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向忠插話說:「許大人,小的在寶泉局當差三十年了,從順治爺手上干起的,送走錢法監督不下十人。向來規矩都是這樣,官員交卸庫存,只憑賬冊,盤點實物另擇日期。」

科爾昆搖頭道:「不不不,既然許大人提出盤點實物,那就去倉庫一斤一兩過秤吧。向忠,我得馬上去戶部,你就代我盤點。」

向忠點頭應了。許達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科大人,既然向來都是只憑賬冊交卸,我又何必節外生枝呢?不必了,不必了。」

科爾昆卻道:「我就怕許大人信不過,日後萬一虧空了,不好說啊!」

許達忙說:「科大人說到哪裡去了!卑職得罪了!」

科爾昆便起身要走,說:「哪裡的話。許大人,鼓鑄新錢的擔子就落在你肩上了。趕緊吩咐下去,鼓鑄一錢四分的新錢。」

許達俯首領命,恭送科爾昆出了寶泉局衙門。

許達沒來得及理清寶泉局的頭緒,就奉旨先鼓鑄了一錢四分的重錢。可重錢發了出去,市面上的制錢仍是吃緊。皇上聞奏,急召臣工們去暢春園問事。

徐乾學早跟著皇上到暢春園了,才從澹寧居出來,迎面遇著陳廷敬,忙上前請安:「學生徐乾學見過陳大人!」

陳廷敬笑道:「哦,乾學啊!我一回京城,就聽說您這次館試第一,龍顏大悅啊!」

徐乾學搖頭道:「學生不才,只因陳大人不在,學生才獲第一啊!」

陳廷敬搖手道:「不是這個理兒,不是這個理兒!」

徐乾學又道:「陳大人,學生有句話,放在心裡憋不住。三年前參您的是張英大人,這回在皇上面前力保召您回京的也是張英大人。這幾年,滿京城都說您同張英大人不和,學生看不懂啊!」

陳廷敬笑道:「乾學,張英大人我向來敬重。我得去面見皇上,失陪了。」

徐乾學只道慚愧,拱手而去。陳廷敬早已猜著,張英參他,必定別有原由。

陳廷敬趕到澹寧居,明珠等早就到了,已為鑄錢之事商議多時。陳廷敬請過安,皇上問道:「廷敬,錢法之事,你有什麼辦法?」

陳廷敬道:「臣已寫個摺子,恭請皇上御覽!。」

皇上看罷摺子,站起來踱步半日,道:「滿朝臣工都主張加重鑄錢,惟獨陳廷敬奏請改鑄輕錢。你們議議吧。」

薩穆哈說:「銅錢短缺,都是因為老百姓覺得銅錢太輕,錢不值錢。如果再改鑄輕錢,百姓越發不認制錢了。陳廷敬的主意太迂腐了!」

陳廷敬道:「啟奏皇上,臣以為,銅錢短缺,不在百姓不認制錢,而是百姓見不到制錢。臣在山西就查訪過此事,原來制錢都到奸商手裡去了。臣想京省情形同山西也差不多。奸商毀錢鬻銅,才是癥結所在!」

薩穆哈聽了不服,說:「皇上,陳廷敬混淆視聽,顛倒黑白!」

皇上不說話,聽憑臣工們爭論。陳廷敬說:「啟奏皇上,臣算過賬,依一文制錢重一錢二分五厘算,奸商毀錢千文,可得銅十斤!按時下銅價,一兩銀子收進來的銅錢,銷毀變銅之後,可足足賺六錢銀子!現在新錢一文又加重到一錢四分,奸商花一兩銀子收銅錢,可賺回七錢到八錢銀子了!如此厚利,奸商難免鋌而走險!」

皇上望了望明珠和薩穆哈,說:「朕怎麼沒聽你們算過這筆帳?」

明珠只支吾著,薩穆哈卻說:「陳廷敬妄自猜測,並無依據!」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高士奇說話了:「啟奏皇上,臣近日聽到一種新的說法,說是銅錢短缺,都因市面凋敝;市面凋敝,都因民生疾苦;民生疾苦,都因大戶統籌!」

