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皇上說:「朕念他年事已高,可以免去博學鴻儒考試,直接授他六品中書,但君臣之禮必須講究!」
陳廷敬道:「臣明白了!」
高士奇供奉內廷這麼多年,才不過六品中書,他臉上有些掛不住,卻是有話說不出口。明珠拱手道:「皇上如此惜才,天下讀書人必能與朝廷同心同德。」
皇上點點頭,下了道諭示:「你們從應試博學鴻儒的讀書人中,挑選幾十個確有真才實學的名士,朕一併面見。這是件大喜事,諸王、貝勒、貝子並文武百官都要參與朝賀!」
明珠等領旨謝恩,皇上起駕還宮。
很快就到年底,朝廷吉慶之事很多。直到次年陽春三月,皇上才召見了應試博學鴻儒。那日天氣晴和,皇上高坐在太和殿的龍椅上,王公臣工、文武百官班列殿前。傅山等應召的博學鴻儒們數十人早已立候在太和門外,鴉雀無聲。忽聽禮樂聲起,鳴贊官高聲唱道:「宣傅山覲見!」
可是等了半日,不見傅山人影。皇上殿前是百官站成的兩隊班列,中間露出通道,正對著殿門。從殿門望去,空曠遼遠,直達太和門上方的天空。皇上從來沒有感覺到太和殿到太和門之間如此遙遠。熬過長長的寂寞,終於看見傅山的腦袋從殿外的石階上緩緩露出。皇上彷彿鬆了口氣,臉上顯出微笑。
傅山慢慢進了門,從容地走到皇上前面。他目光有些漠然,站在殿前,道:「貧道患有足疾,不能下跪,請皇上恕罪!」
皇上笑道:「禮曰七十不俟朝。傅山先生已是七十老人了,能夠奉旨進京,朕非常高興。你有足疾,就免禮了。賜坐!」
公公搬了椅子過來,傅山坐下,略抬了下手,道:「貧道謝過皇上!」
皇上說:「傅山先生人品方正,文學素著,懸壺濟世,德劭四方。朕可是從小就聽先皇說起你呀!」
傅山回答說:「貧道只是個讀書人,不值得皇上如此惦記。」
皇上又說:「朕念你年過七十,就不用應試博學鴻儒了。憑你的學問,也不用再考。朕授你個六品中書,著地方官存問。」
傅山忙低頭拱手道:「貧道非紅塵中人,官祿萬死不受!傅山只想做個遊方道人,替人看看病,讀幾句書,寫幾個字!官有的是人去做!」
高士奇心想傅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嫌六品中書官小了。他知道此刻說話必定惹得龍顏不悅,只得忍著。沒想到莽夫薩穆哈說話了:「啟奏皇上,國朝堂堂狀元,都得供奉翰林院幾年,才能做個七品知縣!傅山倨傲無禮,不肯事君,應該治罪!陳廷敬深知傅山本性難移,卻極力保舉,用心叵測!」
皇上大怒道:「薩穆哈休得胡說!陳廷敬忠貞謀國,惟才是舉,其心可嘉。傅山先生為學人楷模,名重四海,朕頗為敬重。一個年過七十的老人,拋開君臣之禮,他還是我的長輩。朕今日當著王公臣工、文武百官的面說了,你們不準說傅山先生半個不字!宣其他名士覲見吧!」
沒多時,名士們魚貫而入。他們見百官站班,而傅山獨自坐著,頗為驚詫。名士們下跪行禮:「臣叩見皇上,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些禮數禮部官員事先都細細教過了。皇上叫大家免禮請起,道:「你們還沒有經過考試,朕就想先見見你們。朕思賢若渴,望你們好好替朝廷效力,好好替百姓辦事!傅山年歲已高,朕恩准他不用考試,已授他六品中書。你們都是很有學問的人,朕等著讀你們的錦繡文章!」
