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他只覺氣不打一處來,卻在見到她安然無恙,他緊繃的精神心緒都鬆弛了下來,稍早時瀕臨爆發的怒火,全都消散成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旋冰,我跟你說哦……」馬才系好,花雨桓已經迫不及待地聒噪起來。東方旋冰縱然覺得自己應該好好教訓這丫頭一頓,起碼要她端正坐下聽訓,但此刻他卻只能面無表情地來到她身邊,坐下,聽她叨絮。
「……真沒想到這張機關圖原來是龍謎島某處的地圖,這裡面一定有什麼是需要我去親自發掘的,你說對不對?」她看著東方旋冰,雙手交握在下巴,大眼閃著比午後金陽更灼熱的光輝。
但東方旋冰已經太熟悉她的技倆,當下他只是定定地,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口吻淡然地回道:「不對。」
「……」花雨桓氣得鼓起臉頰。
她從看到他出現后就開始動腦筋,鼓動三寸不爛之舌,先把她發現這張機關圖可能是藏寶圖的來龍去脈解釋一遍,再曉以大義,動之以情,說之以理地說服了半天,講到她臉頰都酸了,嘴都渴了,他卻只回她這短短的、沒有抑揚頓挫和情緒起伏、不是斷句而是肯定句的雨個字!
這樣對嗎?
「哪裡不對?」她跳腳,「這肯定是爹娘要我完成的功課,如果你不幫忙,那就別來扯我後腿,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完成!」她說罷,還驕傲地雙手抱胸,抬高下巴,故意不看他,大有「快來求本姑娘,本姑娘會考慮大發慈悲讓你跟著我」的氣勢。
無語至極的東方旋冰默默思考,他應該——
把她扛回衡堡?但他防得了她再跑出來嗎?答案是否定的。
說服她等伯父伯母回龍謎島再說?但他從小到大從沒在口舌之爭上贏過這丫頭,以前是臉皮沒她厚,現在是覺得跟她爭執未免有失男子漢大丈夫的風度。
那麼就只剩一個選擇了。
「答應你可以,但有條件。」他口吻里難掩無奈,態度卻是強硬的。
前一刻還一派驕傲不肯退讓的花雨桓,立馬笑嘻嘻地黏到東方旋冰跟前,梨渦甜甜綻放,「人家又沒說不答應你的條件,說啊,我很好商量的!」
現在是誰要跟誰談條件啊?唉!「我會跟著你,但只要我覺得前面的路會有危險,你就不能再前進。」
「……」要是等一會兒他就不准她前進怎麼辦?
但話說回來,只要他跟肯她一塊兒冒險,誰拿誰沒法子還不知道呢!說穿了,花雨桓根本吃定東方旋冰啊!她當下討好地笑著答應了。
少年和少女,這便上路了。
來到機關圖上指引的第三個村落,自某個曾在衡堡做事的退休奴僕手中取得第三份線索時,差不多是該找間客棧過夜的傍晚時分。
客棧不大,有一間上房和一般的廂房數間,東方旋冰要了上房和相鄰的廂房,讓花雨桓去睡上房。
當花雨桓仍專心在研究機關圖上其它的線索時,東方旋冰卻有了別的猜想——他相信芄芄終究也會察覺,更或許聰明如她,早就察覺了,只是站在她的立場,他不知道她會不會選擇前進,繼續解開也不知道重不重要的謎底。
無關緊要的小謎題,不斷繞著遠路的隱藏地圖,也許只是花氏夫婦耍了點小詭計,拖住女兒追著他們的腳步回中原罷了。但謎底是什麼?對花氏夫婦來說到底重不重要?花雨桓當然不敢掉以輕心。
東方旋冰看著隔壁上房,窗內燈光照映出的剪影。花雨桓心無旁騖地研究著機關圖多久,他就看著窗上她的剪影多久。
其實他隱約知道,花氏夫婦回到中原,為的是解決昔日的江湖恩怨,同時也為東方家將要跨海掃蕩內亂作準備。這事到目前為止,只有父親和幾位兄長以及他們的心腹參與密議。
但花雨桓一定是知道的。她整日像個無憂無慮,只會胡鬧的小丫頭,但她的能力讓她幾乎無所不知。
看得太多,知道得太多,是多麼沉重的負荷?專註在自己的小日子上,是花雨桓從小到大學會的自保方式,把強大的異能發揮在鳥獸蟲魚、花草樹木上,用天與地間的永恆與豁達,來平衡人世間爾虞我詐,悲歡離合,生離死別的無常。