皇上冷笑道:「陳廷敬,你聽說過這話嗎?」

陳廷敬知道高士奇故意整人,卻只好說:「臣沒聽說過。」

明珠奏道:「啟奏皇上,朝廷平定雲南,大戶統籌功莫大矣!如今備戰台灣,仍需充足的軍餉,大戶統籌斷不可廢!」

皇上仍回炕上坐下,搖手道:「大戶統籌朕無廢止之意,不要再說。眼下錢法受阻,則民生不便;民生不便,則無處生財;無處生財,則庫銀難繼。最終是軍餉難以籌集,備戰台灣最終會流於空話!因此說,眼下最大的事情就是順理錢法!」

錢法已議了多時,仍是莫衷一是。陳廷敬奏道:「啟奏皇上,臣有三計,請皇上聖裁!一、理順錢法,改鑄輕錢,杜絕奸商毀錢鬻銅;二、輕徭薄賦,與民休息,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三、調整鹽、鐵、茶及關稅,防止偷漏,以充庫銀!」

皇上點頭道:「聽上去倒是頭頭是道啊!朕命明珠召集九卿會議詳加商議!」

明珠俯首領旨,心裡卻頗為不快。皇上若依了陳廷敬改鑄輕錢,等於就打了明珠的嘴巴。

陳廷敬又道:「臣還有一言奏明皇上!京省鑄錢,戶部管著寶泉局,工部管著寶源局。臣以為,積弊皆在戶、工二部,應避開這二部另派錢法官員督理!」

薩穆哈聽了陳廷敬這話,立時火了,道:「陳廷敬,你事事盯著戶部,是何道理!」

皇上拍了龍案怒道:「薩穆哈,你在朕面前公然與人爭吵,殊非臣工之體!」

薩穆哈忙跪下:「啟奏皇上,臣因參劾過陳廷敬,他記恨在心,處處同臣過不去!」

皇上閉上眼睛,不予理睬,只道:「錢法之事,你們再去議議,朕以為陳廷敬所說不無道理,不妨一試。朕還有個想法,命陳廷敬任錢法侍郎,督理京省鑄錢之事。好了,朕乏了,你們下去吧。」臣工們謝了恩,躬身而退。

明珠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再開九卿會議就只是過場了。陳廷敬便兼了錢法侍郎,督理京省鑄錢大事。薩穆哈是個憋不住的人,找上明珠,滿肚子委屈,說:「明相國,皇上准了陳廷敬辦錢之法,我們就得打落了牙往肚裡吞啊!」

明珠卻是冠冕堂皇,道:「薩穆哈,我們身為朝廷臣工,心裡不要只裝著自己的得失榮辱,要緊的是國家錢法!只要陳廷敬在理,我們都得幫著他!」

薩穆哈道:「自然是這個道理。可皇上並沒有說赦免陳廷敬的罪,他仍是戴罪在身,皇上幹嗎總向著陳廷敬?」

明珠冷冷一笑,說:「高士奇也說過這種傻話!你以為陳廷敬真的有罪?他根本就沒罪!」

薩穆哈眼睛瞪得像燈籠,說:「明相國,下官這就不明白了。陳廷敬有罪,那可是三年前皇上說的呀!」

明珠笑道:「這就是咱皇上的英明之處。皇上得讓你覺得自己有罪,然後赦免你的罪,你就更加得服服帖帖,忠心耿耿!做皇上的,不怕冤枉好人。皇上冤枉了好人,最多是聽信了奸臣讒言,壞的是奸臣,皇上還是好皇上。」

薩穆哈點點頭,卻仍是木著腦袋,像被打了幾悶棍。

明珠見薩穆哈這般模樣,暗恨滿臣工的愚頑無知,嘴上卻不說出來,只道:「薩穆哈,陳廷敬精明得很。他提出繞開戶部、工部,另派官員督理錢法,只怕是算準了什麼。寶源局不關你的事,寶泉局可是你戶部管的啊!」

薩穆哈只知點頭,胸中並無半點主張。

向忠聽說朝廷又新派了錢法侍郎,做事越發小心了。

一日夜裡,蘇如齋正在賬房裡把算盤打得啪啪兒響,劉元押著輛馬車進了全義利記。原來,向忠讓他把新鑄的制錢直接送到蘇如齋這兒來了。蘇如齋倒是嚇著了,劉元卻說:「向爺想得周全,怕你四處收羅銅錢惹出麻煩,乾脆把新鑄的銅錢往你這裡拉!」

