親王胤祿與弘皙、弘升等結黨營私,往來詭秘,請分別革爵,永遠圈禁的摺子,寫了一道朱喻。拿庄親王來「開刀」,沖淡弘皙為「主犯」的身份,也是預先策劃好的。他說:「庄親王胤祿,受皇考教養深恩,朕繼位以來,又復加恩優待,特令總理事務,推心置腹,又賞親王雙俸,兼與額外世襲公爵,且與以種種重大職位,具在常格之外,此內外所共知者。乃王全無一毫實心為國效忠之處,唯務取悅於人,遇事模稜兩可,不肯擔承,唯恐於己稍有干涉,此亦內外所共知者。」
連用兩個「內外所共知者」,一筆帶過,可以避免敘述當初爭奪皇位的真相;接下來要表示他將此事看的甚輕;「至其於弘皙、弘升、弘昌、弘皎等私相交結,往來詭秘,朕上年既已聞知,冀其悔悟,漸次散解,不意至今仍然固結。據宗人府一一審出,請治結黨營私之罪,革去王爵,並種種加恩之處,永遠圈禁。朕思王乃一。」寫到此處,皇帝覺得為難了,要講庄親王形容成怎樣一種人?說他能幹,則「私相結交」弘皙等人,便是有心謀反,處置不能不重;說他庸碌,則「予以重大職任,具在常格之外」,顯失知人之明。考慮下來,唯有自承無知人之明,才能「開脫」庄親王,當下又寫「朕思王乃一庸碌之輩,若謂其胸有它念,此時尚可料其必無,且伊並無才具,豈能有所作為?即或有之,豈能出朕範圍?此則不足介意者。」
寫是寫了,內心不免愧疚。他從小由庄親王胤祿的生母宓妃王氏,及果親王的生母勤妃陳氏所撫養,聖祖晚年萬歲之遐,課幼子自娛,親授胤祿以天算之學、火器之道,而皇帝又從胤祿受教,名為叔侄,義同師弟。自己一向講究尊師重道,如今將胞叔而又為恩師的庄親王貶得一文不值,所謂師道尊嚴,掃地無餘,良心是在不安。但非如此,這條苦肉計便無效用,只好隨後補過。就文氣推敲了一回,提筆又寫:「但無知小人如弘皙、弘升、弘昌、弘皎輩,見朕於王加恩優渥,群相趨奉,恐將來日甚一日,漸有尾大不掉之勢,彼時則不得不大加懲創,在亡固難保全,而在朕亦無以對皇祖在天之靈矣。」
這樣措辭,意示為了保全庄親王,不得不然;稍稍道出了苦衷。接下來論弘皙之罪,筆下就不必客氣了。「弘皙乃理密親王之子,皇祖時父子獲罪,將伊圈禁在家,我皇考御極,敕封郡王,朕復加恩厚待之,乃伊行止不端,浮躁乖張。」浮躁乖張者何在,皇帝心想,照實寫出來,自己也覺得丟臉。但如不寫,便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而且,又后倘有必要加重刑罰時,也無根據。所以決定據實而書:「於朕前毫無敬謹之意,唯一諂媚庄親王為事。胸中自以為舊日東宮之嫡子,居心甚不可問。即如本年遇朕誕辰,伊欲進獻,何所不可?乃制鵝黃肩輿一乘以進,朕若不受,伊將留以自用矣。今事迹敗露,在宗人府聽審,仍復不知畏懼,抗不實供,此又負恩之甚者。」
以下論弘升之罪:「弘升乃無籍生事之徒,在皇考時先經獲罪圈禁,后蒙赦宥,予以自新之路。朕復加恩用至都統,管理火器營事務。乃伊不知感恩悔過,但思暗中結黨,巧為鑽營。」
這就要論道弘昌、弘皎了。想到這兩個人,皇帝覺得最不可恕,而且心中浮起了難以形容的厭惡之意。怡親王受先帝之恩,天高地厚,所以他人略欠忠愛,猶有可說;怡王子孫如此,便是忘恩負義,絕無可恕。深一層去想,弘昌、弘皎實在亦非背叛先帝,只是對他個人有成見而已。最明顯的一個事實是,在以前,他們對和親王弘晝跟對他的態度是大不相同的,偶然流露出來的那種認為他「出身微賤」的輕蔑神色,一想起來就會百脈憤張,無名火起。此刻就是如此。但多年來他從師父之教,學會了一個「忍」字,對「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句成語,了解得再透徹不過。因此一到這種時候,他就不期而然的會作自我提示,心境也就比較能夠平靜了。
