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大直若屈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
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
越是完滿的業績,越是顯得有缺陷,然而它的運轉與影響是不會衰敗的。越是豐贍充實的擁有,越是顯得似是空虛,然而它的功能與使用是沒結沒完的。
越是堅持正直,越顯得屈枉軟弱。越是做事有智慧,越顯得拙笨。越是有口才,越顯得結結巴巴。
快步行走可以壓一壓寒冷,保持平靜可以減少暑熱。平平淡淡,素素靜靜,才是天下人的光明正路。
為什麼大成若缺?大成,是大業績。大了就難以絕對完滿,更難以評價它是否完滿。一件袖珍工藝品,你可以誇獎它的美輪美奐、巧奪天工,一條大河的整治,你就永遠會覺得它仍有缺陷。一首絕句、俳句,你可以為之如醉如痴、五體投地;一部多卷長篇小說,就必然
難調眾口,留下或被認為是留下了瑕疵缺憾。教出兩個出色的學生來,好辦,把一個國家哪怕只是一個省市的教育搞上去,談何容易?這是一。
物極必反,你任何事做得太完美了,就會暴露出新的問題新的挑戰新的缺失。作品寫得太精緻了,顯得小巧有餘,渾厚不足。寫得太恣肆了,顯得不夠精雕細刻。為人太坦直了,難免容易得罪人,得到頭腦簡單、愛放炮之譏。為人太謙虛了,太克己復禮了,難免與他人難以交心,有城府太深、用心太過之議。做事周到,略似圓滑。勇於負責,顯得太愛表現。性情中人,不免有放肆之評。
人無完人,物無完物,事無完功,如民間段子:什麼都不幹,不夠意思;少干一點,意思意思;幹得太多,什麼意思?這當然是說笑話,耍貧嘴,不可當真,但是它的邏輯仍然令人哭笑不得。
其用不弊呢,雖然一個人的大成就更易被指摘,更易被人評頭論足,但是這樣的成就已經是客觀事實,其影響是客觀事實,其作用是客觀事實,越是有人存心貶損它,你越是拿它沒有辦法。比如中國的四大名著,哪本書是沒有缺憾的?但是四大名著的作用,又哪裡是其他小說著作所能比擬的?比如一些歷史上起過大作用的政治人物、軍事將領,哪個是完美無缺的?但是他們的作用與影響又有幾個人可以望其項背?孔林孔廟,在「批林批孔」時遭到劫難,然而如今,「孔子學院」已經林立世界各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蘇維埃時期受到貶低,連高爾基也大罵之,如今,他的坐像矗立在莫斯科最繁華的大街上。「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江河都是大成若缺的,哪條大江大河沒有缺失?裝在易拉罐里的礦泉水才可能做到質量全優免檢,而大江大河存在著、灌溉著、承運著、也養育著從人到魚到蝦到蛤蟆蝌蚪的眾多生命。
真正的充實飽學者顯得虛空,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人才會動輒指手畫腳、說三道四。經驗豐富、學問豐富、見識豐富的人反而顯得猶豫慎重,不會輕易臧否,不會對什麼人什麼事什麼觀點一棍子打死,不會煽情叫賣,不會轉文嚼字、賣弄博學,更不會同行冤家,動輒出手害人出口傷人。而那些吵吵鬧鬧的傢伙,更容易在市場上顯露頭角。難道不是這樣嗎?還有飽學之士是從善如流的,他們的心胸頭腦里永遠留了足夠的空間。
真正擁有巨大財富的人不會露富擺闊氣。真正有權威的人,不會裝腔作勢、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個大人物。裝腔作勢、做大人物狀的人,自以為得計,其實是地地道道的出醜。