蘇如齋愣了半日,才道:「這可是好辦法啊!只是寶泉局那邊好交待嗎?」

劉元笑道:「新任寶泉局郎中監督許大人是個書獃子,很好糊弄!只是聽說新來的錢法侍郎陳廷敬是個厲害角色。」

劉元反覆囑咐蘇如齋小心,悄然離去。

過了幾日,陳廷敬去寶泉局上任,科爾昆依禮陪著去了。劉景、馬明二人自然是隨著的。許達早接到消息,領著役吏們及向忠等恭候在寶泉局衙門外。彼此見過禮,陳廷敬說道:「天下之錢,皆由此出。我今日指日為誓,不受毫釐之私,願與諸位共勉!」

科爾昆慷慨道:「我願同陳大人一道,秉公守法,共謀鑄錢大事!」

許達拱手道:「卑職身為寶泉局郎中監督,職守所在,不敢有絲毫貪念。」

陳廷敬點頭道:「皇上著我督理錢法,可我對鑄錢一竅不通,願向各位請教!我想從頭學起,先弄清庫存多少銅料,再弄清每年鑄錢耗銅多少。」

科爾昆朝陳廷敬拱了手,道:「陳大人,下官以為當務之急是改鑄新錢,而不是清理庫存啊。」

向忠看看科爾昆眼色,道:「稟陳大人,歷年陳規,都是爐頭到寶泉局領銅,鑄好制錢,再如數交還。賬實兩清,不用盤存。」

陳廷敬打量著向忠,回頭問科爾昆:「這位是誰?」

科爾昆說:「回陳大人,他是爐頭向忠。寶泉局爐頭共百名,都由他管著。」

陳廷敬問道:「管爐頭的爐頭,有這個官職嗎?」

向忠道:「回陳大人,小的並不想多管閑事,只是歷任錢法監督都信任小的,錢廠師傅們也都肯聽小的差遣。」

向忠雖是低眉順眼,語不高聲,口氣卻很強硬。陳廷敬瞟了眼向忠,發現這人眉宇間透著股凶氣。

科爾昆似乎看出陳廷敬的心思,道:「陳大人,向師傅是個直爽人,說話不會繞彎子,請您多擔待。」

陳廷敬只朝科爾昆笑微微點頭,並不答理,只回頭問許達:「許大人,怎麼不聽您說話?」

許達略顯窘狀,說:「卑職到任之後,只忙著鼓鑄一錢四分的新錢,別的還沒理出頭緒。」

陳廷敬望望許達,似覺此人稍欠精明,任錢法監督只怕不妥。他同許達平日不太熟悉,只聽說此君寫得筆好字。陳廷敬環顧諸位,道:「我以為寶泉局諸事,千頭萬緒,總的頭緒在銅不在錢。朝廷對民間采銅、用銅,多有禁令和限制,天下銅料,大多都在寶、源二局。銅價或貴或賤,原因也在寶、源二局。」

許達拱手低頭,道:「陳大人這麼一指點,卑職茅塞頓開。」

陳廷敬起身說:「我們去倉庫盤點吧。」

科爾昆忙說:「回陳大人,我已同許大人交卸清楚,請許大人出示賬目。」

陳廷敬卻道:「先不管賬目,要緊的是盤准實物。」

去了倉庫,役吏們早已候在裡面了。為頭的役吏喚作張光,低眼站著,不敢望人。進門處堆放著古舊廢錢,科爾昆抓了些攤在手裡,說:「陳大人,這些都是歷朝舊錢,摻些新銅,就可鑄錢。」