朝見完畢,皇上乘著肩輿,出了太和殿。王公臣工、文武百官並眾名士恭送聖駕。等到聖駕遠去,眾人才依次出殿。一名士攀上傅山說話:「傅山先生,晚生傾慕先生半輩子,今日一睹仙顏,死而無憾!」
傅山卻冷冷道:「仙顏不如龍顏!」他拋下這句話,誰也不理,揚長而去。
百官出了太和殿,都說皇上愛才之心,古今無雙。傅山那麼傲岸,皇上居然仁慈寬待。只有陳廷敬心裡忐忑,他看出皇上原是強壓住心頭火氣。皇上那番話並不是說給傅山聽的,那是說給天下讀書人聽的。果然,皇上回到乾清宮,雷霆大怒:「朕要殺了陳廷敬!他明知傅山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幹嗎還要保舉?真是丟人現眼!一個窮道士,一個酸書生,擺架子擺到朕的金鑾殿上來了!」
侍衛跟公公們都嚇得縮了頭,眼睛只望著地上。張善德望望傻子,傻子悄悄兒搖頭。他倆心裡都明白,皇上發脾氣了,奴才們只作沒聽見,保管萬事沒有。
37皇上在乾清宮發了陳廷敬的脾氣,張善德過後囑咐當值的公公,誰也不準露半個字出去。外頭就連陳廷敬自己都不知道皇上說要殺了他。傅山儘管惹得皇上雷霆大怒,這事也總算過去了。傅青主回到陽曲,官紳望門而投,拜客如雲。這都是后話,不去說了。這會兒陳廷敬仍放心不下的是大戶統籌辦法,真怕弄得天下民不聊生。他非常後悔自己料事不周,那麼急急的就上了摺子。如果天下田產盡為大戶所佔,他就是百姓的罪人。
陳廷敬終日為這事傷神,弄得形容憔悴。碰巧都察院有位叫張鵬翮的御史,有日上翰林院辦事,隨便問起大戶統籌到底如何。陳廷敬知道張鵬翮是個急性子,又很耿直,便不想多說。可陳廷敬越是隱晦,張鵬翮越是疑心,便道:「說不定大戶統籌就是惡人魚肉百姓的玩意兒,我要上個摺子。」
陳廷敬忙勸道:「張大人不要再奏了。皇上哪怕知道這個辦法有不妥之處,也是要施行的。朝廷打吳三桂,要錢糧啊!」
張鵬翮哪裡肯聽,說回去就寫摺子,過幾日瞅著皇上御門聽政就奏上去。
陳廷敬苦苦相勸:「張大人,您上了摺子,不光您自己要吃苦頭,老夫也要跟著吃苦頭啊!」
張鵬翮聽了,一怒而起,道:「想不到陳大人也成了自顧保命的俗人!」張鵬翮說罷,拂袖而去。陳廷敬心想這禍想躲也躲不掉了。
博學鴻儒召試完了,取錄者統統授了功名。高士奇授了詹事府少詹事,食四品俸。陳廷敬仍未官復原職,亦是四品。高士奇往日都是稱他陳大人,如今開始叫他廷敬了。陳廷敬看出高士奇的得意勁兒,並不往心裡去。近些日子皇上住在暢春園裡,一日政事完了,來了興緻,要去園子里看看。明珠、陳廷敬、薩穆哈、張英、高士奇等扈從侍駕。
皇上望著滿園春色,說:「朕單看這園子,百花競艷,萬木爭春,就知道今年必定五穀豐登!」
明珠忙說:「皇上仁德,感天動地,自會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薩穆哈在旁奏道:「啟奏皇上,自從大戶統籌辦法施行以來,各地錢糧入庫快多了。估計今年可征銀二千七百三十萬兩,征糧六百九十萬擔。」
皇上望望陳廷敬,說:「這個辦法是你上奏朝廷的,你功莫大矣!」
陳廷敬低頭謝恩,沒多說半句話。皇上看出陳廷敬的心思,卻只裝糊塗。高士奇卻故意把話挑破:「皇上,大戶統籌的確是個好辦法,可臣最近仍聽有人在背後說三道四。」