中國有句俗話值得吟味:名醫不談葯,名將不談兵。什麼意思?處方用藥,調兵遣將,都是大事,都有很大的責任,都要面對千變萬化的不同情況不同需要,是不可以當做兒戲,當做炫耀自己的話柄來輕易張口的。那些動不動給別人提出醫療建議的人與動不動評論戰事的人,多半不是醫生也不是將領,而是輕薄的賣弄者。
物件何嘗不是如此?裝滿了反而沒有什麼響動了。
然而這樣的大盈,是不會用之而窮盡的。
至於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這三個命題分量極重,凝結著的經驗與思考極其豐富。
為什麼大直若屈?第一,老子心目中的直、直道、正直與耿直,與俗人庸人心目中的直,不可能完全重疊。我們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那是從長遠、從根本上來說,是一個歷史性、戰略性的判斷。也就是說,民心如天心,民意乃天意,民口如河川,民怨如火,都是為政者、有學問的人、有志者必須傾聽、順應、努力滿足、努力照辦的,而切不可與人民的意願對著干。
然而,具體化了,人眾所謂的直,可能是簡單化、黑白分明化,有時候是煽情化、激進化、極端化的,也有時候是淺見化、鼠目寸光化的。而在不順利的情況下又是極其膽小怕事,不敢承當的。而老子所提倡所追求的直,其第一位的要求、第一位的標準,是符合大道,是符合事實,是勇於承當,是高度負責任,有時候是忍辱負重、獨立承擔、勇下地獄、勇背十字架,而又絕不可以自我發布、嘩眾取寵,不可以大言欺世、自我表現的。
其次,世界是多樣的,叫做雜多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惟之與阿,相去幾何?老子是提倡無為的,無為的直是什麼意思呢?通俗地說,就是對於小是小非不費心思,聽其自然,絕不越俎代庖;接受世界的多樣性與自為性,承認一切人為的局限性,而把心思用在大道上,以一種新思路對待人間的林林總總。這樣的直又怎麼樣與無能、無責任感、無所謂的正義感區分開來呢?這並非一句話就能說得清楚。這不是大直若屈又是什麼呢?
而且客觀事物是時時變化的,我們的認識如果不能與時俱進,那麼,原來的直,也會變成害人不淺的教條,變成老朽昏庸,變成禍國殃民。而與時俱進的認識,又怎麼可能不被一些頭腦簡單而又情緒激動的人視為屈枉,視為過於聰明——一味委曲求全呢?
老子此前已經論述了曲則直的命題。大直當然就是屈了。
或者從數學上來體會,最大的直線,從極限的觀點來看,與曲線是沒有區別的。
大巧呢?首先,從構詞上我們就可以看出,人們承認的只有小巧,沒有大巧。小巧玲瓏,大家都知道此詞,誰知道個大巧?既然小巧是玲瓏,大巧就只能是笨拙了。
大巧通的是大道,是與慎重、謙卑、低調聯繫在一起的。當然不像小巧那樣玲瓏剔透閃閃發光,不像小巧那樣技術化、絕活化。有多少小巧之人遇到大事反而不知進退,不知取捨,不知先後,不知道如何選擇決定。特別在文藝生活中,又有多少小巧末技被哄抬成絕世珍品啊。
小巧易賞心悅目,大巧難把玩流連。
大巧如拙是不容易做到的,大巧被誤會成為小巧,卻是常常發生的。第一,世上有許多小巧之人,很少大巧之士。第二,世上有更多的笨人、愚而詐之人,卻自以為巧,自命甚巧,到處顯擺自己之巧。他們心目中的最大的巧,也不過是爭名爭利的小巧。他們最多只能做到用小巧的底色去判別大巧,去理解大巧。
大巧是什麼?大巧就是大道之巧用巧為;玄而又玄,眾妙之門;無為而無不為;不言之教;不爭,故莫能與之爭;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似沖,用之不盈;虛而不屈,動
而愈出。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樣的理想境界、理想的大巧呢?能做到了,又如何能不被認為是拙笨,或者最多是小巧,是聰明或者太過聰明呢?