陳廷敬湊上去看看,點頭不語。科爾昆挑出一枚古錢,說:「陳大人,這是秦錢的一種,叫半兩錢。」

張光忙湊上來插話,依舊是低眉順眼,說:「佩戴古錢,可以避邪。」

科爾昆便說:「陳大人不妨佩上這枚半兩錢。」

陳廷敬笑道:「我剛才指日為誓,不受毫釐之私啊。」

科爾昆道:「陳大人如此說,下官就真沒有臉面了。督理錢法的官員,都會找枚古錢佩戴,大家都習慣了。」

陳廷敬看看科爾昆和許達,見他倆腰間都佩著一枚古錢。

許達也說:「就請陳大人隨俗吧。」

陳廷敬不便推辭,說:「好吧,既然說可以避邪,我就受領了。」

向忠忙找來一根絲帶,穿了那枚半兩錢,替陳廷敬佩上。

張光依著吩咐,領著役吏們過秤記賬去了。科爾昆很擔心的樣子,說:「陳大人,這麼多銅料跟制錢,盤點起來頗費周章,怕耽誤了鑄錢啊。」

陳廷敬道:「不妨,吩咐下去,這邊只管盤點,另外讓造母錢的師傅加緊刻出新錢樣式,儘快進呈皇上。」

許達應道:「卑職這就吩咐下去。陳大人,庫存制錢怎麼辦?」

陳廷敬說:「盤點之後封存,待新錢樣式出來后改行鼓鑄!」

許達領命,跑到旁邊如此如此吩咐張光。

陳廷敬在倉庫里四處巡視,忽見裡頭堆著的塊銅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亦是同一顏色,暗自覺得蹊蹺。他猜這些塊銅只怕就是毀錢重鑄的,不然哪會形制相同,成色無異?心中拿定主意,吩咐道:「許大人,先把倉庫里的塊銅登記造冊,從即日起,寶、源二局不得再收購塊銅!」

許達只道遵命,向忠卻暗自驚駭。

當日夜裡,向忠把蘇如齋叫到了家裡。蘇如齋在客堂里站了半日,向忠並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坐在炕上,咕嚕咕嚕抽著水煙袋。見向忠抽完了煙,眼睛慢慢睜開了,蘇如齋才敢說話:「向爺,不知您深夜叫我,有何要緊事?」

向忠臉色黑著,說:「天大的事!」

蘇如齋嚇著了,望著向忠不敢出聲。向忠見蘇如齋這副樣子,冷笑道:「看把你嚇的!還沒那麼可怕。告訴你,寶泉局往後不收塊銅了。」

蘇如齋頓時慌了:「啊?向爺,您不收塊銅了,我可怎麼辦呀?」

向忠道:「蘇如齋,現在不是收不收塊銅的事了,你得摸摸自己的腦袋!」

蘇如齋著急道:「向爺,這可是我們兩人的生意啊!您撒手不管了,只是少賺幾個銀子,我可要賠盡家產啊!您怎麼著也得想個法子。」

向忠說:「逆著朝廷辦事,可是要掉腦袋的!」

蘇如齋又怕又急,額上滲出汗來。向忠緩緩道:「不著急,我已想了個法子。你就改鑄銅器,然後損壞、做舊。民間廢舊銅器,寶泉局還是要收的。」

蘇如齋面呈難色,道:「重鑄一次,我們的賺頭就少了!」

向忠瞪了眼睛說:「少賺幾個銀子,總比掉腦袋好!新任錢法侍郎陳廷敬,看上去斯斯文文,辦事卻不露聲色,十分厲害!好了,你回去吧。」蘇如齋恭恭敬敬地施了禮,退了出去。

薩穆哈知道陳廷敬去寶泉局並不急著鑄錢,卻是先去倉庫盤點,心裡頗為不安。他深夜跑到明珠府上,甚是焦急,道:「陳廷敬胡作非為,明相國,您可要出面說話呀!」

明珠緩緩問道:「陳廷敬如何胡作非為了?」

薩穆哈說:「皇上著陳廷敬趕緊鼓鑄新錢,他卻不分輕重緩急,下車伊始,先盤點倉庫,用意在於整人,動機不良,此罪一也;未經朝廷許可,擅自禁收塊銅,必使銅料短缺,擾亂錢法,此罪二也!」

