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知心人

柳是不輕易哭泣，在她看來眼淚就代表著認輸，而她是不能認輸的。

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她可以不認輸，因為她足夠年輕，她可以有長長的時間來實現自己的養家糊口的夢想，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小看一個年輕人不服輸的勁頭，因此她贏了。她二十歲的時候，也可以不認輸，她年輕，有技術，能夠養活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她理直氣壯地拒絕二姑給她介紹的那個中年男人，她有更多的希望來認識其他更多更好的男人。二十四歲的時候，她依然不認輸，那些嫌棄她家庭負擔承重的男人，她看不起，她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小姑娘，不會為了一個愛字去奉獻自己，她要找一個可以互相扶持的男人，她拒絕那些只要她而不要她家人的男人，她認為那個時候的自己有骨氣。她二十七歲的時候，弟弟研究生畢業，有了穩定的工作，也有一個很好的對象，她終於可以有時間來為自己活，她終於可以離開工廠，買一個屬於自己的房子，建立一個自己的家庭，可是她也知道自己已經輸不起了。

二十七歲回頭的時候，發現身後已經沒有了合適自己的男人，她走得太遠了。認命，相親兩年現在已經三十歲，依然沒有合適的男人。

她常常想，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活一輩子，為什麼就要一個男人來決定自己後半輩子呢？可是，她常常又想，柳是，你已經一個人活了快三十年了，後面的三十年你不能一個人過。可是，她的笑容已經沒有了十六歲的純真傲氣，沒了二十歲的自信燦爛，也沒有二十四歲的坦然安心。她只是一個疲憊的女人，惶惶然看著青春無情地流淌過去，自己保存的尊嚴在那些流言中蕩然無存。

讓那些人同情自己，看不起自己，她有深深的無奈。可是，她嫁不出去是事實。

她常常一個人勸自己，柳是，閉上眼睛就嫁出去了，即使有再多的不甘心，只要有一個男人在背後，總不至於那麼不堪。

她抹一把眼淚，太沒用了，活到了三十歲連自己十六歲的時候也比不上了。她對著鏡子洗臉，洗去淚痕，彷彿就可以把十幾年的心酸和不甘洗乾淨。

院子里沒有一點點聲音，柳是坐了一會子，肚子有點餓了，再傷心，飯還是要吃的，生活依舊要過下去，比她更悲慘的人還有，她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那個。柳是如是安慰自己，打開門。

成林坐在屋檐下，腳下滿是香煙頭。

柳是頓時頭痛，這個人一直沒走，就在外面聽她哭么？難堪湧上心頭，柳是滿臉通紅，恨道：「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成林笑，「擔心你啊！一個人關在屋子裡！」

「你趕緊走！」柳是眉毛倒立，從來沒有這麼丟臉過。她很少哭，就算是哭也不再人前哭；她也很少說辛苦，就算說，也是在鏡子里對著自己說。

成林站起身，進屋。柳是擋在門口，偏不讓他進。成林笑道：「姐姐，你傷心何必一個人憋著？我們好歹也算熟人，給我說說也沒什麼，我不會嘲笑你的。」

柳是緊咬牙梆子，還是不讓。成林本身比柳是高大許多，他逼近柳是，威脅道：「姐姐，你不讓開，我就把你抱開！」

「你敢！」柳是聲音尖銳。成林丟了手上的煙頭，雙手就伸到柳是肋下，柳是忙縮開身體，成林趁機進去，嘻嘻對著柳是笑。

柳是氣悶，胸口起伏不斷，喝道：「成林，你就這麼成心看我笑話？算我求求你，你快走吧！」

成林一聽柳是說話聲里都帶了哭腔，知道今天自己要說不好柳是估計是一輩子都不會和自己說話了，忙道：「絕對沒有。姐姐，人傷心的時候，就是要找個人說說話，一個人憋著心裡難受，還要憋出病來了。你看你飯量也不小，可是一點也長不胖，肯定就是自己造自己的。」

「我就造我自己了，關你啥事？你又是我什麼人，值得在我面前說三道四的？」柳是尖利的聲音傳得遠，她已經顧不得那許多，為什麼要天天委屈著自己去迎合別人？她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她會累，也會生氣！

