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杜娟第三次去白楊家更彆扭了,現在是以白楊女朋友或者說未婚妻身份去見未來的公婆.杜娟十來歲就進文工團,實在是野慣了,什麼婆婆媽媽事兒平時聽著看著都覺得離自己特別遠,也特別陌生,突然就落到自己頭上,實在轉不過彎來,想想就覺得複雜無比。

白楊做了一個禮拜思想工作好容易把杜娟拖到家門口。杜娟是死活不想進,白楊詛咒發誓,軟硬兼施,半拖半拽的才算把杜娟請進家裡,心裡這叫一個累啊,這哪是娶媳婦啊,這是搬山啊!

白楊父母倒是一本正經,很長輩的樣子,儘管白楊事先叮囑半天,杜娟還緊張得不行,結果是幹什麼都出錯。倒水水灑,削蘋果蘋果掉地,刀子差點傷著自己,杜娟絕望得都快逃跑了,幸虧白楊那三個美女姐姐回來了。

四個女孩兒在一起,家裡立刻熱鬧多了,白家三千金顯然是喜歡弟弟的,自然也就喜歡這個漂亮的准弟妹,個個拿白楊開涮,弄得白楊直求饒。一旁杜娟早樂得咧嘴大笑。

幾個孩子說笑的時候,白部長跟著笑,黃雅淑是不笑的,她盯著杜娟,她在觀察這未來的兒媳婦。杜娟意識到黃雅淑目光,立刻低下頭,不敢笑了。

黃雅淑決定現在就要給這丫頭敲一下警鐘,嫁進白家,就甭想再什麼藝術夢想。再說,那丫頭怎麼看怎麼愣,哪是塊成名成家的料啊。

「聽說你們葉團長很器重你。」黃雅淑聲音乾巴巴的。杜娟聽了的神經立刻繃緊了,她感覺到白楊媽對葉團長有一種說不出的醋勁,她本能向著葉團,她機械回答:是。

「你們葉團長一輩子沒有結婚,你知道為什麼嗎?」

杜娟傻了,她怎麼也想不到白楊媽突然提到這個。

「不知道。」

「有一種說法,穿上紅舞鞋的女人,不會有幸福。」

白楊和白部長愣住,幾個女兒看著母親。白楊三姐趕緊上前拽住母親:媽,挺高興的日子,您說什麼呢?

黃雅淑推開女兒,一臉淡然:你們讓我說完。

杜娟頭低下,她不能直視白楊媽,否則,她會頂撞,而這個時間頂撞是不對的,她知道。

「杜娟,你真的打算和白楊結婚嗎?」

杜娟臉唰地紅了,白楊也彆扭地叫了聲「媽。」

黃雅淑瞪兒子一眼:你一邊去!

杜娟真是彆扭啊,她扭過臉想找白楊,卻看見白楊幾個姐姐都看著她,表情雖然是善意的,但看得出對杜娟的回答很在意,杜娟慌了:啊……我……我還沒打結婚報告呢。

白楊見母親臉拉下來,趕緊笑道:我們準備打結婚報告,批下來就辦事兒。

杜娟對這話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白楊媽道:那杜娟工作得早點安排。

杜娟抬頭,直發傻:什麼工作啊?

「你不能再跳舞,換個工作!」

杜娟呆住……

還沒過門的媳婦說跑就跑,白楊臉上實在掛不住。他緊趕慢趕才追上杜娟,卻不敢對杜娟急,這丫頭死心眼兒,只能順著來。

「你呀先答應下來,等結婚後,再做我媽工作嘛,急什麼!」

「那你可得寫下保證書,要不反悔怎麼辦?我可不想像吳娜,結婚以後一點自由也沒有!」

白楊不高興了:我媽的擔心不是沒有理由,我也擔心!

杜娟更火了,又不是她想結婚,還沒結婚就這麼多事兒!白楊轉過臉看杜娟,看杜娟小臉繃緊緊的,像個小屁孩兒,實在可笑。他笑著抱住杜娟,杜娟趕緊推白楊:這可在外面,幹嘛呢!

「你柔和一點行不行?別真跟葉團長似的,一輩子硬梆梆的。」

杜娟一把推開白楊:再說葉團長,我真生氣啦!