皇上本來也不想挑開了說這事兒,可高士奇如此說了,便問道:「陳廷敬,你聽見有人說嗎?」
陳廷敬只好敷衍道:「臣倒不曾聽人說起。」
皇上聽了,並不在意,只顧賞著園子。薩穆哈琢磨著皇上心思,又道:「啟奏皇上,湖廣施行大戶統籌辦法,不僅去年錢糧入庫了,還償清了歷年積欠。朝廷軍餉也由湖廣直接解往廣西,將士們正眾志成城,奮勇殺敵哪!」
皇上又望望陳廷敬,見他面色憂鬱,便道:「廷敬,朕不是聽不進諫言的昏君。朕為這事發過火,可也沒有把你怎麼樣。朕知道你肚子里還有話想說,今日就不說了。你看這繁花似錦,咱們只好好遊園,有話明日乾清門再說。」
皇上笑容可掬,甚是慈和。見皇上這般言笑,陳廷敬更是忐忑了。他在皇上跟前二十多年了,彼此的心思都能捉摸透,並不用明說出來。這時,一隻梅花鹿從樹叢里探出頭來,膽怯地朝這邊張望。傻子忙遞上御用弓箭,皇上滿弓射去,鹿應聲而倒。臣工們連忙恭喜皇上,明珠卻把皇上歷年獵獲野物銘記在心,道:「皇上之神勇,古來無雙。臣都記著,到今日止,皇上共獵虎九十三頭、熊九頭、豹七頭、麋鹿八頭、狼五十六頭、野豬八十五頭、兔無數!」皇上哈哈大笑,道:「明珠,難得你這麼細心!」
當日,皇上還宮。夜裡,張英應召入了乾清宮。皇上說:「張英,國朝入關以來,以前明為殷鑒,力戒朋黨之禍。可是最近,朕察覺有臣工私下蠅營狗苟,煽風點火,誹謗朝政,動搖人心。」
張英不明白皇上說的是哪樁事,只含糊道:「臣只呆在南書房,同外面沒有往來,未曾聽聞此事。」
皇上沉默半晌,突然說:「朕知道你同陳廷敬很合得來。」
張英聽出些意思來,暗自吃驚,道:「臣跟陳廷敬同心同德,只為效忠皇上!」
皇上說:「你的忠心朕知道,陳廷敬的忠心朕有些看不準了。」
張英早就看出,為著大戶統籌的事,皇上一直惱怒陳廷敬,便道:「正如皇上說過的,陳廷敬可謂忠貞謀國啊!」
皇上默然不語,背手踱步。突然,皇上背對著張英站定,冷冷地說:「明日朕乾清門聽政,你來參陳廷敬!」
張英聞言大驚,抬頭望著皇上的背影,口不能言。皇上慢慢回過頭來,逼視著張英,說:「你想抗旨?」
張英道:「皇上,陳廷敬實在無罪可參呀!」
皇上閉上眼睛,說:「陳廷敬就是有罪!一、事君不敬,有失體統;二、妄詆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類,結黨營私;四……你最了解他,你再湊幾條吧!」
張英跪下,奏道:「皇上其實知道陳廷敬是忠心耿耿的!」
皇上怒道:「朕不想多說!朕這回只是要你參他!你要識大體,顧大局!不參掉陳廷敬,聽憑他蠱惑下去,要麼就是朕收回大戶統籌辦法,讓軍餉無可著落,叫吳賊繼續作惡!要麼就是朕背上不聽忠言的罵名,朕就是昏君!」
第二日,皇上往乾清門龍椅上坐下,大殿里便瀰漫著某種莫名的氣氛。風微微吹進來,銅鼎爐里的香煙翻卷龍蛇。臣工們尚未奏事,皇上先說話了:「前方將士正奮勇殺敵,督撫州縣都克盡職守,但有些京官在幹什麼呢?眼巴巴的盯著朕,只看朕做錯了什麼事,講錯了什麼話。」
皇上略作停頓,掃視著群臣,再說道:「朕不是昏君,只要是忠言,朕都聽得進去。朕也絕非聖賢,總會有錯的時候,但朕自會改正。可是,眼下朝廷大局是平定雲南,凡是妨害這個大局的,就是大錯,就是大罪!」
