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牧師太太最大的不適是她的安全感被破壞了。她的安全感是她上幾代人離罪惡的遙遠而建立的。她不能確定我是否和罪惡有關,但她更無法確定我和罪惡無關。她突然覺得我離她的認識極其遙遠,她曾自信地在我行為氣質上讀出的謙和多禮原來是錯誤,它們都是神秘內向的東方所給予我的偽裝,而絕不能給她證據證實我的無辜。而壞就壞在我的內向和神秘。她覺得過去跟我的相處全不能作數,而未來都要在長期的一無所知中相處下去。或許東方人可以斯斯文文地做個逃犯,像我這樣斯文的一個逃犯。
她聽我解釋這其實是怎麼回事:美國在五十年代為外交官員建立的法規,讓我和安德烈·戴維斯的正式羅曼史受到兩個國家,兩種政體的影響。因為我的國家早在五十年代就在你的國家所列的敵人名單上。我對牧師太太解釋道,但我一看就知道她什麼也沒聽進去。我接著跟他們夫婦二人講到我的從軍歷史,尤其我當戰士記者的那一段使FBI暗中把我提拔成了軍隊宣傳骨幹,抑或情報人員。對於他們這樣給我重視,我是怎樣也講不清的。因為他們拿美國軍隊各行各業來套中國軍隊。我給牧師夫婦舉例說:有一次我跟幾位台灣朋友談到中國軍隊的歌舞團,他們馬上說,噢,康樂隊呀,我們軍隊里也有。我說那和「康樂隊」不同。他們說:差不多啦,就是讓士兵開心嘛!他們和美國人都把中國軍隊的歌舞團員想成電影《現代啟示錄》中朝性飢荒的大兵群撩大腿的比基尼女郎。我怎麼也說服不了他們,我們的歌舞團是關照意識形態的,而不是去安撫他們感官的,不是去解救性飢荒的。台灣朋友說:有軍營的地方就有性飢荒,這點你得承認吧?我說:可能是的。他們立刻得勝地大聲說:那就對了!你給他們「意識形態」,他們接受的是性救濟!我說:那就不是前者的問題了。如果一個人賣出去的是飯鍋,結果給買去的人當成了尿盆,你不能說前者就是賣尿盆的!……
我見牧師夫婦眼睛和面孔隨我的手勢上下左右地動,但他們已在我舉的這個例子里失去了方向。他們想,她在胡扯什麼呢?三個月住下來,他們頭一次發現我原來是個挺能胡扯的人。並在講到尿盆這類詞時語言毫無梗阻,同講到飯鍋一樣坦然。他們還想:這個貌似文雅的人原來是個標準三八。
我想,壞了,他們越來越覺得不認識我。我怎麼在這種時候舉出個幫倒忙的例子?
一夜都沒聽見任何聲響從牧師夫婦的卧室傳出來。他們平穩的日常活動也給我攪了。給便衣福茨攪了。因而我一見理查就說:「FBI得負責給我找房——我肯定會給房東踢出來的!」
理查很驚訝:「怎麼?你給踢出來了?」
「遲早的事!」
「你跟他們應該簽了租約的,租約上又沒說不準FBI打電話。」他年紀輕輕,已經有了老特務的痞勁。他兩手一攤,又說:「如果他們真要攆你走,我家倒有間地下室空著。」他明擺著是跟我瞎逗,臉上表情我一看就懂:他們真要攆你,可沒我什麼事。
「我正失業,再去租另一處房,連押金都拿不出來。你是知道的,一般的房東都要看你有沒有固定收入,沒有固定收入,一般都要交兩到三個月的房租做押金。就這樣的話,能租到房已經算走運……」
「我當然知道。」
「那你能不能行行好,別去煩我的房東?」
「我也不想煩他們。這是調查中挺重要的一部分。我很抱歉。」
