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指間砂(十二)

第十一章 指間砂(十二)

當玉秀將宮中的傳言告知孟月的時候,她不禁顰了顰眉,昨個兒劉瑜不過是來空庭苑小坐了片刻,同她說了潁州城發生水患之事,見著劉瑜沉默了許多,孟月自是少不得寬慰了幾句。哪裡就成了兩人一起用膳,而後悠然的對弈喝茶了?

也不知是那個有心人還是有口無心之人,當真是能說會道,竟能添油加醋成這般模樣?

「萬事謹慎便是,毋需畏首畏尾。」

玉秀禮了一禮,應道,「是,太皇太妃。」

待楊依依自昏迷中醒來,她並未如紫鳶所預料那般痛不欲生,或是神情萎頓,她只是靜靜地坐著,沉默了良久,而後吩咐道,「紫鳶,你命人去丞相府傳個話吧。便說本宮思念爺爺,請他入宮一聚。」

老丞相楊忠義對楊依依素來寵愛,得了楊依依傳來的信兒,便火速趕往明軒殿,見著床榻之上面色蒼白、且消瘦了許多的楊依依,楊忠義不禁老淚縱橫,他滿門忠烈,如今卻只剩了楊依依這麼一個孫女,他是含在口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寵得緊。

當初他便勸過她無數次,讓她莫要進宮,可她偏偏不聽。所幸入宮之後,劉瑜倒是待她不薄,可後宮素來是風雲詭詐之地,沒了孩子,虧了身子,她不過才雙十年華,便滄桑至此,究竟何苦來著?

楊依依瞧著立於幾步開外,鬚髮皆白的老人,也不禁濕潤了眼眶,那日他得知她出了事,急巴巴的來看她,卻被她拒之門外,當時,她滿心想的都是不讓這個老人看著她凄慘的模樣傷心。此時她卻又將他喚了來相對哀傷,也實是別無他法了,如今也只有在這個老人面前,她才能夠放肆的哭泣、露出自己的軟弱,一入宮門深似海,當初的執念終究變作此刻的悔恨,只是,她已落魄至此,除了放手一搏,繼續走下去之外,她還能如何?

「爺爺……幫幫依依吧?現如今能幫依依的人,也只有爺爺了。」

楊忠義疼惜的瞧著楊依依,「說吧,你究竟想讓爺爺幫你什麼?」

楊依依動了動蒼白的嘴唇,她吐出的那句話,不禁讓楊忠義怔了一怔。楊依依說的是——「爺爺,替我除了那空庭苑中的人吧。」

只此一言,讓楊忠義有種回溯到十餘年前的錯覺。

那一年,楊依依不過十歲,年紀小小的,卻已經是極有主見了,且鬼得很。有一日,她哭著跑來見他,道,「爺爺,喜歡一個人是不是就要嫁給他,陪在他身邊一生一世。」

瞧著她傷心,楊忠義自是心疼的,只是那時十歲的小女娃兒怎能懂得那些所謂的情情愛愛?以為她不過是聽旁人說道,或是看了什麼動人的話本子,於是便順著她的話,安撫道,「喜歡一個人自是要同他相依相守一輩子,待依依長大了,爺爺定給依依尋個英俊的如意郎君。」

楊忠義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楊依依竟是哭得越發厲害了,抽抽搭搭的道,「這可是爺爺說的,不要食言。」

楊忠義伸手為楊依依擦了擦淚,將她摟入懷中,應道,「好,都聽依依的。」

楊依依破涕為笑,在楊忠義懷中撒嬌,「爺爺,我要你幫我找一個人,我要他做我的如意郎君。」

聽得楊依依此話,楊忠義不禁怔了怔,「依依,你這是……」

見楊忠義猶豫,楊依依自是不依不饒,「爺爺說話不算話,依依這一輩子都非他不嫁,爺爺若是不幫依依找人,依依便一輩子做個老姑娘。」

楊忠義見楊依依著了惱,便立馬開口哄她,誰知往常他一逗便笑得無比歡欣的小女孩卻始終板著一張臉,怎麼哄都是徒勞。初時,楊忠義以為不過是楊依依小孩子心性,便由她去了,可直到過去了一年,兩年……即便他不幫她,她卻從未放棄過尋人,日復一日,那般認真的模樣怎會是兒戲?

那時,正值金釵之年的楊依依已經是美名在外了,前來提親的人幾乎將門檻兒都踏破了,卻始終沒有一個能入得了楊依依的眼。眼看著楊依依的年齡一天天大起來,楊忠義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在禹州城,十歲定親本是尋常之事,而楊依依年近十三卻始終毫無著落,如此下去好人家都被挑光了,他堂堂當朝丞相楊忠義的孫女,豈能嫁給一個平庸無為之輩?