成林看著柳是，知道她只是在發泄積累的怨氣，也不多說話，就坐在一邊的凳子上，看著她。

柳是臉緋紅，激烈地喘氣，緊緊咬著牙關，猛地轉頭看著客廳里大落地鏡子里的自己，呼吸慢慢平靜下來。過幾分鐘，她冷冷回頭看著成林，道：「你可以走了！」

成林看著柳是在幾分鐘內，激烈的情緒強行壓抑下來，道：「姐姐，你不要太壓抑自己了。」

「滾！」柳是指著外面的院子。

成林起身，走到柳是面前，道：「姐姐，可不可以告訴我，柳才對你來說，有多重要？」

「有多重要？」柳是冷冷地笑起來，「我從十六歲到二十七歲，每天就想著怎麼存錢來給他用，你說他對我有多重要？我的弟弟我很了解，雖然說是王娟主動追求他的，但是他選擇了和王娟結婚就說明他已經想好了要和她過一輩子！要是你敢從中阻攔，我饒不了你！」柳是的臉孔有些扭曲，在外面受委屈的日子，她依靠想象弟弟的笑臉來度過，一度上來說，弟弟是她精神的支柱。

成林伸手，握住柳是的手。柳是的手緊緊握住，指甲深深陷到肉里，成林將她的手指一根根的掰開，道：「姐姐，這麼說吧，我在外國的時候，每天想的，就是娟子的笑臉。」

「她嫁給我弟弟了，她不要你的！」柳是大聲道。

成林臉色微微泛白，道：「對我來說，世界上的事情都是有變化的。姐姐，沒有一陳不變的東西，就算你這麼愛柳才，可是等你有了自己的家庭，他在你心中的位置也會靠後的！」

柳是的手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

「姐姐，我很了解你的感受，說不定，還能做知心的朋友！」成林笑笑，「你有什麼話都可以和我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柳是推開成林，慢慢坐在沙發上，獃獃地看著院子里透亮的陽光，那些花草一點憂愁也沒有，有陽光的時候就接受陽光，有雨露的時候就接受雨露，沒有任何煩惱。

「姐姐，要是你真對那個對象有心，憑你的本事肯定能結成婚的！」成林坐在柳是旁邊，「你本質上也是個自私的人吶，想要的東西是絕對不會放開的對不對？你為什麼不使出那些手段來呢？沒有任何人能拒絕你！」

柳是稍稍平靜了些，腦子也運轉了起來，只是有些疲倦，道：「那些男人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雖然著不一樣的臉，可是他們的表情都是一樣的，我一個也不想要！」

「其實，我剛要出國的時候，娟子是很失望的。那個時候我看得出來她喜歡我，我知道，但是我故意逗弄她，我喜歡看她扁著嘴巴撒嬌的樣子！」成林一邊笑一邊回憶，一個生意人是不會把自己的弱點和真實想法透露給人知道，但是他今天有傾訴的yu望。他能肯定柳是是一個值得相信的人，她的倔強不容許她去傳播別人的隱私來取樂，「我有點拿不準自己出國幾年還能不能保持對她的那種喜歡，所以我一直沒有對她明白地說過。剛開始的時候，娟子聯繫我聯繫得很勤快，我也很高興。不過，後來認識很多新朋友，有很多新鮮的東西等著我去發現，我覺得娟子對我來說也許不那麼重要。」

柳是看著成林的臉，他的臉線條柔和，頭髮也很柔軟，這樣發質的人其實天生是溫柔的吧！

「我的態度傷了她的心，之後她就再不和我聯繫了，我也有了新的女朋友！」成林撥弄一下頭髮，「在美國，結交新的女朋友還算是比較容易的事情，但是，處在那樣一個不穩定的，比較功利的環境里，大部分女人都沒有娟子的那種純粹。我下意識地把所有女朋友和娟子比較，當然結果都比較凄慘。」

「你這樣根本就是不尊重女性！」柳是冷道，「你心裡想著一個女人，然後又去找別的女人，是個人都會覺得不對勁。」

「是啊！所以我所有的戀愛都不成功。」成林轉頭看著柳是，道：「所以，姐姐，我和你一樣凄慘啊！」

「不要和我套親熱，你這都是自找的！」柳是冷道。

「剛聽說娟子結婚的時候，我沒什麼感覺。可是後來開始失眠，整夜想的就是，如果當初我確定一點點自己的感覺，娟子會不會就是我的？當然，我知道這樣想是無濟於事的，一直在美國呆下去也只會重複前幾年的那種生活而已，所以我就回來了。娟子把柳才介紹給我認識，我很嫉妒！」成林轉頭看柳是，道：「知道我為什麼嫉妒嗎？」