我和他站在他的辦公樓大廳里說話。我不願穿過那個安檢通道,讓兩個面無表情的人翻看我書包里是否裝有炸藥。理查只穿了件襯衣,扎一條非常花哨的領帶。他下巴左側被刮鬍刀拉了條口子,一小滴血珠污染了他雪白的襯衫領子。總之我這案子讓他連安安生生刮鬍子的時間也沒了。他做個手勢要我跟他去。他領著我走到大廳一邊的咖啡鋪。
我不領情地說我沒喝咖啡的胃口。
他說他有胃口。他連早飯都沒顧得上吃。那個「陽光燦爛」在去上託兒所的路上把奶瓶塞子弄開了,混合奶液弄得她一身濕透。只好又開車回去,替她換上乾淨衣服。理查說著打了個長哈欠成膜見他嘴裡的所有牙齒,有三顆牙被補過。他有一口典型的美國人牙齒,人為地整齊潔白。他為他的哈欠說了兩聲「對不住」。哈欠打完,他臉上出現一種困惑表情,在想他最近怎麼了,活得顧頭不顧尾,跟他女朋友的爭執也越來越頻繁。他想不出太多道理,能想到的就是他們生活里添了個「陽光燦爛」和我。這兩個第三世界的女性能給他第一世界的生活添那麼多亂,要他額外操那麼多心,這一點令他困惑。
「不是我跟你過意不去,我們不可能不向你的房東了解你的情況。你的生活有三分之一是在那所房子里。……」他的話給他腰裡揣的呼機打斷了。他皺起眉,把呼機拿出來,看一眼上面的號。「是『陽光燦爛』的託兒所打來的。」他告訴我。好像他給我權力了解他便衣生涯之外的樂趣和苦惱似的。
「你要是急著去回電話,我可以現在就走。我就是專程來告訴你。你們不要竊聽我房東的電話。」
理查眼睛一鼓,像是說,不竊聽他們的話我們打哪兒下手竊聽你呀?
「並沒有竊聽他們啊!」他說。
「他們都是厚道人,與人為善,樂善好施……」
「什麼叫『樂善好施』?……聽上去特別耳熟。我感覺到我中文最近有些退步,尤其是成語。」他說著從襯衫口袋拔出一枝筆,要我把「樂善好施」寫在餐巾紙上。
我一筆一畫地寫,他一筆一畫地看。然後他點點頭說:「噢,我明白了。比如我們對『陽光燦爛』。」
這小子真油,把事情從竊聽的問題上扯開了。
「所以請你們不要對樂善好施的人幹這種事。」我說。
「干哪種事?」
「竊聽他們的電話。」
「誰說我們竊聽他們的電話了?」
「他們的話有什麼聽頭呢?他們無非講講教堂里的事。」最多是牧師外出工作,牧師太太在家.倆人在電話里交換三兩句夫妻間的甜蜜廢話,比如牧師說:今早我起來的時候你還在熟睡,我沒跟你道早安。牧師太太說:對呀,我不知道怎麼睡得那麼沉。牧師說:(狎昵地笑)你不知道?——想想看你昨天夜裡來了幾次?……牧師太太說:(滿臉赤紅)哦,看上帝份兒上請閉嘴!……牧師說:能讓你快樂我很快樂。牧師太太說:我也是。(在電話筒上做一個親吻的吧唧聲)我等著你,早點回來。牧師說:我都等不到今晚上了。牧師太太咯咯樂著,說:你最好閉嘴!……「他們是最最安分守己的好人,你們幹嗎竊聽他們的電話呢?」我換成英語和他爭。講中文我沒那麼理直氣壯、直截了當。
「你看看!我問你,誰告訴你我們竊聽他們的電話了?」見我一點都不信,他又強調地說:「他們的電話有什麼聽頭嗎?!」
「那你們還去聽?」
「誰說我們聽了?」
「不聽你怎麼知道沒聽頭?」我在這兒等著你哪。
他一看,進了我的邏輯圈套,嘆息地笑了一聲。
我端起玻璃杯,呷一口冰水。它惟一的滋味就是那股辛辣的冰冷。美國大概是惟一把冰冷當做美味的國家。冰冷使完全徹底的寡淡無味變得不再寡淡無味,它給你的味覺帶來的刺激強過酸甜苦辣。
理查呷著咖啡。他撕開一袋甜味素,倒一半在咖啡里,又呷一口,還是提不起胃口,又撕開一隻小奶杯,將濃渾的奶油倒進咖啡。他無精打采地攪動著咖啡,今天咖啡的滋味,就是無精打采。