後來,楊忠義不得不跟著楊依依認真起來,幫著楊依依尋找她所傾慕的男子,由於楊忠義不曉得那男子的身世,於是便同楊依依約法三章。若是那男子品行無甚問題,且身體無殘疾,家世能配得上楊家,楊忠義便同意楊依依嫁給那男子,若是那男子相去甚遠,楊依依便要聽從楊忠義的安排,與世家公子相親。

尋了兩年有餘,卻始終無果,楊依依也不禁有些心灰意冷,楊忠義的幫助已經是她最後所能指望的了。於是考慮再三,楊依依終是同意了。

到了第三年的時候,楊忠義終於通過多方勢力尋到了楊依依口中之人,那人便是前玉親王的獨子劉瑜,字慎之,年方十五,英俊瀟洒,一表人才,且無正妻。這樣的身份自是能配得上楊家的,若是按照皇室宗親的輩分兒來算,這年輕人日後登基為帝也是極有可能的,楊忠義如此一思量,便決定成全了楊依依的心事。

就在楊忠義欲要上門提親的時候,卻被楊依依攔下了,即便過了八年之久,楊忠義始終記得當時楊依依的神情與所說過的話。

那日艷陽高照,晴空萬里,金色的陽光灑在楊依依若桃李般的面頰上,她比之往常更多了幾分嬌羞怯然,「爺爺,在提親之前,您能不能先帶依依去見見他?」

楊依依的小女兒心思,楊忠義這個做爺爺怎會不知?思索了片刻,便同意了。

於是,第二天,楊忠義便帶著楊依依去了玉親王府,他本以為她會歡喜而歸,誰知竟是哭著回來的。楊忠義百般詢問,楊依依卻只抽抽嗒嗒的說了一句話,「我告訴他,我找了他整整三年,他卻告訴我,他也找了一個女子整整三年,雖然如今還未找到,但是他會一直找下去。」

楊忠義搖頭嘆息,不知該如何勸慰楊依依,若是普通世家貴族子弟,他拼了這張老臉前去提親,斷然沒有不給他幾分面子的道理,可玉親王好歹是皇族中人,其子亦是皇親貴胄,若是先前不知也罷。可如今對方已然拒絕,他再貿然前去提親,豈非太不識趣?

那日,楊忠義一直陪在楊依依身旁,待她哭累了,沉沉睡去,他方才離開。楊忠義本以為楊依依會就此結束這段感情,另尋如意郎君。然而,終究是楊忠義低估了楊依依的執拗。

次日,楊依依妝容精緻、精神奕奕的站在楊忠義面前,道,「爺爺,幫依依辦件事兒吧。」

正在品茗的楊忠義見著楊依依如此肅穆的神情,不禁放下手中的茶盞,問道,「何事?」

那時,楊依依絕決的神情,楊忠義記憶猶新。

她說,「幫我殺一個人,殺了他心尖尖兒上的那個人。」

楊忠義自認這一生無論如何行事,皆是為國為民,從不曾有半分私心,然而,他這光輝的一生中卻有兩大污點,而這兩大污點卻皆是因楊依依的那句話產生。她說幫她殺一個人,可這僅僅是殺一個人這般簡單嗎?殺了一個人,後續又要殺多少人來掩蓋?

當年那一樁事,已然讓楊忠義精疲力竭,如今的他怎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況且,即便他按照她的意思做了,她又得到了什麼?

瞧著楊依依凄凄哀哀地神色,楊忠義斟酌再三,終是開口勸道,「依依,殺一個人還不夠嗎?當年,即便爺爺幫你殺了那個人又如何?他可曾為你駐目半分?男人的心是可以一步一步徐徐圖之的,只要你上點兒心,皇上自會待你與眾不同,賢良淑德、溫婉大度的女人,才是能一直陪在皇上身邊的人。爺爺曉得你心中苦,可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也只能走下去了。殺人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況且,生者是永遠難以戰勝逝者的,她若死了,你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勝過她。你只要做好分內之事,皇上終有一日會對你青睞幾分。」

終有一日?終有一日要多久?此時她心心念念之人眼中只有別的女人,她沒了孩子,傷了身子,若他再不看她一眼,她這一生還有什麼指望呢?只要那女人在一日,他的目光又豈會因了別的女子而稍稍駐留?

此時的楊依依已然接近瘋狂了,滿心都是對孟月的怨恨,哪裡聽得進楊忠義的話?

楊依依強壓下洶湧澎湃的情緒,斂眸問道,「爺爺,您這是不幫依依嗎?」

楊忠義瞧著面前的女子,他養育了她二十年,頭一次覺著看不懂這個女子了,她神色沉靜,卻給他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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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子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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