黃雅淑沒想到杜娟這孩子這麼不懂事兒。她越想越生氣,牢騷滿腹的,白部長早一走了之,幾個女兒怎麼勸也還是生氣,可生氣歸生氣,這媳婦早晚要進家門,道理還是要講明白。

白楊拽著杜娟進家門時,黃雅淑已經想明白怎麼教育杜娟了。她讓杜娟跟她進了書房,翻出本影集讓杜娟看。

杜娟是喜歡看影集的,在家裡就願意看父母那些照片,猜著照片上的人是誰。

黃雅淑翻開一張合影照片看著出神:那時我們剛從學員隊畢業,也就是你這個歲數,看出來了嗎,這個是我,這個是你們葉團長……

杜娟看著照片,感嘆著時光流逝,照片上的女孩兒都那麼青春水靈,白楊媽那會兒多漂亮啊,真不像眼前這位一天到晚沉著臉的中年女人。

「您年輕時候很漂亮,葉團長真有氣質……這麼優秀的女人,怎麼會沒有愛情呢?」杜娟語氣是誠懇的,她真的想不明白。

黃雅淑一笑:其實她年輕時候真的很漂亮,是我們幾個同齡女孩子里最出眾的一個。那時候有幾個不錯的男同志對她有意思,都被她拒絕了,她要守著她那份藝術家夢想,可憐啊……

「可我覺得,葉團長挺幸福的,一點也不可憐,我特佩服葉團長。」

「小葉這個人心高氣傲,她以為她能當中國的烏蘭諾娃。結果怎麼樣,她的名氣就沒出過咱們文工團,到現在人老珠黃,又把著你不放,讓你替她實現她那荒唐夢想。」

「阿姨,我不太懂您的話,我想跳舞,是我自己的理想,怎麼能說是葉團長把著我呢。」

黃雅淑沒想到杜娟會頂撞自己,一下子堵住,沉下臉,啪地一下合上影集。兩代女人有一會兒誰都不說話,杜娟是心裡有氣,又不便頂撞,黃雅淑則在想怎麼才能讓這小丫頭明白事理!

「我認識這個女人三十年,是我了解她還是你了解她?這幾十年,我看著她走過來,你不要看到舞台上那瞬間的光彩,那是一個女人用一生幸福換來的。她躲在人背後哭你見到了嗎?她生病想要喝口水也沒人燒你見到了嗎?你一天到晚跳舞跳舞的,是想跟她一樣嗎?人到中年孤苦零丁,沒有人愛,沒有家,沒有孩子……」

黃雅淑的聲音冷冰冰的,杜娟心裡一陣陣難過,葉團在她心裡是聖潔的,她不願意有人這麼說自己崇拜的人。

「你媽這麼恨舞蹈演員,你幹嘛非要跟我結婚?」杜娟看著白楊,語氣是憂傷的,她是真不明白。

白楊有點急,他也不滿意母親,可當兒子的當然要維護母親權威,於是用一連串偏見搪塞著:時間處得長了,她了解你,一定會改變印象的。

「她和舞蹈演員到底有什麼仇?」

「我哪知道呀,不過,從小到大老聽他們吵,我覺得八成和我爸爸有關係。」

杜娟驚得張大嘴巴,白部長在杜娟這小女兵眼裡,那就是大首長啊,他還能有什麼食人間煙火事兒,杜娟壓根兒沒想過。

「白部長也不是生下來就是部長,也有年輕時候。我爸年輕時候*倜儻又能打仗又會寫文章,愛他的女孩子海了去了。聽說啊,當時他們那個軍文工團最漂亮的女演員都看上我爸了……」

白楊越說越神氣,杜娟撇嘴,怎麼跟吹你自己似的,那最漂亮女演員誰呀,你媽媽?

白楊想想母親相貌,摸摸腦袋:不是吧,我媽媽也就是五官端正而已。

白楊還算有自知之明,沒把自己媽誇得跟花兒一樣,杜娟情緒稍緩。白楊感覺到身邊女孩兒心情的變化,立刻上趕著有點粘乎。杜娟真是不習慣這種室外親昵的行為,雖然是黃昏時分,小樹林中寂靜無人,但本能的彆扭。

兩人正半推半就間,就聽有人走動的聲音,杜娟立刻緊張,一把推開白楊,回身一看,只見衛國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兩人。

杜娟忽地尷尬起來,白楊也是要臉的,見到衛國他多少也有點不自在,三人都有點綳著。白楊知趣地走開,剩下兩人互相看著,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衛國離開有小半年了,這半年,發生多少事兒啊。杜娟心裡沉甸甸的,她跟白楊的事兒多少也有點稀里糊塗,見到衛國心忽地就揪了起來,難受得不行。

衛國見到杜娟和白楊在一起本能敵視,但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指責別人。說到底杜娟和林彬分手責任在他,他悔恨著,直打自己腦袋:我知道我沒啥資格說話,可是,我真是很難受,不見你還好,見你就想哭。杜娟,你要是想打我罵我殺我刮我你隨便,我就是死也賠不起這個罪啊。