「弘昌秉性愚蠢,向來不知率教。」皇帝寫道:「怡賢親王奏請圈禁在家,后因伊父薨逝,蒙皇考降旨釋放。及朕繼位之初,加封貝勒,冀其自新,乃伊私與庄親王胤祿、弘皙、弘升等交結往來,不守本分,情罪甚屬可惡。」至於:「弘皎,乃毫無知識之人,其所行為,甚屬鄙陋,伊之依附庄親王諸人者,不過飲食燕樂,以圖嬉戲而已。」寫到這裡,又出現了一個難題,弘普比他笑五歲,從小就拿他當個小弟弟看待,與同胞手足無異;弘普亦當他胞兄看待,處處為馬首是瞻。及如弘皙的行徑,便經常有它來密陳。這樣一個論事有功、論人有情的人,加以莫須有的譴責,是在問心有愧。可是漏了他就是一個易於引起猜疑的漏洞,也就只好很一狠心不顧他了。不過話雖如此,措辭還是盡量求緩和,「弘普受皇考及朕深恩,逾於恆等,朕切望其砥礪有成,可為國家宣力,雖所行不謹,又伊父使然,然已不能卓然自立矣。」罪狀是宣布的相當明擺了,接下來該定處分,當下宣召平郡王至養心殿,打算聽聽他的意見。
平郡王很聰明,何肯亂作主張,平白的得罪人,當下磕頭說道:「庄親王誼屬懿親,其處分除出宸斷以外,任何人不得擅擬。」
皇帝也知道他的用意,只好自己先定了處分,再跟他斟酌,「先說庄親王,當然不會革爵;內務副業仍舊要他管。我想親王雙俸及議政大臣是不能保留了;還有理藩院尚書,想來他亦不好意思再跟蒙古王公見面,也免了吧?」皇帝問說:「你看如何?」
「臣愚。」平郡王答說:「竊以為皇上莫如先召見庄親王加以溫諭,以示倚任如故。」
「這。」皇帝有些躊躇,因為不知道召見庄親王是該說些什麼。
「或者,」平郡王很機警的又說:「召見貝子弘普,囑咐他轉告庄王。」
「這倒行!」
平郡王立刻介面:「弘普現在鑾儀衛。臣當傳旨,命其即刻晉見。」
「可以。」
要言不煩的兩個字,說得弘普心情改變了,已知是「做戲」就不必認真,所以進殿磕頭以後,表情木然。「小普,」皇帝仍舊用從小至今未改的稱呼;他用不勝咎歉的聲音說:「你總知道,我是萬不得已。俗語說:『作此官,行此禮。』當皇上也是一樣。官樣文章,也不能少。反正我心裡知道就是了。」
「是。」
「小普。你能不能把你的貝子借給我?」
這使得弘普想起十年前的一樁事,不知是誰從『羅剎』—俄羅斯奉使回來,貢上兩個精巧的打簧表,先帝分賞了「四阿哥」和他。哪知四阿哥在圓明園沿著福海散步,取視金錶時,一不小心,掉在湖中。第二天先帝召見,他怕問起金錶,便去找弘普商量:「小普,你能不能把你的金錶借給我?」
回憶道這段往事,少年友於之情,油然而生,不自覺地出以當年戲謔之詞,「金錶能借,貝子不能借。」他說。
「算了,算了!」皇帝笑道:「先把你的貝子借給我,將來還你一個貝勒;也許是郡王也說不定。」
處置分作兩部分,一部分照宗人府所議;一部分本家恩從寬。弘升永遠圈禁,弘昌革去貝勒,都是宗人府的原議。弘普的貝子,既為皇帝所「借」,當然也革去了。從寬的第一個是庄親王,免革親王,只撤雙俸及議政大臣、理藩院尚書。他的差事還多得很,何者應去,何者應留,自行請旨。懲罰臣下,開一新樣;而其中自由深意,暗示對庄親王的處分,別有衷曲。第二個是寧郡王弘皎,上諭中說:「弘皎本應革退王爵,但此王爵系皇考特旨,令其永遠承襲者,著從寬仍留王號,伊之終身永遠住俸,以觀後效。」