明珠搖搖頭,半字不吐。薩穆哈又道:「明相國,陳廷敬分明是沖著科爾昆來的,實際上就是沖著您和我呀!」

明珠有些不耐煩,說:「薩穆哈,您說的我都知道了。您先回去吧。」

薩穆哈沒討到半句話,仍不心甘,直勾勾望著明珠。明珠只好微微笑道:「別著急,別著急!」薩穆哈只好嘆息著告辭了。

薩穆哈回到家裡,見科爾昆已在客堂里候著他了,不免有些吃驚,問道:「科爾昆,這麼晚了你是為何?」

科爾昆說:「薩穆哈大人,陳廷敬日夜蹲在寶泉局,只顧倉庫盤點,別的事情他概不過問。看來陳廷敬是非要整倒我才罷手啊!您可得救救我呀!」

薩穆哈安慰道:「你怕什麼?你既然已向許達交了賬,倉庫虧空,責任就是他的了!」

科爾昆說:「倉庫到底是否虧空,現在也還不清楚。我從大人您那兒接手,就沒有盤點過庫存。」

薩穆哈作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我把一個虧空的攤子交給你了?」

科爾昆說:「下官接手寶泉局的時候,聽大人您親口說的,您從上任郎中監督那裡接手,也沒有盤點庫存。」

薩穆哈冷語道:「科爾昆,你不要把事情扯得太寬了!」

科爾昆卻說:「稟薩穆哈大人,下官以為,眼下只有把事情扯寬些,我才能自救,大人您也才能安然無恙!」

薩穆哈聽了不解,問:「此話怎講?」

科爾昆笑了起來,說:「歷任戶部尚書、錢法侍郎、郎中監督,包括明相國,都跟銅料虧空案有關,我們這些人就都是一根藤上的螞蚱,陳廷敬就單槍匹馬了!」

薩穆哈怒道:「放屁!老夫才不願做你的螞蚱!」

科爾昆低著嗓子,話卻來得很硬:「大人息怒!您不願做螞蚱,可陳廷敬會把您拴到這根藤上來的!」

薩穆哈點著科爾昆的鼻頭,道:「科爾昆,你休想往老夫身上栽贓!我向你交卸的時候,倉庫並沒有虧空!」

科爾昆卻不示弱,道:「大人,您不是沒有虧空,而是不知道有沒有虧空。歷任寶泉局郎中監督交接,都沒有盤點庫存,這是老習慣。只是如今碰上陳廷敬,讓我同許達倒霉了!」

薩穆哈瞟了眼科爾昆,說:「那你們就自認倒霉吧!」

科爾昆幾乎叫了起來,說:「不!只能讓許達一個人倒霉!如果搞到我的頭上,我就要把大家都扯進去!」

薩穆哈罵道:「科爾昆,你可是個白眼狼呀!」

科爾昆聽著並不生氣,反而放緩了語氣,說:「薩穆哈大人,救我就是救您自己,請大人明白下官一片苦心!已經著火了,大人您得讓這火離您越遠越好。只燒死許達,火就燒不到您身上;我若是燒死了,您就惹火上身了!」

薩穆哈雖是怒氣難填,可想想科爾昆的話,也確實如此,便按下胸中火頭,問道:「要是許達一口咬定沒有盤存,你怎麼辦?」

科爾昆笑道:「薩穆哈大人,只要您答應救我,許達,我去對付!」

薩穆哈眼睛偏向別處,厭惡道:「好,你滾吧!」

科爾昆卻硬了脖子說:「大人,下官也是朝廷二品大員,您得講究官體啊!」

薩穆哈破口罵道:「去你娘的,官體個屁!」科爾昆狡黠而笑,拱手告辭了。

科爾昆知道事不宜遲,徑直跑到許達家裡。許達還未睡下,正在書房裡檢視新式母錢。聽說科爾昆來了,他不知出了什麼大事,忙迎了出來。許達領著科爾昆進了書房,吩咐下人上了茶。科爾昆看見桌上的母錢,卻視而不見。他這會兒心裡哪裡還有母錢,只雲山霧罩地說起了體已許達的漂亮話。

許達慢慢就聽出些意思來,原來是要他替銅料虧空背黑鍋。許達死也不肯,說:「我不能替你們頂罪!我還不知道虧空多少銅料,說不定要殺頭的啊!」

科爾昆卻只道替許達著想,苦口婆心的樣子:「許達兄,你背上這個黑鍋,或許可免一死,不然就沒人救你了!」

許達哪裡肯信,忍不住叫罵起來。科爾昆也不生氣,道:「許達兄,說句實話,我也不知道會虧空多少銅料,但我可以猜想到,虧空的數目肯定不會太小,都是歷任錢法官員積下來的,不是哪一個人的罪過。那些錢法官員,如今早扶搖直上了,大學士、尚書、侍郎,最小的官也是巡撫了。你有本事扳倒他們,你就可以不認賬。」