「算了,都過去了,也不是你的錯,忘了吧。」

「我哥……林彬他現在怎麼樣?」

杜娟已經很久沒聽見林彬的名字了,她愣住,半天才緩過神。

「聽說轉業了吧……還找了個家鄉女孩,可能結婚了。」

「他怎麼可能找別人!你不知道他有多愛你!他是因為怕拖累你,你應該知道他……有多苦.多難!」

這話是指責,杜娟不知道怎麼回答,有些事兒,沒辦法和別人說清楚,只能自己受著受著。

「衛國,我和林彬早就結束了。」

「我……難受啊……全都怪我。」衛國眼淚流下,杜娟不看衛國,說到底做出選擇的還是自己,怎麼能怪別人。

「剛出事的時候我是這麼想,後來我又不那麼想了,即使沒出這事兒,也會有別的事兒。他那個人個性就是那樣,我們怎麼也不可能走到一起,所以,你也別內疚什麼的,都是註定的。」杜娟聲音顯得那樣無奈無助,從前那個天真單純的女孩兒不見了。

「你變了!」

「誰沒變呢,只有你一走幾個月,沒變。」

「你真要和白楊結婚嗎?」

這話來得突然,杜娟再次愣住。

「你愛他嗎?」

杜娟沒有回答,不想回答沒辦法回答。

「和愛林彬一樣嗎?」

杜娟不理,轉身就走。

衛國跟著杜娟走:你真的忘記林彬了嗎!你嫁白楊,不會後悔嗎!

杜娟怒道:你走開!

「杜娟,我們一起長大,知根知底,我說話難聽可是實話,這些問題你不能迴避!」

杜娟停下,眼神迷茫,衛國說得對,有些事兒是必須想的,那答案是給自己的,躲不過去。

「衛國,以後不要再提林彬了,這個人對我已經不存在了,我現在很幸福,真的。」杜娟回過頭看著衛國,表情安靜,「我和白楊真的很好。」

杜娟眼神是安寧的,像個小婦人,衛國呆住。

白楊滿腔怒火不知道沖誰發泄,衛國這種糙人,擱在以前白楊愛搭理他。可現在,他是杜娟發小,白楊也得拿他當盤菜端著。白楊想想就覺得委屈,長這麼大,白楊什麼時候受過這個啊。

黃雅淑也是一肚子火,一見兒子就嘮叨:有什麼好啊,除了腰細點,人傻點,真是看不出半點可愛之處,怎麼就迷上了?成天在文工團里泡,以為起碼有點免疫力了呢,怎麼就這麼不開眼!

白楊的火蹭地點燃了:您說誰呢?

黃雅淑瞪著兒子:她要繼續跳舞,早晚得跟你掰。你什麼人我還不知道,你是那種一輩子供著個不食人間煙火仙女的主嗎?

「我還就想一輩子供著了,怎麼著吧?」

「沒出息!」

「就沒出息了!」

如果不是白部長出面制止,母子倆不知道要吵到什麼時候去。

大梅來的時候杜娟正在發獃,大梅問她想什麼,她搖頭,她腦袋真的是空的,什麼也沒想。她發現自己現在有特異功能,不願意想事兒,就當真不去想了。

「你是不是還在想他?」

杜娟愣住,看著大梅:誰?

「你如果心裡沒事兒,幹嘛這麼神經質!」

杜娟氣得不知道說什麼:我……我……連你也這麼看我啊!把我當什麼人了。

「什麼人,女人唄。你以為你誰啊,我可告訴你,你和林彬必須有個了斷,對白楊也要有個交待。白楊現在喜歡你,都忍著,要擱他的性子,哪能受得了這個委屈,可他不會忍你一輩子。」

「那就算了,誰也別受委屈,我還委屈呢!」

「動不動就算了,你到底想不想和白楊好?」

杜娟心裡亂了,是啊,她和白楊到底怎麼回事兒呢?

白楊說他準備直接打結婚報告的時候,顯得很平靜,他是下決心了,杜娟沒當回事兒。結什麼婚啊,兩人好了才半年多,杜娟可剛向葉團保證過,五年內不結婚。白楊急了,什麼葉團不葉團的,他們的事兒,和別人有什麼關係!