宣旨的是方觀承。奉差既畢,正心裡在想應該如何安慰弘昌時,忽然發現弘皎淚流滿面,接著伏地飲泣,不免詫異,急忙蹲身下去,將他扶了起來。「王爺何以如此傷心?王號仍舊保留,主峰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方觀承還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怡賢親王留給子孫的家業,幾輩子都吃不完。
「我不是為我的處分,我傷心的是,皇上把我看的一個子兒不值。」弘皎且泣且訴:「說我『毫無知識』,說我『鄙陋』,已經讓人受不住了;還說我的『依附庄親王等人,不過飲食燕樂,以圖嬉戲』,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大小是個王,竟把我當作打『鑲邊茶圍』的『篾片』了。你想,作踐的我這個樣子,我還有臉活下去嗎?」
原來為此!方觀承倒是深為同情;但語言「鄙陋」,卻絕非苛責。心想:難得他還有羞恥心,不正好切切實實作一番規勸。「王爺,你別錯怪皇上;皇上是一番『恨鐵不成鋼』的至意。譬如說吧,什麼『鑲邊茶圍』,這種市井之語,出諸有身份之人之口,能讓別人瞧得起嗎?網頁,你得仔細想一想上諭上『以觀後效』那四個字。既有受了羞辱不想活的志氣,何不發奮讀書?讀書可以變化氣質,化鄙陋為醇美,不但可洗今日之恥,將來還有大用的日子呢!」
弘皎把他的話,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抹一抹眼淚,怔怔得想了好一會說:「我也不望大用,不過一定要一洗今日之恥。」
說話馬上不同了,方觀承大為讚美,「這才是。」他說:「我把王爺悔悟向上的情形跟皇上回奏,皇上一定也很高興。」
復命仍需待命,``皇帝交待方觀承:「還有事要交給你辦,等一等。」這一等就是一個時辰,茶膳房的太監馬勝,帶了挑著食盒的蘇拉來傳口諭賜食。
「這是御膳上撤下來的。」
以方觀承的身份來說,賜食已不尋常,何況是上方御食?當下朝皇帝所在之處磕了頭,起身看御膳上撤下來的是,一盤包子,一大碗紅白鴨絲燴魚翅。他的量小,吃了四個包子就飽了,魚翅還剩下一大半,心裡不免可惜。
「方老爺,」馬勝說道:「吃不完帶回去好了。」
「這也能帶嗎?」
「怎麼不能帶?有的還特意不吃,好帶回去。這是皇上的恩典,帶回去孝敬老人家再好不過。」
「是,是!我帶回去孝敬我娘。不過,包子好帶,這魚翅湯湯水水的——」。
他的話還沒完,馬勝便已介面,「不要緊!」然後轉臉對蘇拉,去找樣傢伙來盛魚翅!回頭方老爺有賞。「這是特意提醒方觀承,扳賞本就該給打賞的。只是銀子並未帶在身上;便既說道:「不錯,不錯。回頭到我那裡來領賞。」於是蘇拉去找了個敞口的綠釉陶罐來盛魚翅。剛收拾好,奉使太監來「叫起」。
皇帝已換了便服。冬至將近,天氣已很冷了,皇帝將雙手籠入狐裘袖筒中,在西暖閣中散步;聽得簾鉤響動,回身站定;方觀承隨即跪下磕頭。
「吃飽了。」
「是。」方觀承老實答說:「賜食過豐,臣還能帶回去,以便臣母同沾恩榮。」
皇帝不作聲,忽然嘆了口氣,然後向首領太監說道:「你們都出去。」
登太監退出以後,皇帝在炕上作了下來,命方觀承站著說話,他的身材矮小,站著也僅及坐著的皇帝之肩。
「你還記得吧,我接位那年,有一天看了恂郡王回來,跟你談起的事。」
方觀承愣了一下,隨即記起,恭敬的答道:「皇太后越來越不行了。」
方觀承也曾隱約聽說,慈寧宮的御醫,一天要請三次脈,太後娘家的弟婦——承恩公凌柱長子伊通阿之妻,本來每半月進宮省視一次,這一陣子常常奉詔入慈寧宮,每來都是宮門將下鑰時,足見病勢沉重。