當燈熄滅,東方旋冰又在窗邊駐足了一會兒,確定她上床睡了,才走回床邊合衣上床休息。
旋冰我跟你說……
今夜,東方旋冰沒有阻止花雨桓在他腦海里的叨絮,他亦沒有半分敷衍地,以淡然卻溫和的嗓音,不時響應她幾個建議,兩張床隔得那麼遠,但兩人的心始終緊密依偎。
他知道她只能讓自己腦袋不停忙碌,才能不去擔心那些她也無能為力的現實;她也知道他一如往昔地,為她默默地安撫和守護。
人間無常,但人與人之間也許能夠存在著某種羈絆,恆久而溫柔。
花氏夫婦留下的機關圖分為七個部分,以衡堡為起點,第一個機關的內部動線暗示了第二個線索的隱藏地,得到線索指引的方位,才能開始用第二個機關動線,來判斷下一個線索的隱藏地。
對常人來說,機關的動線非得將整個機關完全組成后才能清楚。
但對花雨桓來說,這些動線都是在她腦海里完成的。
這些年來衡堡里不少小機關,都是出自花雨桓之手,她真的不笨,就是傻氣又貪玩。花氏夫婦私心不願女兒太早出師,承擔太多成年人的責任,所以這個秘密只有他們夫妻倆,以及東方旋冰知道。
像這樣的小遊戲,花氏夫婦從花雨桓兒時就常常讓她玩,給她一張小機關圖,讓她去尋找糖果和小點心,小桓桓五歲就相當拿手。
這趟旅程,花雨桓坐在馬車上,頻頻望著機關圖發獃,有些失魂落魄地。東方旋冰知道她擔心父母的安危,只是默默駕著馬車,不時照看著她。
終於來到機關圖最終引導的地點,已是第三天傍晚,古寺的住持將花氏夫婦委託的木盒交給花雨桓,並讓人帶他倆到已經備妥的後院留宿。
東方旋冰守在花雨桓門外,直到他聞到屋裡傳來一股焦味,他心頭一凜,立刻推門一探究竟。
門后的廂房裡,花雨桓將看完的信放在銅盆里一把火燒了,她的神情相當寧靜,但那樣的寧靜對熟悉她的東方旋冰來說只覺有些詭異,多年的默契讓他來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坐。
良久,花雨桓把頭靠在他肩上,「旋冰。」她的聲音聽起來,好似飄到了很遙遠的地方,輕似呢喃而空靈。「如果我變成孤兒,怎麼辦?」為什麼不肯事先讓她知道?在花氏夫婦出發前往大燕的前幾天,一家人離開衡堡,搭馬車遊山玩水,在湖畔的小莊園優閑地過了兩天,如今她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根本是訣別。
怎麼可以這樣對她!
東方旋冰真擔心銅盆里燒著的是伯父伯母的訣別書。他們會那麼做嗎?
他只能拍拍花雨桓的肩膀,「你還有我。我爹和我娘……都把你當自己人。」
少年臉皮薄,還不好意思說是兒媳婦。
但花雨桓心裡可不這麼想。
鐵寧兒說過,花雨桓不必非選擇東方家的男兒不可,如果將來她有別的心儀的對象,鐵寧兒會當作是嫁女兒一樣替她置辦嫁妝,東方家也可以是她的娘家。鐵寧兒這話其實,是故意說給東方旋冰聽的,讓他別老是當花雨桓好欺負,遲早把她給氣跑。偏偏東,方旋冰這木頭沒放在心上,花雨桓這一刻卻記得分明。
她默默地想,伯父伯母早就知道她爹娘的打算,才這麼說的吧!
也許是在那一刻,花雨桓從少女的懵懂中覺醒,開始懂得算計,開始有了女人的心思與計較。
「旋冰……」她彷佛覺得有點冷,往東方旋冰貼近,「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她半是撒嬌,半是懇求地道。
東方旋冰只遲疑了一下,便張開手臂摟住她的肩膀,順勢安撫地拍了拍她的頭,直到她頻頻揉著眼,打起呵欠,他才道:「去睡吧。」
花雨桓噘嘴,「我不要一個人。」她嗓音極為委屈。
東方旋冰頓了頓,只好柔聲安撫,「我在床邊陪你,快去睡。」
他替她蓋好棉被,便坐在床畔,靠著床柱休息,花雨桓卻貼過來抱住他的腰,將頭枕在他大腿上,他身子一僵,終究沒說什麼,立刻便放鬆下來,揉著她的發、她的頸項和肩膀,無聲地安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