「為什麼這麼急?」杜娟下意識拉開距離,白楊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對杜娟說實話。

「衛國昨天跟你說什麼了?」

「還能說什麼?」

白楊知道話題往這上面引是危險的,可是這層窗戶紙必須捅,否則他沒辦法真正得到這個女孩兒。

白楊轉過杜娟肩膀,看著杜娟眼睛:我有件事一直想對你說,可不知道怎麼說。

杜娟試圖開玩笑:你怎麼啦,一天到晚貧嘴八舌的,有什麼壞消息別嚇我啊。

「我是認真的。杜娟,我著急結婚,有我的理由。」

「別談這事兒,行嗎,我找葉團有點事兒。「

杜娟轉身要走,她預感到白楊要說什麼,她不想聽。白楊一把拽住杜娟,杜娟回過身,並不看白楊,脖子綳得緊緊的。

白楊盯著杜娟,聲音發顫:杜娟,這件事兒,你不能迴避。

「你想說什麼?」

「如果,我說如果,林彬他沒有轉業,重新調回軍區,如果他向你求婚,你會……怎麼選擇?」

「這不可能,林彬他已經轉業回家,結婚了。」

「為什麼不正面回答我,如果是我說的那樣,你會選擇誰?」

「我討厭你提這種問題,衛國也討厭,你也討厭,你們這是幹什麼?」杜娟說著眼睛一下子紅了,她強忍著才沒有掉下眼淚。

白楊摟住杜娟,聲音顫抖著:我不是要傷你的心,這是真的。我這次下部隊見到林彬了,他很可能不轉業,很可能調回軍區,是我跟我爸說的。你也知道我爸一直很欣賞林彬,我爸已經跟軍區參謀長打過招呼了。」

杜娟心顫抖一下,白楊會幫林彬?這出乎她意料:你不是一直恨他嗎?

「開始我真不想管他,可你不知道他有多慘,怎麼說他也算有點小才吧。」

杜娟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再見林彬,林彬已經很遙遠,她淡淡地笑笑:他回來不回來的,和我有什麼關係?

「林彬他還在愛你……」

「別說了!」

「我不能不說,我心裡很不踏實,我覺得……」

白楊說不下去了,他顫抖著掉開臉。杜娟茫然的眼神看著白楊,他再不是那個囂張跋扈紈絝少年,他現在就像個孩子,可憐兮兮。

杜娟心軟了,她受不了男孩子這樣軟弱:這幾天,我仔細想過我們的關係。大梅問我,衛國也問我,是不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一輩子,是不是真的忘了林彬。

白楊緊張掉過頭,語不成聲:我也想知道。

杜娟眼神模糊了,她已經看不見白楊,她在跟自己的心說話: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徹底忘掉這個人,但和他的感情已經結束了,我不愛他了。白楊,我已經答應和你在一起,我……我……我……」

杜娟說不下去了,她要走開,她想一個人呆著,嘴角是鹹的,她意識不到自己在流淚:如果你不能相信我,那就算了,我本來就想一個人……

白楊攬過杜娟,緊緊的。

杜娟掙扎著抬頭,緊盯著白楊,認真地說:以後不許再提這件事兒,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

「以後不管什麼事,就是你再跟我吵,再耍小孩脾氣,再犯混,也別提這件事兒。」

「沒問題,毛主席保證!」

杜娟噗哧一聲笑了,猛推白楊一把:你認真點行不行!

杜娟把結婚報告放在葉團辦公桌上時,是做好挨批準備的,因此從進屋她就沒抬頭。久久沒有動靜,杜娟提心弔膽抬起頭,嚇住了。

葉團拿著那份結婚報告獃獃地坐著,眼睛濕潤著,眼淚眼看就要落下。杜娟嚇壞了,趕緊一伸手抓過那張報告,緊張得直結巴:團長,我……我不打結婚報告了。

黃雅淑知道了這事,來找葉子瑩。她知道葉子瑩在什麼地方,這麼多年,綵排時,她永遠坐在那個位置。黃雅淑遠遠地看著葉子瑩,忽然有一點恍惚,空蕩蕩的劇場,葉子瑩單薄的身影顯得那樣瘦小,遠看去好象還是個少女,這麼多年,她一點沒變。

葉子瑩看著舞台,看著杜娟表演,但她沒辦法安下心來,她腦子一個勁在想杜娟那句話,她要結婚了。小杜娟要結婚了,葉子瑩心一陣一陣地痛著,這些女孩子怎麼一個一個都那麼沒出息!