「皇太后原是帶病延年,當初都以為朝不保夕,只以皇上、皇后純孝,得享數年天下之養。萬一不諱,皇太后必是含笑於天上,皇上也應無憾。」
皇帝點點頭說:「承恩公家,應該都看得出來我的一片心。不過。他略停一下又說:「我剛才聽了你的話,感觸很深。」
臣子之母,得以榮享天倫,天子之母,卻不能不獨處離宮。稍為皇帝設想,實在是情何以堪?方觀承不由得有些激動了。「辦理此事的步驟,曾面奏過,皇上如另無指示,臣今天就去看伊通阿。」方觀承說:「伊通阿是明理的人,必能聽臣的話。」
「好!要機密。」
「是。」方觀承又說:「去接『在熱河的太后』,非內務府辦差不可;應該跟誰接頭,請旨。」
「你跟海望商量。要快!」
「是。」方觀承停了一下,看皇帝別無指示,方始慢慢退了幾步,跪安而出。一出來就到內務府,找到海望,摒人密探,「海公,」他說:「皇上派我跟你去看伊通阿,你知道是為什麼?」這是試探,看他知道不知道「以偽作真」的計劃?如果不知道,就得好好想一想如何跟他說明。因為海望此人,卻如皇帝在口諭中所宣示的,「心地純良,但識見平常。」這件機密大事,如果講得不夠清楚,發生誤會,以至行事出錯,那關係就太重了。
「不就是要唱一出『狸貓換太子』嗎?海望答以隱喻。以宋真宗的李宸妃比做『在熱河的太后』,接著又說:「不過,我可不知道皇上派我去看伊通阿。」
「現在我一傳諭,海公不就知道了嗎?皇上交待,要快!咱們什麼時候去?」
海望與凌柱都是皇親國戚,平時常有往來,對凌柱家的情形很熟悉,沉吟了一會說:「承恩公瘋癱了,老大不大管事;他家是大奶奶當家,有事只跟老二商量,咱們不能找通大奶奶,不如跟老二,讓他跟他嫂子去談。」
「原來海公跟他家是通家之好,那就容易著手了。」
「不!話要你來說,因為只有你對這件事最清楚。」海望又問:「你跟他家有往來沒有?」
「沒有。我只見過老大伊通阿。」方觀承問說:「老二是叫伊松阿不是?」
「不錯。照這樣看,你到他哪裡去也不方便,只有在我那兒談。晚上我請客。」
正談著時,天上已經飄雪;是初雪、也是瑞雪,更值得一賞。但伊松阿因為心情不好,天又下雪,婉謝邀約;海望只好再派親信聽差去面見伊松阿,說明有極要緊的事談,伊松阿方始冒雪而來。其實方觀承已先到了,經海望引見以後,伊松阿很客氣的拉手問好,沒有那種貴介公子驕踞的神色;但透出一臉的精明,方觀承便不敢怠慢,言語之間,十分謹慎。
「咱們是先談事,后喝酒呢;還是邊喝邊談?」海望看著伊松阿問。
「看方先生的意思。」
「那我就放肆,妄作主張了。先談事吧!」
密室是早就預備好的,在一個假山洞裡,洞壁用油灰填實,刷上石灰水;地面也是油灰築實砸光,鋪墊極厚的狼皮褥子,關上兩面厚重的木門,不但溫暖如春,而且不虞隔牆有耳。三人圍著一張紫檀長方矮几,席地而坐,方觀承與伊松阿兩對面,聲音雖清也聽得很清楚。
「松二爺,你的臉色很不好,想來是因為皇太后聖體違和,心煩的緣故。」
「是啊!」
「皇上也是愁的眠食不安。」方觀承問:「到底怎麼樣了?」
「據我大嫂說,不過托日子而已。」
「皇太后的病,」海望插嘴說道:「有好幾年了。」
「是的。」伊松阿說:「如說拖日子,這日子也拖得太久了。」
「也許,」方觀承說:「戴病延年,還有好些日子。」
「難!」伊松阿搖搖頭,越發憂形於色。
看看是時候了,方觀承便陡然問說:「松二爺,恕我問一句不該問的話,萬一太后駕崩,你看皇上是不是找就會照看外家?」
伊松阿無以為答;他先要捉摸方觀承問這話的用意,想了半天反問一句:「你看呢?」