皇上嗓門提得很高,回聲震得殿宇間嗡嗡作響。臣工們都低著頭,猜想皇上這話到底說的哪件事哪個人。陳廷敬早聽出皇上的意思,知道自己真的要遭殃了。昨日在暢春園,說到大戶統籌,皇上分明猜透陳廷敬仍有話說,非但沒有怪罪他,反而好言撫慰。他當時就覺得奇怪,這分明不是皇上平日的脾氣。
皇上拿起龍案上的摺子,說:「朕手裡有個摺子,御史張鵬翮上奏的。他說什麼平定雲南,關乎社稷安危,自然是頭等大事。但因平定雲南而損天下百姓,也會危及社稷!因此奏請朕收回大戶統籌辦法,另圖良策!書生之論,迂腐至極!沒有錢糧,憑什麼去打吳三桂?吳三桂不除,哪來的社稷平安?哪來的百姓福祉?」
陳廷敬聽得明白,皇上果然要對他下手了。不過這都在他料想當中,心裡倒也安然。身為人臣,又能如何?張鵬翮班列末尾,他看不清皇上的臉色,自己的臉色卻早已是鐵青色了。皇上把摺子往龍案上重重一扔,不再說話。一時間,乾清門內安靜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突然,張英上前跪奏:「臣參陳廷敬四款罪:一、事君不敬,有失體統;二、妄詆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類,結黨營私;四、恃才自傲,打壓同僚。有摺子在此,恭請皇上御覽!」
陳廷敬萬萬想不到張英會參他,不由得閉上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殿內陡然間像飛進很多蚊子,嗡聲一片。皇上道:「有話上前奏明,不許私自議論!朕是聽得進諫言的!」
張鵬翮跪奏道:「臣在摺子上說的都是自己的心裡話,同陳廷敬沒有關係!張英所參陳廷敬諸罪,都是無中生有!」
張沠也上前跪奏:「臣張沠以為陳廷敬忠於朝廷,張英所參不實!」
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替陳廷敬說話,皇上更加惱怒,道:「夠了!張鵬翮不顧朝廷大局,矯忠賣直,自命諍臣,實則奸賊!偏執狹隘,鼠目寸光,可笑可恨至極!」
陳廷敬知道保他的人越多,他就越危險,自己忙跪下奏道:「臣願領罪!只請寬貸張鵬翮!張鵬翮原先並不知道大戶統籌為何物,聽臣說起他才要上摺子的。」
皇上瞟了眼陳廷敬,道:「陳廷敬暗中結交御史,誹謗朝政,公然犯上,罪不可恕!張鵬翮同陳廷敬朋比為奸,可惡可恨!朕著明珠會同九卿議處,務必嚴懲!」
明珠低頭領旨,面無表情。臣工們啞然失語,不再有人敢吭聲。
皇上又道:「朕向來以寬治天下,對臣工從不吹毛求疵。但朋黨之弊,危害至深,朕絕不能容!列位臣工都要以陳廷敬為戒,為人坦蕩,居官清明,不可私下裡邀三喝四,誹謗朝廷!」
皇上諭示完畢,授張英翰林院掌院學士、教習庶吉士、兼禮部右侍郎。張英愣了半晌,忙上前跪下謝恩。他覺得自己這些官職來得不光彩,臉上像爬滿了蒼蠅,十分難受。
陳廷敬回到家裡,關進書房裡,拂琴不止。月媛同珍兒都知道了朝廷里的事,便到書房守著陳廷敬。珍兒很生氣,說:「哪有這樣不講道理的皇上?我說老爺,您這京官乾脆別做了!」
陳廷敬仍是拂琴,苦笑著搖搖頭。月媛說:「我這會兒倒是佩服傅山先生了,他說不做官,就不做官!」