黃雅淑在她身邊坐下,葉子瑩回頭看一眼,沒有說話,她知道黃為什麼找她。

「她跳得和你當年差不多,是嗎?」

「她比我有激情……她年輕。」

「當年我們也這麼年輕,我那麼喜歡舞蹈,可團里決定你去舞蹈隊,我去話劇隊。」

「你到現在還耿耿於懷?」

「我記得很清楚,你被舞蹈隊選中,你說你要在舞台上跳一輩子。」

「是啊,話劇演員可以演一輩子,舞蹈演員只有青春。」

「你後悔嗎?」

「不。」

她們沉默著,沉默中透著緊張,這兩個女人掐了半輩子了。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再介入我的家庭生活了。」

「你在無理取鬧。」

「我沒想到,我和你爭了半輩子,我兒子也要娶舞蹈演員,我這輩子怎麼就跟舞蹈糾纏不清。」

「杜娟不會嫁給白楊!」

「你以為所有舞蹈演員都和你一樣?」

「你從來沒有真正跳過舞,所以你根本不懂什麼是舞蹈!」

黃雅淑起身,冷冷道:一個女人真正需要什麼,你一輩子也沒弄明白!

葉子瑩忽地抬頭看黃雅淑:你得到你需要的嗎?你這半輩子,幸福嗎?

黃雅淑愣住,這老處女怎麼配談幸福!葉子瑩聲音仍是冷冷地:一個一天到晚抱怨生活的人,可能幸福嗎?

「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談幸福!」

「你又有什麼資格對我品頭論足!」

「如果不是我兒子死心眼,我這輩子根本就不會再搭理你,你以為那些男人還會把你當神放在心裡供著嗎,你做夢吧,你老了。」

葉團長猛地抬頭瞪黃雅淑。兩個中年女人就這麼互相瞪著,忽然都是一聲冷笑,是啊,人到了這個年紀該學會自嘲。

「你也老了……」

「算了,都是半老徐娘了,還爭什麼爭,沒意思。我今天找你,只是為了我兒子,我兒子非杜娟不娶。你放了杜娟吧,讓她結婚,讓她享受一個女人應該有的幸福……我求你。」

葉子瑩靜靜看著黃雅淑離開,這女人年輕時候,心多高啊,想跳舞,想當藝術家,什麼時候開始,她做了母親,接下去要做姥姥,她真的幸福嗎?

綵排結束,演員們離去,舞台空了,大幕已經拉上,諾大劇場空蕩蕩的,雖然是白天,仍然昏昏暗暗的。

葉子瑩坐在地板上,消瘦的身影在空曠背景下顯得分外孤獨。她喜歡獨自呆在無人的舞台上,坐在地板上,好像能聽見幾代舞者輕盈的舞步聲,那些日子還那麼鮮亮,可早已逝去。身後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她沒有回頭,她熟悉這個腳步聲。

腳步聲移近,離得相當距離時停住。葉子瑩嘴角浮起一個凄涼的笑,這就是他,距離,永遠距離。

她起身就走。白部長看著葉子瑩孤獨倔強的背影,張不開口。

葉子瑩快走出後台了,一聲「小葉」,讓她止步。她沒有回身,他也沒有進前。

兩個中年人就這樣拉開距離僵著。還是他先說話,不緊不慢,是當官多年養成的說話調調:小黃這個人你也知道,一輩子更年期神神經經的,說話有嘴沒心的,你別在意。

「我不會在意,我慣了。」她的聲音冷冷清清的,和她人一樣。

他不再說話,但顯然有話要說。

葉子瑩回過身,看著白部長:你找我也是為杜娟?你真希望杜娟這麼早就嫁人?

白部長看著葉子瑩,語氣有點變了,變得苦澀:她為什麼不可以既得到愛情,又享受藝術呢!

葉子瑩看著白部長,兩個中年男女相互凝視,久久沒有說話。

黃雅淑看到丈夫表情就知道他見過葉子瑩了,是有點醋醋的,但也不太往心裡去。怎麼說也老了,那樣的女人也就是那麼遠遠看著吧,走近了,也就那麼回事兒。黃雅淑心裡明鏡似的,嘴上可並不饒人,老情人之類酸話不時敲打幾句,但丈夫今天是格外好脾氣,任老婆怎麼數叨也不往心裡去。

「你要是精力旺盛,還是想著怎麼操持婚禮吧,夠你忙一陣子的。」

杜娟並不是頭一回跟葉團散步,但今天,她每走一步都覺得彆扭,她知道自己是傷了葉團心了,她想收回說過的話,她想對葉團說,她其實並不想結婚,一點也不想。

「真那麼想結婚嗎?」葉子瑩終於說話了,語氣里透著凄涼和無奈。

杜娟趕緊說:不是的,是白楊他有點神經病。團長,您下個命令讓他別老纏我,我其實這輩子就想跟您一樣,不結婚,不談戀愛,就跳舞。

杜娟說得非常誠懇,葉子瑩心顫抖一下,看著杜娟,聲音很輕:和我一樣?