大辯是什麼?雄辯、說服力、掌握了真理的自信和沉著、言語的豐贍與氣象,等等。那麼,這種大辯與所謂名嘴的巧言令色就根本不同,與辯論會上的滔滔不絕根本不同,與「脫口秀」的表演耍弄嘴皮子根本不同。
大辯者慎言。因為老子提倡的是不言之教,是沉默是金。不到最最需要的時候,不要說太多的話。老子相信大道無處不在無時不靈,違反大道的人,自然要受到教訓,受到懲罰,不需要外人的過多言語。
其次,即使說了辯了,也是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點到為止,絕不聲嘶力竭、面紅耳赤,動不動告急,動不動上書,動不動呼冤,動不動氣急敗壞,動不動怨天尤人。
大辯者說起話來其實是有一種心痛感的,他們說話是不得已。有許多本來是常識的東西,有許多已經多次證明過的東西,有許多世人國人古人今人多次觸過霉頭的東西,居然還在爭論,還在鬧哄,還在嘀嘀咕咕、磨磨唧唧,還需要從頭說起,還需要苦口婆心,還需要論證煤球是黑的雪花是白的,麵粉同樣也是白的,還有雪花雖然與麵粉一樣白,但是仍然不能將雪花與麵粉混淆起來。嗚呼哀哉!本來我們可以把精力財力思考時間與辯才用到多少更需要用的地方!
這幾個若缺、若沖、若屈、若拙、若訥,也可以從反面想一想。大成若缺,如果此命題能夠成立,那麼大缺會不會若成(一個人格有重大缺陷的人偏偏擺出了完美無缺的聖人模樣)?大沖會不會若盈(一個草包偏偏被認做智多星)?大屈會不會若直(一個心懷叵測的人偏偏扮演了時代的良心)?大拙會不會若巧(拿肉麻當有趣,拿粗魯當親切)?大訥會不會變成大辯(只要有足夠的炒作和背景光環)?
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拷問:大成了,太成功太完美了,會不會就硬是成了缺失了呢?大盈了,太滿足了,會不會就硬是成了空洞虛無了呢?大直,太正義的化身了,會不會本身已經是走向了反面,變成了牛皮冒泡誇張虛枉輕舉妄動了呢?大巧了,太巧得神奇了,會不會正是走向了邪路,走火入魔,變成了自取滅亡的笨蛋呢?大辯了,所向無敵了,口若懸河了,這就更危險。成也大辯,毀也大辯,辯說的天才很少有不毀在辯才上的。
要警惕呀。
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老子的總結里是有沉痛、有閱歷、有深思也有無奈在其中。人們,老子是愛你們的,他的見解對咱們的好處極大,他的見解為什麼就不能被正確地理解與汲取呢?
至於躁勝寒等云云,許多專家解釋為疾走可以戰勝寒冷,安靜又可以戰勝暑熱(熱昏?)。還有的解釋是爐火勝寒,冷水勝熱。對此我無話可評,無能力鑒別。
但是我更有興趣的是此章中,老子講了那麼多品質的向相反方面轉化的可能性乃至必然性,怎麼最後講起寒熱的熱學問題來了?本章的內在邏輯何在?
這一段與後面的話的邏輯清晰,後面的話是「清靜為天下正」,說明這裡老子提倡和師法的是一個東西,是清靜,而不是躁,不是疾走也不是火爐。
那麼為什麼先是說躁勝寒呢?這正是以退為進,將欲取之、必先與之。躁可以勝寒,火爐可以禦寒,有可以勝無,皮襖在過冬時可以勝過單衣。但是最終,靜、清靜、無為、不言才是大道,才是正理。大成、大盈、大直、大巧、大辯雖然都是有用的、好的,其用不弊、其用不窮的,是能勝寒、勝貧乏、勝凄涼、勝愚蠢的,但是,它們其實也常常與缺失、空虛、屈枉、笨拙、無言可對被混同,被誤解。它們也可能變得過熱,變成熱昏,所以最終還要被清靜無為所統率。
這樣說,成乎缺乎,盈乎沖乎,直乎屈乎,巧乎拙乎,辯乎訥乎,反而不需要那麼嚴格計較了。
至於這樣說是否太消極了一點,那就是另外的話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