柳是笑，不回答。

「娟子在他面前的表情，和面對我的時候，完全不一樣！」成林掏出香煙來，點燃一根，柳是這次沒有禁止他抽煙。成林吐出一口煙圈，道：「她在柳才面前，笑得很自信，很張揚。在我面前，不斷地看我的臉色，陪著我笑，這讓我很不舒服。」

柳是沉默了，這個成林，真真是心思綿密，這樣細微的表情在他心裡也能引起這麼大的反映，喜歡上這種人的年輕的王娟才真是可憐吧！

「姐姐，你看，每個人都有不如意的事情啊，結局好不好就看個人怎麼努力。你這次相親不成功，並不是你不好，而是你還沒有相到對的人吧！」成林眨眨眼睛，「畢竟要相到我這樣的男人，還是有難度的。」

柳是「噗」地一聲笑開了，笑了過後，正色道：「成林，多謝你開解我！」

「那麼，我們可以算是朋友？」成林深吸一口煙。

柳是歪頭道，「做朋友可以，但是，你還是休想打王娟的主意！」

「姐姐，我不可能就這樣放棄的！」成林笑得神秘，他當然不會告訴柳是目前王娟已經開始動搖了。

「我啊，是怕你又做出遺憾的事情來。你之前沒有答應和王娟在一起，是因為你沒有明白自己的想法。你現在以為自己想和王娟在一起，就真的是因為你還喜歡王娟？你和她分開了好幾年，現在的王娟並不是以前的那個王娟，你念念不忘的，只是你記憶里的那個人吧！」柳是起身，倒了兩杯水，一杯給了成林。

成林拿著香煙的手放在沙發扶手上，半晌沒有動彈，香煙慢慢燃燒，一截常常的灰燼留在煙頭上。成林的手指微微一動，那些灰燼散落開去，卻找不到痕迹。「姐姐，你說得很對！」成林只淡淡這樣答了一句。

兩人又坐了一下，柳是這才想起來自己的店門還沒有關，慌張地跑出去，仔細清點了衣服，還好居然沒有丟失的。

成林看柳是的情緒還是有些不穩定的樣子，就在店裡陪她說些有的沒的。

過不長時間，王媽領著張江過來找柳是。成林看著王媽後面那個拘謹的漢子，笑了。這樣的男人他看得很多，工作認真，為人踏實，沒有心眼，看來柳是真的是在尋找一個陪伴她度過餘生的人而不是愛人。

王媽有些為難地看著成林，柳是起身，道：「都進來吧，外面太陽大呢！」

張江吶吶地走進去，柳是瞟他一眼，道：「那個小蘇，還好么？」

張江怔了一下，道：「還好啊！」

成林笑道：「早晨剛來過，說我姐姐搶了她男朋友呢！」

王媽大驚，看著張江，張江惴惴不安，柳是笑道：「張江，你若不願意和我處，直接給我說就是，沒有必要一邊敷衍著我一邊又拖著那個小蘇！」

「柳是……」王媽叫著，滿臉焦急，「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柳是斜眼看著張江，道：「張江也有那個心吧！不然一個沒有經過世事的小女孩也不會有勇氣來找我。既然你已經決定了要和她在一起，就不要再把我拖進去了。」

王媽忍耐著，看著張江，喝道：「你老實給我說，到底咋回事？你媽說的咋不一樣？」

張江低下頭，道：「我媽覺得小蘇不好，不同意我和她，一天到晚在家裡要死要活的。我沒有辦法，只有一邊讓小蘇留下來，一邊……」

王媽氣得，恨不得伸手甩一巴掌上去，道：「我說了這麼多年媒，還真就被你媽算計了。算我沒長眼睛，以後不要再來找我！」說完抱歉地看著柳是，柳是笑道：「沒有事了，就當沒發生過吧！」

王媽拖了張江出門，氣呼呼地朝張家走去，看來，免不了一場爭吵。

「你該走了吧？」柳是笑問道。

成林道：「你沒事了吧？那男人也不怎麼樣啊，比我差遠了！一想到我和他身為同你的相親對象，你選他沒選我，我可會覺得失敗的。」

「你還在乎那個？快走吧！」

「好的，有時間再來看你！」成林拿了自己的東西，往鎮子外面走去。

柳是看成林的背影，覺得這個人還不錯，至少可以做一個知心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