杜娟一臉單純:是啊,您多幸福啊,一輩子跟長在舞台上似的,什麼也不想,多乾淨啊。我就想這樣活著……」

葉子瑩臉色暗了下來,她好像忘了杜娟存在,徑直朝前走去,一臉茫然。

杜娟看著葉團背影,滿臉莫名,她跟了幾步,小心翼翼地叫著:團長……

葉子瑩停住,回身看著杜娟,杜娟那張小臉現在全是疑惑,她確實不知道才能讓葉團高興起來。

葉子瑩抬起手整理著杜娟的頭髮領子衣服,動作和語氣都像一位母親:小杜娟真長大了,一個眨巴眼就不敢認了。今天提干,明天戀愛,後天就結婚……我要是能把時間老人栓住就好啦。

杜娟難受了:團長,我老是讓你失望。

「現在,你幸福嗎?」

「我不知道,團長,我不結婚,我真不想結婚。」杜娟滿臉茫然,她確實不想結婚啊!

葉子瑩笑著:你還是那個小杜娟。

杜娟看著葉子瑩,眼睛漸濕潤:團長,我真的喜歡跳舞,我可以不結婚,我不能不跳舞。

葉子瑩輕輕搖頭:你生命里不可能只有舞台。杜娟,對一個女人來說,什麼是幸福,你想過嗎?

「團長,我跳舞的時候很幸福。」

「婚姻,愛情,家,愛人,孩子,女人想要的不就是這些……杜娟,你想要的沒什麼不對,只是你太單純,我擔心……」

「團長,你說,我應該怎麼做?」杜娟不知道為什麼,眼睛開始發酸,眼淚不聽使喚地流下。

葉子瑩胡嚕著杜娟頭髮,再不知道說什麼好。

杜娟不知道白楊媽為什麼那麼愛生氣,她就說了句婚禮時,父親身體不好,父母可能來不了,白楊媽臉立刻沉下來。白楊渾然不覺,拉著杜娟看兩人新房,賣弄得不行。那些傢具可是白楊托哥們買的進口貨,白楊是不結婚則已,要結婚一定是全世界最有面子的!

杜娟哪有心思看傢具,只想著未來婆婆那張忽冷忽熱的臉。

「你媽媽又不高興了?」

白楊有點掃興,一屁股坐床上:你父母為什麼不來,是嫌火車票貴嗎?我給報銷啊。

「小心眼兒!我不想我爸媽現在來,多彆扭啊。我媽媽臉皮特別薄,一見那麼多大首長還不得緊張死。

你媽媽又那麼刻薄,到時候挑剔我媽媽怎麼辦?想想就愁死,不,我不讓他們來。以後,你跟我回去!」

「好,我跟你回去,倒插門也行啊。」

白楊說著打開錄音機,拽著杜娟就跳舞,杜娟心裡空空的,直到這個時候她還覺得結婚什麼的是件非常遙遠的事呢。

林彬去政治處見主任時,是準備蓋最後一個章子的。行李都打好了,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不過是幾本書,告別酒也都喝過了,幾個戰友在一起,本想好好喝一頓,但酒過三杯,都醉了。

主任見到林彬,態度有點曖昧,把張文件放到林彬跟前時眼睛直盯著林彬。林彬不由低頭看自己風紀扣是不是沒扣上啊。

「你這個傢伙還真是命大,又一次死裡逃生啊。我前幾天聽說這事後一直都不敢告訴你,就怕又黃了,讓你白高興,那不是害死你嘛,沒想到調令來得這麼快。」

主任聲音不陰不陽的,簡直聽不出什麼態度,林彬拿起調令,看一眼愣住,又看一眼,還是發愣,調令上寫著林彬上調到軍區作戰部。

「怎麼回事兒啊?」

「聽說是白部長彙報了參謀長,參謀長直接過問了你轉業的事兒。」

「白部長怎麼會知道我轉業?我根本沒找過他。」

「你當然不會找,你要找,早就不在這兒了,你和白楊關係不錯吧。他問過你的事兒,我當時跟他說團里是沒辦法解決了,除非你有通天的本事,軍區直接下調令。」

「白楊?」林彬重複著,腦子全亂了。

婚禮訂在星期天,早晨起來,白楊就在折騰衣服,穿西服中山裝換了半天,最後還是選中那套淺色西裝。

黃雅淑進來,看著兒子西服革履的,滿臉是笑,走上前動動領帶衣扣什麼的,知道沒什麼不對,就是想沾點喜氣。

「我兒子天生就是衣服架子,穿什麼都精神,杜娟穿什麼定了嗎?」

「昨天還跟我說就穿軍裝呢。」

「這丫頭就是小家子氣,都什麼時候了還穿軍裝!旗袍不是早做好了嗎!穿西服套裙也行啊!」

「送過去了,呆會兒我勸勸她。」白楊說著看錶,時間差不多了,杜娟那邊也該準備好了吧。白楊想到杜娟,心裡立刻軟了一下,這丫頭,穿上新娘服什麼樣子呢?