陳廷敬嘆道:「可我不是傅山!」
月媛說:「我知道先生不是傅山,就只好委曲求全!」
陳廷敬閉目不語,琴聲悲忿。珍兒說:「珍兒常聽老爺說起什麼張英大人,說他人品好,文才好,怎麼也是個混蛋?都是先生太相信人了。」
陳廷敬煩躁起來,罷琴道:「怎麼回事!我每到難處,誰都來數落我!」
月媛忙勸慰道:「老爺,我跟珍兒哪是數落您呀,都是替您著急。您不愛聽,我們就不說了。翠屏,快沏壺好茶,我們陪老爺喝茶清談。」
陳廷敬擺擺手,說:「我明白你們的心思,不怪你們。我這會兒想獨自靜靜,你們都去歇著吧。」
月媛、珍兒出去了,陳廷敬獨坐良久,去了書案前抄經。他正為母親抄錄《金剛磐羅波若蜜經》。前幾日奉接家書,知道母親身子不太好,陳廷敬便發下誓願,替母親抄幾部經,保佑老人家福壽永年。
三更時分,月媛同珍兒都還沒有睡下。猛然聽得琴聲,月媛嘆了聲,起身往書房去。珍兒也小心隨在後面。月媛推開書房門,道:「老爺,您歇著吧,明日還得早朝呢!」
陳廷敬嘎然罷琴,說:「不要擔心,我不用去早朝了。」
月媛同珍兒聽了唬得面面相覷,她們不知道事情到底糟到什麼地步了,卻不敢細問。
天快亮時,陳廷敬才上床歇息,很快呼呼睡去。他睡到晌午還未醒來,卻被月媛叫起來了。原來山西老家送了信來。陳廷敬聽說家裡有信,心裡早打鼓了。他最近就怕接到家書。拆開信來,陳廷敬立馬滾下床來,跪在地上痛哭:「娘呀,兒子不孝呀,我回山西應該去看您一眼哪!」
原來老太太仙逝了。月媛、珍兒也都哭了起來。哭聲傳到外頭,都知道老太太去了,闔府上下哭作一團。一家人哭了許久,誰都沒了主張。陳廷敬恍惚片刻,反而清醒起來。他揩乾眼淚,一邊給皇上寫摺子告假守制,一邊著人去廷統家裡報信。
明珠看出皇上本意並不是想重治陳廷敬,而是想讓朝野上下不再有人反對大戶統籌。可皇上話講得很嚴厲,他就不好怎麼給陳廷敬定罪。罪定輕了,看上去有違聖意;罪定重了,既不是皇上本意,又顯得他借端整人。他琢磨再三,決意重中偏輕,給皇上表示仁德留有餘地。明珠雲遮霧罩地說了幾句,三公九卿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議定陳廷敬貶戍奉天,張鵬翮充發寧古塔。
明珠議完陳廷敬、張鵬翮案,依舊去了南書房。張英剛好接到陳廷敬的摺子,知道陳老太太仙逝了。他這幾日心裡非常愧疚,卻沒法向陳廷敬說清原委。如今見陳廷敬家裡正當大事,他心裡倒有了主意。張英見明珠來了,正要同他說起陳廷敬家裡的事,忽見張善德進來了,正朝他們努嘴做臉。明珠等立馬要出門迴避,張善德卻說皇上讓大伙兒都在裡頭呆著。
沒多時,皇上背著手進來了,劈頭就問:「議好了嗎?」
明珠知道皇上問的是什麼事,便道:「九卿會議商議,陳廷敬貶戍奉天,張鵬翮充發寧古塔!」
皇上沉默片刻,道:「朕念陳廷敬多年進講有功,況且他父母年事已高,就不要去戍邊了,改罷斥回家,永不敘用!御史張鵬翮改流伊犁,永世不得回京!」
張英一聽,心裡略略放下些。陳廷敬不用去奉天,自會少吃些苦頭。雖說永不敘用,但時過境遷仍有起複的日子。只是張鵬翮實在是冤枉了,可皇上正在氣頭上,這時候去說情反倒害了他。
高士奇低頭奏道:「臣等感念皇上寬宏之德,自當以陳廷敬為戒,小心當差!」
