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智薰·夜舞姬(8)
把這封永遠不會寄出的信疊好,藏進十字綉平安符里,然後把平安符捏在手心裡睡去。房間很暗,心裡很傷。
第二天,我兌現承諾,和曜太一起去登山。
曜太說的山是這個城市東南角的一座山,山上有座寺廟,背山面海,十分的清雅。
我們把車停在山腳下,沿著石板路走上山。兩邊的植物蒼翠欲滴,美得像夢,有天生的香氣瀰漫。雨絲意猶未盡,綿綿細細地在風中飄灑。雨水帶給植物更多的光亮,世界明晃晃的澄靜。
聽見松濤的聲音,連綿起伏,一層一層,或低吟淺唱,或轟鳴暴烈……但即使暴烈,這聲音之於人心也是安靜的暗涌……
「松樹林在哪裡啊?」我問曜太。
「可是這聲音……?」
「這聲音是海浪,你看。」曜太回身往遠處指。
遠處果然就是海,海浪層層疊疊,無休止地伸延。心神頓時開闊寧靜。
香氣四逸的植物,澄凈的雨,靜謐的山,溫柔的海。
多麼奢侈。
山間起了霧,柔美的霧像絲綢一樣薄,在身邊輕輕地飄。遠遠看去,像置身雲海。大片大片的綠把空氣染成清新的淡藍色,深深吸一口,嘗到植物水嫩嫩的芬芳。
我哼著一首曲子,一個人自得其樂。
「小提琴滑奏撥動教堂的玻璃窗
光游弋而上小木偶十二點心慌
瑪利亞的壁畫里
藏滿你一眼望不穿的殤
天堂的淚滴淌下聖域的光
施捨世人一段粉色憂傷
……」
「智薰,這是誰寫的歌?會放在我們的新專輯里嗎?」
「不會了,這是真夜在MSN上發給我的,是紅人館的歌。」
「紅人館?」他煞有介事地抱起雙臂暢想,「天下比我帥的男人本來就很少,紅人館就一下佔了四五個名額,布拉格那個地方還真是讓人又愛又恨啊。」
「白痴,帶路啦。」
「喂,智薰,你說我們會不會再回去?還會不會再見到端木朔月?」
「放心吧,端木朔月是引魂師,你這輩子總有一天會見到他的!」
「啊?汗……」撓頭髮作抓狂狀,「我!不!要!」
我們到達山頂寺廟時間尚早,曜太之前來過這裡拍外景,居然跟這裡修行的僧人歡快地打成了一片,差點沒皈依佛門。看來這傢伙果然是扔到撒哈拉沙漠也能用仙人掌做泡菜,扔到火星上也能交到女朋友的超彪悍物種。
我見慣了教堂,如今突然來到寺廟,有種天然的敬畏感,不敢親近,也就沒有去拜。寺外的小店櫃檯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玉器。人常說:男戴觀音女戴佛。我也就買了刻著佛的。溫潤的白玉,手指輕輕摩挲,柔軟平和的感覺。
趁曜太和他的朋友們聊天,我一個人到處走了走。
寺院前長著兩棵桫欏雙樹。桫欏雙樹又叫七葉樹,它的七片葉子攤開時像極了一個手掌。這種樹在夏初開花,花如塔狀,又像燭台。每到花開之時,如手掌般的葉子托起寶塔,又像供奉著燭台。四片淡白色的小花瓣盡情綻放,花芯內七個橘紅色的花蕊向外吐露芬芳,花瓣上泛起的黃色,使得小花更顯俏麗。遠遠望去,整個花串又白中泛紫,像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面紗。
據傳說,古時候印度有一條名叫希拉尼耶底的河,岸邊長著一片十分高大茂盛的桫欏雙樹。釋迦牟尼80歲時(在當時的印度,80歲已經是很高的年齡)的一天,他走進希拉尼耶底河裡洗了個澡,然後上岸走到桫欏雙樹林中。他在兩株較大的桫欏雙樹中間鋪了草和樹葉,並將僧伽鋪在上面,然後頭向北,面向西,頭枕右手,右側卧在僧伽上,涅槃升天成佛。
正因為如此,桫欏雙樹被人們看成是吉祥之樹,有求必應。
陽光透過樹陰溫柔地流淌,我站在樹下微笑地享受著這明媚的時光。昨晚藏了信的那個十字綉平安符正靜靜地躺在我的手心,信里的一字一句重新浮現在腦海里,讓我又忍不住臉頰發燙。
該死的,我都二十幾歲了,居然還手寫情書?還好把它藏在平安符里,不會有人看到。
笑著自己的傻,低頭雙手合十祈禱。桫欏雙樹真的能聽到祈禱人的心意嗎?
「智薰?」
一個熟悉到骨子裡的男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像是被電到一般驚詫地抬起頭,看到那個清秀高大的男生正在樹陰的另一邊,無限安靜地凝視著我。
怎麼會?