許達聽了,垂頭半日,哭了起來,道:「科大人,您這是把我往死里整呀!」

科爾昆拍著許達肩頭,說:「你認賬了,大家都會記你的恩,保你免於一死,等風聲過了,你總有出頭之日;要是你想把事情往大伙兒頭上攤,你就死路一條!」

許達怔怔地望著科爾昆,甚是恐懼。科爾昆搖頭道:「許達兄,你別這麼望著我。你要恨,就去恨陳廷敬!」

天都快亮了。這時,科爾昆忽見牆上掛著些字畫,連聲贊道:「原來只聽說許達兄的字好,不想畫也如此出色!」

許達嘆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談字說畫!」

科爾昆笑道:「許達兄不必灰心,事情不會糟到哪裡去的。老實同你說吧,原是明相國、薩穆哈大人有所吩咐,我才上門來的!」

許達便道:「也就是說,明相國和薩穆哈大人都想把我往死路上推?」

科爾昆連連搖頭,說:「誤會了,許達兄誤會了!明相國跟薩穆哈大人都說了,只要你頂過這陣子,自會峰迴路轉的!」

許達如喪考妣,科爾昆卻站起來反覆玩味牆上的字畫。

41陳廷敬最近沒睡過幾個安穩覺,昨夜又是通宵未眠。倉庫盤點結果出來了,居然虧空銅料五十八萬六千二百三十四斤。許達到任不出三個月,怎麼可能虧空這麼多銅料?他不相信。其實只要讓許達同科爾昆對質,就水落石出了。可陳廷敬反覆琢磨,估計事情沒這麼簡單。眼下要緊的是鑄錢,銅料虧空案只要抖出來,就會血雨腥風,必定耽誤了鑄錢。理順錢法已是十萬火急,不然會貽禍益深。可是,如果陳廷敬查出銅料虧空而沒有及時上奏朝廷,追究起來也是大罪。

天亮了,寶泉局二堂頭的簡房裡傳出琴聲。大順同劉景、馬明也未曾睡覺,一直在大堂里候著。聽得老爺在裡頭撫琴,劉景朝大順努嘴,叫他進去看看。大順出去打了水,送了進去。陳廷敬洗漱了,胡亂用了早餐,又埋頭撫琴。大順他們都知道,老爺不停地彈琴,不是心裡高興,就是心裡有事兒。這回老爺只怕是心裡有些亂。

許達早早兒來到寶泉局衙門,他下了轎,聽得裡頭傳來琴聲,不由得放慢腳步。大順迎了出來,道:「見過許大人。」

許達輕聲笑道:「你們家老爺好興緻啊!」

大順說:「老爺昨晚通宵未睡,彈彈琴提神吧!」

許達聽著心裡暗驚,試探道:「通宵未睡?忙啥哪?」

大順遲疑道:「我只管端茶倒水,哪裡知道老爺的事!」

許達輕手輕腳進了簡房,站在一邊兒聽琴。陳廷敬見許達來了,罷琴而起:「許大人,您早啊!」

許達道:「陳大人吃住都在寶泉局,我真是慚愧啊!」

陳廷敬笑道:「錢法,我是外行,笨鳥先飛嘛。」

許達笑道:「陳大人總是謙虛!」

大順沏了茶送進來,仍退了出去。許達掏出個盒子,打開,道:「陳大人,母錢樣式造好了,請您過目!」

陳廷敬接過皇上通寶母錢,翻來覆去地看,不停地點頭。這母錢為象牙所雕,十分精美。陳廷敬說:「我看不錯,您再看看吧。」

許達說:「我看行,全憑陳大人定奪!」

陳廷敬道:「既然如此,我們趕緊進呈皇上吧。」

許達望了眼桌上的賬本,心裡不由得打鼓。他猜想賬只怕早算出來了,陳廷敬沒有說,他也不便問。科爾昆囑咐他暫時頂罪,他嘴上勉強答應了,心裡並沒有拿定主意。畢竟是性命攸關,得見機行事。

第二日,陳廷敬領著許達去乾清門奏事。皇上細細檢視了母錢,道:「這枚母錢,式樣精美,字體寬博,紋飾雅緻,朕很滿意。明珠,你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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