皇上坐下,又道:「自古就有文官誤國、言官亂政之事。國朝最初把御史定為正三品,父皇英明,把御史降為七品。朕未親政之時,輔政臣工們又把御史升為正四品。朕今日仍要把御史降為七品,永為定製!」
張英待皇上說完,忙上前跪奏:「啟奏皇上,陳廷敬老母仙逝了!」
皇上大驚失色,忙問這是多久的事了。張英奏道:「陳廷敬摺子上說,他這次回山西,因差事緊急,沒有回家探望老母。他現在才知道,老母早就卧病在床,怕廷敬、廷統兄弟分心,不讓告知!陳廷敬以不孝自責,後悔莫及,奏請准假三年守制。」
皇上搖頭悲嘆道:「國朝以忠孝治天下,身為人子,孝字當先。准陳廷敬速回山西料理老母後事,守制三年!」
張英又叩頭奏道:「臣奏請皇上寬恕陳廷敬諸罪,這對老人家在天之靈也是個安慰!」皇上望望跪在地上的張英,半字不吐,起身還宮了。
翌日,皇上在乾清門說:「雖說功不能抵過,但陳廷敬多年進講,於朝政大事亦多有建言。不幸又逢他老母仙逝,朕心有憐惜,不忍即刻問罪。朕准陳廷敬回家守制三年,所犯諸罪,往後再說!」
陳廷敬自己並不在場,皇上下了諭示,殿內只是安靜著。張英這才明白,昨天他替陳廷敬求情,皇上並不是不應允,而是不願意說出來。皇上本是仁德寬厚的,不想把這個人情做給別人。果然皇上又說道:「不久前陳廷敬奉旨去山西,因差事在身,顧不上回家探望老母。他老母早就卧病在床,卻怕兒子分心,不準告知。一念之間,陰陽永隔!每想到這裡,朕就寢食難安!朕命張英、高士奇去陳廷敬家裡,代為慰問!」
皇上說罷,舉殿大驚。張英忙謝恩領旨,高士奇卻道:「啟奏皇上,皇差弔唁臣工父母,沒有先例呀!況且陳廷敬還是罪臣!」
皇上瞟了眼高士奇,說:「沒有先例,那就從陳廷敬開始,永為定例吧!」
下了朝,張英同高士奇商量著往陳家祭母。高士奇說:「張大人,士奇真是弄糊塗了。您同陳廷敬私交甚篤,卻上摺子參了他;您既然參了他,過後幹嗎又要保他?皇上說要嚴辦陳廷敬,卻終究捨不得把他貶到奉天去,只讓他回家享清福。如今他老母死了,皇上卻開了先例派臣工去祭祀!」
張英道:「感謝皇上恩典吧。正因沒有先例,我倆就得好好商量著辦。」
見張英這般口氣,高士奇自覺沒趣,不再多嘴。
38陳廷統領著妻小趕到哥哥家,一家人好結伴上路。張沠專門過來送行,道:「親家,我動不了身,已修書回去,讓犬子光祖同家瑤代我在老夫人靈前燒炷香!」
陳廷敬滿臉戚容,拱手謝了。張沠又說:「您的委曲,我們都知道。過些日子,自會雲開霧散的。」
陳廷敬不說話,只是搖頭。一家人才要出門,大順說外頭來了兩頂官轎,後頭還隨著三輛馬車。陳廷敬出耳門打望,轎子已漸漸近了,只見張英撩起轎簾,神情肅穆。陳廷敬忙低頭恭迎,又吩咐大順打開大門。張英同高士奇在門前下轎,朝陳廷敬無語拱手。
待進了門,張英道:「陳廷敬聽旨!」
陳廷敬唬了一跳,連忙跪下。舉家老小也都跪下了。
張英道:「皇上口諭,陳廷敬母李氏,溫肅端仁,愷惻慈祥,鞠育眾子,備極恩勤。今忽爾仙逝,朕甚為軫惜。賜茶二十盒、酒五十壇,以示慰問。欽此!」
陳廷敬叩首道:「皇上為不孝罪臣開萬古先例,臣惶恐至極!」
禮畢,陳廷敬送別張英、高士奇,舉家上路。陳廷敬、月媛同車,珍兒、翠屏同車,豫朋、壯履兄弟同車,廷統一家乘坐兩輛馬車。劉景、馬明、大順同幾個家丁騎馬護衛。路上走了月余,方才望見家山。到了中道庄外,所有人都下車落馬。家中早已是靈幡獵獵,法樂聲聲。進了院門,家人忙遞過孝服換上。卻見夫人淑賢同兒子謙吉攙著老太爺出來了,廷敬、廷統慌忙跑過去,跪了下來。老太爺拄著拐杖,顫巍巍的,啞著嗓門說:「快去看看你們的娘吧。」