「我不敢瞎猜。不過,我倒帶了一篇文章在這裡,松二爺不妨看看。」
這篇文章是從國史館中抄來的一篇「費揚古傳」。字寫得很大,句子點斷;鋪敘戰功之處,多從簡略;所詳的是「天語褒獎」,以及所獲得各種恩典。伊松阿以為其中有何重要的啟示,所以很仔細的看完,結果大失所望,什麼也沒有看出來。
這個結果便表現在他臉上,卻早存於方觀承心中,「松二爺,」他問:「你知道費揚古是什麼人?」
「不寫得很明白嗎?」伊松阿指著傳記念叨:「費揚古,棟鄂氏,滿州正白旗人,內大臣三等伯鄂碩子,年十四襲。」
「是的。可是,松二爺,你知道不知道,他是端敬皇后的弟弟?」
「端敬皇后?」伊松阿想了想說:「從沒有聽說過有這位皇后。」
「那是因為後世忌諱,有意不談的緣故。」
「不錯。」海望說道:「有這位皇后,我也是到了孝陵,細看被問才知道。附葬孝陵是兩位皇后,一位是聖祖的生母孝康章皇后;一位就是端敬皇后。傳說她是——」他縮住口沒有再說下去。
「啊!」伊松阿恍然大悟,「原來就是她啊!莫非真有其事。」
伊松阿也未將董小宛的名字說出來。他也只知有此傳聞,不悉其詳;一半好奇,一半也是覺得特意談到端敬皇后與費揚古,必有跟他家有關的緣故在內,所以要求方觀承細細談一談。
「世祖跟端敬皇后的故事,一時談不完。」方觀承說:「我只告訴松二爺,端敬皇后只是認了鄂碩為父,跟費揚古不是真的姐弟。費揚古是靠他自己的功勞,並非因為他是椒房貴戚才發達的。你看,他的傳中,凡是上諭嘉獎,從來不提他是端敬皇后之弟,因為本來就不是么!端敬皇后在日,鄂碩進封伯爵;鄂碩之弟羅碩封男爵。人在人情在,端敬不在了,哪裡還會推恩后家?所以費揚古傳中從不提端敬皇后。」
這「人在人情在」五字,恰如暮鼓晨鐘般,發人深省。伊松阿心想,真皇帝假太后,眼前不能不盡孝盡禮,一旦太后駕崩,既非骨肉之親,難期孺慕之思,想不起太后就想不起照應「舅舅」,要常保富貴,只怕難了。
「再說,」方觀承將聲音壓得極低,「今上原是有生母的。母不能以子而貴,只為太后的名分被佔了。眼前是無可如何的局面;將來太后駕崩了,自己生母卻不能補這個缺。朝思暮想,想到頭來,松二爺,萬一遷怒,府上說不定就有不測之禍。」
這話說得伊松阿一驚。仔細想想,似乎不合常理,決不會有這樣的事,但這是第三者看的常理;設身處地去想一想,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而生身之母不但未能迎養、甚至見面都不能夠,那種痛苦會逼得人發瘋,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了。
轉念到此,不由得毛骨悚然,「方先生」他說:「這得替皇上想辦法,不能讓他們母子隔絕。倘有這樣的情形,哪怕是窮家小戶,都讓人覺得可慘,何況是皇上?」
「松二爺,」方觀承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你有這番見識,我得跟你道賀;府上世世代代,富貴不短了。」
伊松阿心頭一陣鼓盪,不知是驚喜,還是興奮;囁嚅著說:「方先生,你一定有好主意,請你教導。」
「言重、言重。」方觀承沉吟了好一會說:「凡是沒有十全十美的,只有一件事,賢昆仲要看得破、想得透。」
「那一件事?」
「當今太后駕崩了,一時還不能附葬泰陵。」
「這!」伊松阿發愣,「方先生,這話我不懂。」
「那我就明說吧,府上少了一位太后,可又添了一位太后。讓在熱河的太后,頂如今聖體違和的太后的缺!不久兩全其美。」