居然真的遇到了!
我從未想過這麼快就在這裡重逢。當看見一大群遊人中他熟悉的身影,當聽到他用溫存的聲音喚我的名字時,我怔住了。
我們就這樣相互對望著。
初霽的山頂,十米的距離,流淌的光陰。
時光在我們之間靜靜盤旋,漾開一圈一圈炫目的冰藍……
「羽野?你……不是回巴黎去了嗎?」
「我不回巴黎了。」他尷尬地笑,「我在外面玩了幾天,安排好了一些事情今天回酒店找你們,結果撲了空,服務生說你們來這裡,所以我也就跟過來了。」
原來如此,我暗暗喘口氣,心頭落下一塊大石頭。剛祈禱完就遇到羽野,我還以為是桫欏雙樹神奇地顯靈了。不光是顯靈,而且網路時代的桫欏雙樹顯靈速度跟網速一樣快,立竿見影。
還好。我下意識地捏緊了手裡的平安符。
「呃?你手裡抓的是什麼?」羽野這小子眼真尖,居然發現了我手裡的平安符。
「不給你看!少八卦。」我擋開他的手,慌張地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包More點燃,深深吸一口,煙霧飄散在明媚的光線里。
沒等抽第二口,手裡的煙被他毫不客氣地一把打掉,飛出老遠。
「喂!」我火了。
「戒煙。聽到沒有?」他伸手將我外套里的一整包More都掏出來扔掉,神色堅定,容不得半點游移,「我討厭看到女孩子抽煙,尤其是你。」
什麼叫討厭?
這個詞頓時勾起我心裡的倔強勁頭,不服氣地咬咬下嘴唇:「你討厭就討厭,憑什麼管我?!」後半句明顯沒了前面的底氣,「再說了,我又不是你什麼人。」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該死的,我為什麼要說「我又不是你什麼人」?這麼說明明就是不打自招,等於承認自己希望是他什麼人……
羽野捉過我手,拖著我徑直去寺院在大堂前跪下。
「你發誓。」
「發什麼誓?」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再次被他大力摁在蒲團上。
「蘇智薰!」他很認真的樣子,「不是開玩笑,你現在發誓:你以後會好好照顧自己。」
「就為了這個?」心底突然有奇怪的預感,「你……你為什麼突然這麼說?你平時都沒這麼關心我。」
說完我背過身去,不敢去看他的臉,聽到他輕鬆得根本不需要思索的答案——
「當然關心!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最重要的……朋友。
哦。
心一涼,原來仍舊只是朋友而已。
從寺院出來時山頂起了大風,不一會兒,居然淅淅瀝瀝下起小雨。天氣還真是說變就變。趁好天氣來登山的人們紛紛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東奔西跑一陣后,剛才還人潮喧囂的山頂霎時變得空蕩寥落。曜太那傢伙不曉得玩到哪裡去了,我和羽野一直找不著他,只能先躲在寺院的屋檐下避雨。
雨水從屋檐漏下,漸漸匯聚成一條透明的線。
我把自己的右手蜷起來,安分地躲在他的手心裡。明明知道這只是剎那的溫暖,但還是希望攝取再多、再多一點。
「羽野,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嗯?」
「我希望……這場雨永遠不要停。」說完這句話,從外套里拿出那個平安符遞給他。
他問這是什麼。
「這是平安符。我都在佛祖面前發誓要好好照顧自己了,你以後也要平平安安的。」
按照羽野的個性,他永遠都不會拆開平安符。這樣最好,久美為了成全我們的幸福犧牲了自己,我也再不敢奢求什麼,只要他平安就好。
「不用了,謝謝。你自己留著吧。」他順手一推,我手裡的平安符滑落,掉進台階下的水窪里。
信!
那封藏在平安符里的信!
我趕緊跑到台階下去撿起擦乾。可是沒用了,透水的十字綉早就被泡濕,那封信上的字跡恐怕早就被毀得一個不留。
「對不起對不起,打濕了嗎?」他慌忙地道著歉,我搖搖頭。被雨水打濕的不是這個平安符,而是我的心。
正在這時,羽野突然又說:「抱歉,智薰,我總是給你添麻煩,不過以後不會了。」
「呃?」我驚訝。
「我不會回巴黎了,想去別的地方生活和發展。」
心裡一痛,他又要走?
「去哪裡?」
「目的地誰知道呢?」他自嘲地笑笑,笑容美得醉生夢死。
「你……」我腦子裡一片空白,眼前的他彷彿越來越遙遠,思維像是短路,整個腦海里只有一句話在反覆不斷地盤旋:
他要走了,他要走了,他又要走了,不會回來了。
「智薰,智薰?」
羽野在我眼前擺擺手,把我從發獃中叫醒。他溫柔地捧起我冰涼的臉龐問道:「你的臉色好差,怎麼突然慘白慘白的?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