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曹鼎臣回到山西鹽道衙門,端坐桌前奮筆寫著奏摺。寫完之後,他將奏摺揣在懷裡,搬過一個綉墩,踩在上面,神色平靜地取出一條白綾,搭在房樑上,然後套住脖子。他一腳踢翻了綉墩。
山西鹽道衙門內宅里,臨時搭建起了一個簡樸的靈堂。祁子俊和楊松林都站在弔唁的人群里。
楊松林撫著棺材,輕輕嘟囔著:「老弟,跟我斗,你還嫌嫩了點。告訴你吧,世上沒有公道,只有權勢。」他抬起頭,看見祁子俊正在注視著他,不禁有些尷尬。
大恆盛錢莊里,世禎穿著一身乾乾淨淨的衣服,站在櫃檯前,正在手忙腳亂地給一位顧客數錢。霍運昌在旁邊觀看著。
世禎順利地通過了櫃考,規規矩矩地站在關近儒面前,和別的夥計在東家面前幾乎沒有什麼兩樣。
關近儒笑著說:「今天過了櫃考,你就算出徒了。在錢莊里呆了好幾年了,我也想考考你。你說說看,怎樣才算一個真正的商人?」
世禎認認真真回答:「靠自己的本事掙錢,生財有道,富甲天下。」
關近儒堅決地搖搖頭。
世禎想了想又答:「義利並重,仗義疏財,濟弱扶危,讓天下人受益。」
關近儒還是搖搖頭。世禎仔細再想了一下說:「我說不上來了。」
關近儒語重心長地說:「做一個真正的商人,最要緊的是四個字———深藏若虛。你一定要牢牢記住這四個字,記一輩子。」
世禎似懂非懂地輕聲念著:「深藏若虛。」
世禎終於回到離開了幾年的祁家大院。他來到關素梅卧室。屋外的老樹枝繁葉茂,蟬聲此起彼伏。世禎背著行李卷,掀開門帘,走進屋裡,在門口放下行李,輕聲喊道:「娘,我出徒了!」
祁家家祠再祁次布置成了靈堂。白色的帳帷從牆上一直垂下來,一班僧眾正在做法事,但傳到祁子俊耳朵里的,只是一片奇怪而毫無意義的嘈雜聲。祁子俊大睜著失神的眼睛,望著停在靈柩中的關素梅。
躺在炕上怔怔出神的關素梅聞聲一躍而起,一把將世禎摟在懷裡。
第二天清早,騾車慢悠悠地行駛在祁縣的青石板道路上。玉麟格格哈欠連天地坐在祁子俊身邊,騾車來到祁家大院門前。
祁家大院里早已做好了準備。桌上已擺著豐盛的飯菜,雖然不是炮龍烹風,卻也是八珍具備,五味俱全。祁子俊和玉麟格格的說笑聲一直傳到屋外。
關素梅大睜著睡眠不足的眼睛,目光游移不定,關素梅若有所思,恍恍惚惚地走開了。
祁子俊陪著玉麟格格在院子里四處觀看,兩人有說有笑。格格舉止輕靈,已經明顯帶有幾分酒意了。世禎趴在自己屋裡的窗戶上,注視著他們。
玉麟格格沉思著說:「平日里怪悶得慌的,有時候在宮裡,我也給懿貴妃講笑話聽。唉,我就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事情,只有你們男人才能去做。」
祁子俊道:「女人裡邊也有干大事的,像花木蘭、穆桂英、梁紅玉……」
玉麟格格打斷他說:「我說的,是掌管天下大事。」
祁子俊恍然大悟:「原來你是想當武則天啊。」
玉麟格格沉吟片刻,忽然變得十分溫柔,說話聲音也低了許多。她細聲細氣地說:「我才不想當武則天呢,我想當卓文君。我討厭這種成天裹著黃緞子的日子。
我希望能幹出點兒不同尋常的事。也許哪一天,會有個人把我帶走,把我搶走都行,走得遠遠的,讓皇上、六哥,所有的人,都找不到我。「