電話響了,白楊抓起電話,肯定是杜娟,這丫頭這時候還打什麼電話啊。

大梅聲音在電話那頭顯得非常緊張:白楊,杜娟找不到了。

白楊開始沒聽明白,聽明白了又以為大梅在開玩笑:搞什麼明堂啊,今天什麼日子你知道嗎!

大梅急得差點叫起來:白楊!誰跟你開玩笑,杜娟真的不見了!

白楊臉色變了,大梅在那頭叫著:白楊,白楊你在聽嗎!

白楊急得直結巴:你……你們趕緊去找,我馬上就去。

白楊掛斷電話,黃雅淑忙問:怎麼回事兒?

白楊火直往腦門子上竄,他扯下西服,甩到床上,怒道:媽的,這個婚不結了,這麼累!

黃雅淑急得直哆嗦:到底怎麼回事兒?

「杜娟跑了!」

黃雅淑氣得一屁股坐下:我就說嘛,你找誰不好,找這麼個不成熟的小丫頭,以後有的是鬧心的時候!我早就告訴你。

白楊氣得直砸牆:不結了還不成嘛!

黃雅淑更怒,忽得站起說:你說不結就不結了,請柬全發出去了,軍區領導都參加,你還讓不讓你爸爸做人啊!」

白楊沖著老媽吼道:都什麼時候了,您還想著做人做人。現在是我的婚禮,我一輩子大事兒,我的感情,我的……白楊說著衝出家門。

黃雅淑急得頭直暈,一溜小步跟著白楊往外跑。

白楊氣得快瘋掉了,這種日子開這種玩笑!但他心裡知道,杜娟不會開玩笑,她躲起來,是因為她根本就不愛他。

白楊臉色鐵青,他不能承認被這丫頭片子耍了,他要治治這丫頭,他要……大海一旁看著搖頭,這兩人是小孩子過娃娃家嗎?這麼不成熟?

一個路過的團員看著白楊笑:白乾事你結婚不在家裡等著,怎麼還讓杜娟去辦公室找你?

白楊立刻趕到辦公室,屋裡沒人,她來辦公室幹什麼?他環顧四周,看見了電話。

白楊臉色難看,他一把抓起電話:總機,請接40軍8團政治處。

大海愣住,問道:你幹什麼?

白楊一下子愣住,忽然說不出話來,是啊,他找林彬說什麼呢?

大海鬆開手,一臉興災樂禍。白楊瞪大海一眼,清清嗓子,一本正經:喂,你好,我是白楊。

林彬顯然沒有思想準備,不知道說什麼好:主任找我談話了,我一直想……謝謝你。

「別這麼客氣了,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我今天結婚,就在我們團會議室,你能趕上參加嗎?」

林彬沉默了片刻,說:請轉達我的祝賀,我祝她,祝你們幸福。

「謝謝啦,我們特幸福,你要參加,就更幸福啦。」

忙音響了一會兒,白楊仍舉著電話發獃,大海上前抓過話筒:你到現在還在懷疑杜娟,你們結婚以後還怎麼過日子!

白楊無話可說,他拿那個倔頭倔腦的傻丫頭怎麼辦呢?

「你這麼匆忙結婚,是不是因為林彬要回來?」

「當然不是,我結婚是因為我需要現在結婚!」白楊說著光當一聲踢開凳子,「這個日子,她還這樣!我他媽的怎麼就愛上這麼個女人!」

「你現在要做的應該是信任杜娟,懂嗎!這孩子看著單純,挺拗的,一根筋的主兒,你不能這樣。你……你要和她結婚啊!」

「我他媽的也不是雛兒,我知道怎麼做,別給我上課!我還就不信了,還治不了這麼個小丫頭片子!」

大海滿臉憂鬱看著白楊衝出門。

杜娟一身軍裝茫然地走著,心裡空落落的。她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她一點也沒有這個日子應該有的那份激動,她到底在幹什麼呀?

她想找什麼人說點什麼,找誰呢?大梅?她知道大梅會說她什麼;要在以前,這種事,白楊能幫她拿主意,可現在,白楊好像離得越來越遠,她心裡的話不知道能不能對白楊說了。

大梅走到杜娟身邊,杜娟都沒察覺。

「不想和白楊結婚?」

「什麼意思?」

「要不想和白楊結婚,現在就跟他說。去呀!」

杜娟獃獃地看著大梅,她真的不懂大梅在說什麼。

大梅聲音很冷靜:會議室都布置好了,人都到齊了,軍區首長接到請柬的,全來了。白部長和白楊媽正張羅呢,白楊在滿處找你,都瘋了。你不想結就不結唄,我陪你去軍區廣播站,你告訴全軍區,你毀婚了!