「那——,」伊松阿細細捉摸了一下,想通了,「你是說,就當我姐姐——太后沒有死?」
「一點不錯!」方觀承很高興的,「松二爺,你比我的想法高明;不是少了一位又添了一位太后,是出於府上的太后,仍舊好好兒活著,那時多美的事。」
「可是我姐姐死了就連祭享都不能夠了?」
「誰說不能夠?當然得找個極妥當的埋骨之地,皇上能夠按時祭掃,盡他的孝心。」
「這樣,」伊松阿躊躇著說:「總覺得有點兒對不起我姐姐似的。」
「唉!」海望不以為然地插進來說:「五倫君臣第一,顧全君臣之義,手足之情欠缺一點兒,也就沒有什麼不安的。移孝做忠也多的是,何況是姐弟之情。」
「松二爺,你不能光是由你想,你也得替太后想一想,生前有皇上盡孝;駕崩了仍舊有人代替他當太后,娘家長保富貴,太后雖死無憾。如果有這個機會而放棄了,太后在天之靈,一定怨你不懂事,不識大體。」
伊松阿是完全被說服了,因而口氣也變成賓主易位的情勢,原來是方觀承惟恐他不會同意;此刻變成他向方觀承請教,應該如何將這件事辦得圓滿。
「要辦得圓滿,只有俗語所說的『神不知,鬼不覺』。」方觀承說:「目前,連老爺子哪裡都不必說破。」
「是,不過我總的告訴我大哥吧?」
「那當然,我想最要緊的是你嫂子。」方觀承問:「你看他怎麼樣?」
「她?」伊松阿很坦率地答道:「有這樣的好事,她還能說什麼?再說,事情擺在那裡,誰也不敢違旨。」
「松二爺,你這話說得很透徹。不過,你千萬得跟她說明白,這是件極好的好事,但如果口頭不謹慎,稍微露一點風聲,事情就會弄得糟不可言。」
「我知道,我知道。」
「那好。你嫂子是怎麼個意思,能不能明天給我回個話?」
「行。」
「那麼,」方觀承看一看海望說道:「明天,咱們仍舊在海公這兒見面。」
第二天見面,伊松阿帶來的回話,如所預期的,伊通阿之妻毫無異議以外,而且還意想不到的,她竟自告奮勇,願意去接「在熱河的太后。」這看來是個很好的主意,但仔細想一想,倘或行跡泄漏,反易惹起猜測,所以方觀承持著保留的態度。
但皇帝倒是贊成的,而且也是嘉許的。不過方觀承仍舊非常謹慎,他先做肯定的答覆,要看部署的情形而定。首先是宣奉迎的「專使」,依舊是選中了曹頫,因為他在熱河行宮修「草房」時,見過「聖母老太太」好幾次,而這個差事是非熟人去辦不可的。可是曹頫卻不善於辦庶務,因而有非要加上曹震不可,方觀承將他們叔侄請了來,告訴他們有這麼一件事,說是:「上頭的意思,仍舊要你們倆位去。」
曹震很興奮,因為這件差事辦好了,必蒙重賞;而曹頫確有恐懼不勝之感,甚至現至於形色了。
「上命差遣,本不敢辭。但責任實在太重了,萬一出了什麼差錯,粉身碎骨不足贖其辜。」
「請放心。」方觀承說:「出了差錯,大家都有責任,只要是先策劃周詳,決不會出差錯。」
曹頫還想說什麼,曹震攔在前面說:「四叔,這是辭不掉的事。再說,只有多加小心,也不會出什麼差錯。」
「就是這話啰。」方觀承說:「只要你出個面,一切都有通聲替你辦,不必擔心。」
曹頫無奈,只得默然而作,聽方觀承與曹震策劃。
「事情比較麻煩的事沒有準日子。」方觀承說:「這裡的太后一咽了氣,聖母老太太就得接進宮去,早了不行,遲了也不大好。而且,進宮總還得挑個好日子。通聲,你看這件事怎麼辦最妥當?」
曹震凝神細想了一會說:「我想家叔應該先動身到熱河,把有這麼一件事,先跟聖母老太太說明白。」
「是的。」方觀承說:「這是第一步。下一步呢?」
「下一步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我到熱河去預備,一接到消息就護送聖母老太太進京,挑好了日子,一到京就進宮。」曹震忽然說道:「進宮那一刻最難,辦差也只能辦到送進京為止。」