祁子俊和玉麟格格離開戲台,穿過一個小院,走向家祠所在的院子,經過一個通道時,突然,迎面潑來一盆髒水。玉麟格格躲閃不及,渾身被澆了個透濕,樣子十分狼狽。玉麟格格叫道:「是誰……」
祁子俊看見,世禎拔腿正要往屋裡跑。祁子俊喝道:「站住!」
下午,祁家家祠門前,世禎冷冷地面對著祁子俊,太陽照出兩個人的影子。幾個僕人垂手站在旁邊。祁子俊罵道:「簡直是無法無天。再不好好教訓你,明天就得弒君弒父。」
關素梅驚慌失措地跑過來:「孩子好不容易回家來,有什麼錯,就原諒他一回吧。」
祁子俊遷怒於關素梅:「都是你慣的!」他又對世禎吼道:「你跪不跪?」
世禎不理他,徑自走到關素梅身邊:「娘,我回姥爺家。」
祁子俊吼道:「今天你要是敢出這個門,就別想再回來!」
世禎離開祁家大院,久久地跪在父親祁子彥墳前。世禎一字一句地說:「爹,你在天有靈,就保佑著我闖天下。今生今世,我就是凍死、餓死,也不花祁子俊一分錢,不在祁子俊家門前討一口飯!」
夕陽西下。一朵雲彩奇怪地在天空飄蕩著。祁家院子後面的池塘中,一片荷花靜靜地綻放著,周圍沒有人,沒有一點聲息,水面上微微泛著漣漪。
關素梅毫無留戀地看了這個世界最後一眼,慢慢地沉到水中。
祁家家祠里,祁子俊從桌案上取下裝著龍票的盒子,交還給了玉麟格格。
世祺突然神情駭然地闖進屋子。祁子俊和玉麟格格都嚇了一跳。
世祺哭道:「爹,我娘……」
祁子俊著急地問:「你娘怎麼了?」世祺說不出話,哇哇大哭起來。
祁子俊「哇」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已經到了晚上。祁家大院門口,寶珠扶著玉麟格格坐上騾車,兩人的臉色都有些沉重。寶珠關切地說:「格格,天黑了,路上當心著點兒。」
玉麟格格小聲嘟囔著:「我來得真不是時候。」
祁家家祠再祁次布置成了靈堂。白色的帳帷從牆上一直垂下來,一班僧眾正在做法事,但傳到祁子俊耳朵里的,只是一片奇怪而毫無意義的嘈雜聲。祁子俊大睜著失神的眼睛,望著停在靈柩中的關素梅。她的神色顯得十分平靜、安詳。在死去的妻子面前,他由於一種沉重的內疚,而變得迷離恍惚起來。
月光如水,靜靜地灑在屋檐上。祁子俊的騾車停在院子里,騾子安靜地吃著草料。
世禎和世祺並排跪在關素梅靈前,兩人離得很近。世祺不時抬頭看一眼世禎,世禎卻連正眼都不看他。世祺遲疑著,許久,終於開了口。他低聲喊道:「哥。」
世禎像沒有聽見一樣。
世祺聲音更低地喊:「哥。」世禎仍然像沒有聽見一樣。
世祺又喊:「哥。」世禎終於轉過頭來,看著世祺,他從世祺的眼睛里看到了悔恨、自責和期盼。在這一剎那,他終於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動情地喊道:「弟弟!」
兄弟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
祁家祖墳里多了一座新墳,位置緊挨著祁伯群夫婦合葬的墳墓,旁邊空著留給祁子俊的墓穴。墳塋的墓碑上寫著:祁門關氏夫人之墓。
關近儒極力抑制著內心的悲傷,把供品一樣一樣地擺放在墳前。關近儒說:「素梅啊,你安心上路吧。爹知道你心裡的冤屈,可是,你別怪子俊,要怪,你就怪我們老一輩吧……」說到這裡,關近儒已是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