守靈七日,陳老太太出殯,安葬在村北靜坪山之紫雲阡。早已趕修了墓廬,陳廷敬在此住下就是三年,只終日讀書抄經,彷彿把功名忘了個乾淨。
一日,家瑤同女婿光祖到來墓廬,家瑤說:「奶奶病的時候,我同光祖回來過好幾次。每次我們都說寫信讓您回來,奶奶總是不讓。奶奶說,你爹是朝廷棟樑,他是皇上的人,是百姓的人,不能讓他為了我這把老骨頭,耽誤了差事!」
聽了這番話,陳廷敬想到自己的境遇,不覺悲從中來,淚下如雨。
光祖說:「奶奶指望孩兒有個功名,可是孩兒不肖,屢次落榜!孩兒愧對奶奶教誨呀!」
陳廷敬道:「光祖,官不做也罷,你同家瑤好好持家課子,從容度日吧。」
陳廷統也住在墓廬,他沒事就找哥哥閑聊,卻總說些煩人的事:「我知道您心裡事兒多。朝廷由明珠、高士奇這些人把持著,您是沒有辦法的。」
陳廷敬說:「廷統,我現在不關心朝廷里的事情,只想守著娘。」
陳廷統說:「我知道您不想說這些事,可它偏讓您心灰意冷,您其實天天都為這些事痛苦。明珠他們還干過很多事您都不知道,記得那位京城半仙祖澤深嗎?他被弄到無錫做知縣去了。」
陳廷敬甚是奇怪,道:「祖澤深憑什麼做知縣?他沒有功名!」
陳廷統說:「祖澤深原本沒有興趣做官,去年他家一場大火燒了,只好另尋活路。」
陳廷敬苦笑道:「祖澤深不是神機妙算嗎?怎麼就沒有算準自家起大火呢?我就不相信他那些鬼把戲!」
陳廷統說:「反正朝廷內外,做官的都圍著明珠、高士奇這些人轉。只說那高士奇,常年有人往家裡送銀子,有事相求要送,沒事相求也得送,那叫平安錢。」
陳廷敬搖頭不語,心想這高士奇,皇上給他賜了「平安」二字,他便把自己的宅子叫做「平安第」,如今收銀子又叫收「平安錢」。
陳廷統又道:「張沠原來都在您後頭的,這回他去湖南任布政使去了,走到您前頭了。」
陳廷敬怪弟弟說得不是,道:「張沠是自己親戚,我們應當為他高興才是。你這話要是光祖聽了,人家怎麼看你!」
眼看著三年喪期到限,陳廷敬便下山陪伴父親。正是春日,陳廷敬同廷統陪著父親,坐在花園的石榴樹下閑聊。陳廷敬問起家裡的生意,陳老太爺說:「生意現在都是三金在打理,我不怎麼管了。生意還過得去。」
陳三金正好在旁邊,便道:「老太爺,太原那邊來信,這回我們賣給他們的犁鏵、鐵鍋,又沒有現錢付。他們想用玉米、麥子抵銅錢,問我們答不答應。」
陳老太爺問:「怎麼老沒有錢付呢?倉庫里的糧食都裝滿了。」
陳廷統不明其中道理,說:「糧食還怕多?」
陳老太爺搖頭道:「雖說糧多不愁,可我們家存太多的糧食,也不是個事兒呀!」
陳廷敬聽著蹊蹺,問:「三金,怎麼都付不出現錢呢?」
陳三金說:「時下銅價貴,錢價不敵銅價,有生意人就把制錢都收了去,熔成銅,又賣給寶泉局,從中賺差價!這樣一來,市面上的銅錢就越來越少了!」
陳廷敬道:「竟有這種事?毀錢鬻銅,這可是大罪呀!」
陳三金說:「有利可圖,那些奸商就不顧那麼多了!朝廷再不管,老百姓就沒錢花了,都得以貨易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