「這一點,我已經向好了。你說另外一個辦法吧!」
「另外一個辦法就是,先在城外找一處隱秘妥當的地方,把聖母老太太接了來住著,說進宮就進宮,比較省事。」
「這倒也是個辦法。不過隱秘妥當的地方,不容易找。」
「容易。」曹震說道:「京城這麼大的地方,還能藏不住一位老太太。」
「那麼,先找房子,能找到妥當的地方就這麼辦。」方觀承向曹頫說道:「請回去預備吧!明天就有旨意。」
第二天,內務府為熱河行宮年節祭祀,應派人限期預備一事,開出名單請示。硃批是:「著曹頫去,即日啟程。」
通知送到曹頫那裡,不敢怠慢,立刻出城,暫且找客棧住下,算是遵旨「立刻啟程」,事實上總得預備一兩天,才能真的動身。
「倒是什麼差事,這麼要緊?」季姨娘跟錦兒訴苦,「震二爺就不能提他想法子搪一搪,年盡歲逼,又是雪,又是雨,我真怕他這一趟去會得病。」
「好了,好了!」錦兒沒好氣搶白:「快過年了,你就說兩句吉利話吧!」
話雖如此,心裡卻不能不承認季姨娘的顧慮,並非杞憂;只是皇命拆遷,身不由己,如果真的得了病,也只能怨命。「你也不必多想。四老爺這幾年運氣不錯,路上一定平安,只是吃一趟辛苦而已。你回家在佛堂多燒一炷香,菩薩會保佑四老爺一路順風。」錦兒好言安慰了半天,又取了些時新花樣的尺頭相送,將季姨娘敷衍走了,正想歇個午覺時,曹震從城外回來了。
「四老爺暫住東便門外南河坡的蟠桃宮,他出了個難題,我可真不知道怎麼辦了。」曹震皺著眉說:「他叫我跟太太去說,打算把雪芹帶了去陪他。」
「那怎麼行?」錦兒毫不考慮的回答:「太太的病,剛好了一點兒,又快過年了,雪芹不在身邊,朝思暮想,不又添了病。」
曹震默然半晌,方又開口:「不過四老爺也確實少不得雪芹。」
「為什麼?」
曹震考慮了好一會,拉著錦兒到後房,低聲將曹頫此行的任務,告訴了她,然後又說:「你想,這是多機密的大事!傳句話、寫封信,不能沒有一個自己人在身邊。不然走漏了風聲,還得了?」
「他不會把棠官帶了去?」
「知子莫若父,棠官是什麼材料,四老爺會不知道?再說,棠官在圓明園護軍營當差,就算能請假,也不是一兩天就能准得下來的。」
「那麼,你的意思怎麼辦呢?」
「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曹震說道:「你倒想個什麼法子,能讓太太准雪芹去?」
「準是一定會準的,說四老爺有緊要差事,非雪芹幫他不可,太太能說不行嗎?就怕口頭上說:不要緊,讓他去好了。心裡卻捨不得,那就壞事了。」
「照你這麼說,,是要想個法子,讓太太能高高興興准雪芹跟了四老爺去?」
「這個法子不容易想。」錦兒慢吞吞的說:「只有我跟翠寶輪班而陪著太太,想法子哄得他高興就是了。」
「那好。就你們兩個都去也行。」
「都去?」錦兒冷笑,「我們都去了,你也就不必回家了,反正『口袋底』多的是樂子,在不然還有『八大胡同』。」
「你又想到哪兒去了。好了,好了,咱們別為這個抬杠。勞你駕,趁早去一趟。」曹震又說:「你可別說四老爺是幹什麼去的,只說這一會是優差,交了差大家都有好處。」
「大家都有好處?」錦兒很開心的:「對雪芹能有個什麼好處?」
「那就難說了,他是名士,不談功名利祿,就有好處他也不稀罕。」
錦兒不再作聲,只找到翠寶,說一句:「我得去看太太有事談。回來我再告訴你,」然後關照套車,帶著丫頭,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