杜娟哆嗦著,轉身要走,嚷道:我就去廣播站!

大梅氣瘋了:你去啊,去啊,還有一個小時婚禮就要開始了,你現在去,還來得及!

杜娟拔腳就走。大梅上前一把拽住杜娟,氣得不知道說什麼好:我上輩子欠你的,我管你幹什麼!你個傻丫頭,平時你冒點傻氣沒關係,今天這麼重要時刻你來這手,你還想不想在文工團呆下去了。我告訴你,你得罪的可不是白楊一個人,是他們全家,是軍區首長,是文工團上下,杜娟,你任性也得挑個時候啊。

杜娟站住,孩子一樣可憐巴巴的:我就是害怕,大梅我特害怕。我昨天晚上一夜沒睡,我老在想,白楊什麼樣子啊,越想越想不起來。大梅,我一點也不了解白楊啊,我怎麼能跟一個想不起什麼樣子的男人結婚呢!還還一張床上睡覺,多可笑啊。

大梅上前抱住杜娟,笑了:你這典型婚前恐懼症,我和你一樣,我和大海結婚都半年了,還經常想不起他長什麼樣子呢。

「真的?不會吧!」

「真的,有時候人越近越記不住。白楊這人有啥不好了解的,那麼簡單一人,你和他結婚絕對正確選擇!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再說了,你是我最好朋友,我能眼睜睜看你往火坑裡跳嗎?」

杜娟平靜下來,她突然感覺有點內疚。她這樣做,是有點傷白楊吧,那小子一定著急啦。杜娟想著有點急,轉身拉著大梅要走,剛走幾步,就愣住,白楊和白楊媽遠遠走來。

大梅找了個借口走了,白楊讓母親離開,自己走過來。看著白楊,杜娟感覺一種安慰,這小子,是她熟悉的,她怎麼會想不起他長什麼樣兒呢?

白楊走近杜娟,看著眼前倔頭倔腦的丫頭,一肚子火全壓住,他不能在這個時候跟這丫頭一般見識,他要忍。於是他一臉和悅,聲音溫和,就像一個哥哥。

「緊張了?「

「是。」杜娟舉起手,「你摸摸我的手心都是涼的,我快嚇死了。白楊,能不能別搞什麼婚禮啊,結婚就結婚唄,弄這麼大動靜幹什麼呀。」

白楊握住杜娟手,那手的確冰涼。他笑了,她真是孩子啊,他攬過杜娟:嗨,都是熟人,就當平時開會,演節目。你平時上台什麼感覺,就那樣唄。

「那一樣嗎?「

「差不多,你心裡就當他們都是觀眾。」

「我就穿這身軍裝,成嗎?「

「成,你穿什麼都是我老婆,都好看。」

杜娟笑了。白楊跟著笑了,但他的眼睛是不笑的。

結婚過程是恍惚的,在杜娟眼裡,那天經歷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她就穿著那身軍裝,她並沒有準備好,她就像舞台上表演一樣,在戰友們的歡呼和鞭炮聲中,身不由已,走進婚姻。

白楊是興奮的,穿軍裝的杜娟仍然是漂亮的,純潔的。他喜歡這個女孩兒,他以她為榮。他攥住她的手,感覺到她手的濕冷。他攥得緊緊的,他已經無暇顧及她的感受,今天,是他人生最成功的日子。

他們走進家門,白楊的家。杜娟在進門瞬間,忽然一陣心慌意亂,她感覺到什麼,她茫然間回過頭。

她什麼也沒有看到,還沒有回身,就被白楊拽進家門。

林彬站在人群外默默注視著杜娟背影,他告訴自己,他來是來送祝福的。她幸福,他為她高興,但他無法上前說出他的祝福,他看著杜娟和白楊走進家門,心在那瞬間空了,有什麼東西在他心裡斷裂了。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他早晚會失去她,他從來不奢望她屬於他。但眼睜睜看著她屬於別的男人,他沒想到他會這麼難過。

他開車趕回部隊,駕駛副座上放著一個印刷品郵包,他早上就收到了,看到文工團字樣以及熟悉的字體,他沒有打開。現在,他扯開那個郵包,兩本書掉出來,是安徒生童話,他借她的。

他拿起書,翻開第一頁,寫著林彬名字。

他隨手翻著,沒有信沒有一個字。

他合上書,神色黯然地坐著。遠處劈里啪啦鞭炮聲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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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像花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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