我說:「我正在寫三門功課的學期終結作業,如果我現在被攆出來,我這三個作業很可能做不下去。這麼冷的天,你要我上哪兒找房子去?」
「我不要你上哪找房子。」
「那你要我怎麼辦?」
「在牧師家好好獃著。他們燒暖氣不摳門兒吧?一般牧師都挺摳門兒。美國有句俗語形容人貧窮的程度:那傢伙窮得像教堂里的耗子似的……」
「我比教堂里的耗子更窮。」
理查·福茨正把咖啡端到嘴邊,這時定住了,臉從杯沿上端來看我。
我說:「教堂里的耗子好歹還有教堂。它們至少可以白住房子。」
「慢著,讓我想想——」理查·福茨說:「你倒真提醒了我!」
「什麼?」
「我說你提醒了我,我想起一個教堂!那地方專門收留中國和印度以及其他第三世界國家來的留學生。那裡的房租便宜到了等於白給你住!……」他再次被他腰上的呼機打斷。他急忙摘下呼機,看一眼,兩道劍眉擰成一道。「怎麼搞的?又是託兒所!」
「那你快去回電話吧。」我做出告辭的樣子,把圍脖往身上一搭。
「絕對是個好主意——那教堂的側面有十來間房,一共住了三十多個各國學生。要不要我去偵察一下,給你找來他們的電話。」
「我不能在學期結束前搬家……」
「這不取決於你啊。」
「可是取決於你。」
「怎麼講?」
「你只要保證不在我學期結束前再給牧師夫婦打電話。」
他想了想,說:「你學期什麼時候結束?」
「一月二十五號。」
「別的學校都是聖誕前。」
「要不要跟我們學校核實一下,看我說的是不是實話?」
「我不是這意思。」他做出一個善意被曲解的受屈心痛的表情:「你看,我只是希望能更好地配合你的時間和日程安排。」
「謝謝。非常感謝。」
「哪兒的話。」
「那你是答應嘍?」
「你指那個教堂的慈善租賃?我儘快……」
「我是指你不要再跟牧師夫婦通電話這樁事。起碼在我三份期終作業完成之前,拜託你,不要往他們那裡去任何電話。等我期終作業一完成,你可以馬上恢復對我的偵察。」
「是調查。」
「好的。隨便你叫它什麼。」
「是調查。」
「那就調查。」有什麼球區別?
他認真考慮一會兒,點點頭。在他考慮期間,他的呼機又急叫起來。他再次看一眼上面顯示的號碼,再次鎖起眉頭。
「好吧。我可以等到你學期結束。」
「謝謝。」
「不用謝。應該的嘛。」
「也請你們不要竊聽牧師夫婦的電話。」
理查已經起身,打算回樓上辦公室給託兒所回電。聽我追加這一句,又站住了。
「他們跟我的案子有什麼關係?你們侵犯無辜公民的公民權益是違反你們國家憲法的。」
「我覺得很奇怪——你怎麼一口咬定我們竊聽他倆的電話?」他有點要跟我急的意思。「我們對他們這種人毫無興趣。」
「我相信你們毫無興趣。」你要穿越一大堆興趣,插進我的生活,搜尋一星半點兒可能會變異為你們興趣的廢話或非廢話。我已停止在牧師家和安德烈通電話。我用電話卡在學校的投幣電話先撥通號,他再到大街上找個投幣電話給我打回來。我們像販毒組織的老手一樣紀律嚴明,拘泥細節。正經話都在兩個投幣電話上講,只剩下閑扯讓FBI去竊聽。
「那你幹嗎指控我們竊聽?!」
他真急了。
「別理我的指控——你們事實上有沒有竊聽?」
「你看你還有指控的意思。」
我頓住,然後一字一頓地說:「那麼好,我這就去買一個行動電話,請不要再竊聽牧師家那台電話——如果你們正在或者打算竊聽的話。」
理查·福茨聳聳肩。他的意思是:隨你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