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智薰·夜舞姬(9)
「沒、沒有。」我拚命搖搖頭,企圖變鎮定。真希望自己能鼓起最大的勇氣,不顧一切地留下他,可是一想到當年他曾經對我說的那些話:
「我知道,花久美很笨蛋!花久美生氣的樣子像豬!花久美是個怕黑的膽小鬼!花久美動不動就哭!花久美長得並不漂亮!花久美永遠都只會講冷笑話!花久美常常做很多傻事!智薰你比她聰明!你比她漂亮!你比她有才華!你是明星她只是平常女孩子!你每一方面都比她好!可……你不是久美啊……你不是……」
想到這段話我頓時心灰意冷,再也不敢提半個字挽留他。
幾天之後,他辦理好了簽證,也拿到了機票,看樣子是真的下定決心要走,誰也留不住。當天早上他還拒絕我們去送機,說是不喜歡離別時哭泣悲傷的場景。儘管他一再地推脫,我還是開車送他去了機場。他站在隊伍中等候領登機牌時,我一直在內心掙扎要不要留他。
「羽野!不要走!!我喜歡你!我再也不要失去你了!」——不行,太文藝了,我說不出口!(淚。)
「我說你小子就別走了吧,別瞎折騰,我們好好過日子。」——呃,還是不行,太通俗了打動不了他。(瀑布淚。)
「羽野君,如果可以的話,不走可以嗎……(楚楚可憐、淚光點點狀)」——不行,更加不行!簡直就沒有一點讓他非留不可的氣勢嘛!(暴風雨淚!)
就這樣心慌意亂地醞釀大半天,等他拿好登機牌跟我說要走了的時候,我不聽話的嘴唇居然只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將手裡的礦泉水遞給他。
「不用了,飛機上有。」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副眼鏡戴上。落地玻璃窗外的陽光忽然熾烈起來,盲目絢爛。一轉身,光線兀自從他耳邊照過來,暈開一層層耀眼的光圈。氣氛開始醞釀著一絲奇異的美妙。
光線將落地窗前我和他的影子摺疊在一起,像是一對送別的情侶。
他知道嗎?
不,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在五歲那年的生日會上,我的愛情就已經提前來到了,以一種張狂不能抵擋的速度。漫山遍野開始綻放緋紅的薔薇,明晃晃的欲醉還羞。我是初秋里一顆未曾長好的果實,在青澀的芬芳里怯怯地探出頭來,甘心接受今後所有的風雨和傷害。
……可是親愛的,這傷害和等待為什麼永無止境?
「好了,我要走了。智薰,要乖哦。」他撫摩我的頭,手指冰涼。
「嗯。」不知說什麼好,只好輕輕地應聲。抬頭看他,我眼裡的他始終是這樣清秀乾淨的男生,只是穿得有些單薄和隨意。我已經習慣他乾淨整潔的樣子,一旦看見他有絲毫的單薄和落拓,自己就會暗暗心疼,於是忍不住責怪:「你怎麼穿這麼少?沒有帶外套?要是你去的城市天氣很糟糕很冷怎麼辦?」
「唉,好啦好啦。」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女人就是很麻煩。」
「我是關心你。」
「明白明白。」應付式的回答,似乎是故意裝成不在乎的樣子。他不敢看我的眼睛,百無聊賴地將行李箱放在地上,打量著人來人往的大廳。
今天是周末,來機場趕航班和接親人的人們特別多,整個候機室一樓大廳里人潮熙熙攘攘,時不時有人朝我和羽野投來好奇的注視。儘管戴了超大墨鏡遮住了半張臉,我還是擔心地用食指將眼鏡往鼻樑上推了推。
一個小女孩牽著可愛的米奇氣球跟著她媽媽從我們身旁走過,氣球咚地撞到個頭高的羽野後腦勺上。他回頭用手指彈開那氣球,沖我壞壞地笑:
「喂,你幹嗎一直綳著個臉啊?少爺我馬上就要週遊世界去了,享受人生呢,你還不恭喜我?」雖然是笑著,但他神色並不自然,「哎呀,智薰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我想說我不是擔心他照顧不好自己,我擔心的是——他再也不會回來。他這一去,便是消失。
無數話語哽咽在喉,不爭氣地半句也沒能說出來。
「來來來,哥哥送你這個氣球好不好?」他跑去機場的商鋪里買了一個巨大的心形氣球遞到我手裡,引來路邊的女生們一陣艷羨的目光。
我看了看那可愛的氣球,手一松放開了線,讓它自由地飛走了。
「我不要氣球。」
「那你要什麼?」他不明白了。
「我要這個……」我點了一下他襯衣上的第二枚紐扣,「我要你的這粒紐扣,其餘我什麼都不要。」
「第二枚紐扣?」羽野原本明媚的目光剎那暗淡了下去,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他心裡也不好受,只是一直在裝不在乎。
我不管,就讓我任性這一次吧,我只要他襯衣上的第二枚紐扣。
「胡鬧。」
他突然變了臉色。這時機場大廳里響起請****航班乘客準備登機的廣播,羽野連告別的話都沒留一句,提起行李箱直奔安檢。
我獃獃地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心裡的希望在一點一滴地死去。當廣播第二次響起時,原本已經將行李箱放在台上羽野突然轉身朝我大步地跑來。
他霸道地將我抱在懷裡,力道大得讓人快要窒息。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智薰,我明白你要紐扣的意思。我不想看到你傷心……」他喃喃地道歉,「可是在布拉格時,我曾經答應過久美會陪她去看望全世界玩偶的戀人們,去看看他們失去愛人後是否生活得還好。這是我對久美的最後一個承諾,就算是賠上這一輩子所有的時間,我也會帶她去完成這個心愿。」
我哽咽著點頭:「我明白,我明白你只愛久美,你會幫她去完成心愿。我比你更愛久美,也沒有奢望過在她去世后,我還能跟你在一起。」
第二枚紐扣是最貼近心臟的位置。我要不走他的心,所以只能要一枚他的紐扣,讓我不會覺得自己那麼卑微可憐……
這麼一個小小的乞求,也被他拒絕了。
「對不起,智薰,對不起……別傷心。」
「不用對不起,你看,我真的沒有傷心呢。」我將他的手心放在我乾涸的眼睛上,「我沒有哭。」
可是羽野卻哭了。
他輕吻我的額頭,眼淚無聲地滲入我漆黑的髮絲。
一滴。
又一滴。
直到他的淚滴到我的嘴角,滲了進去。
鹹鹹的,酸澀美好的滋味。
我發誓。
我發誓自己永生不會忘記這滴眼淚的味道。它是我這一生最愛的男生留給我的最後回憶。或許千羽野真是我註定無法擁有的人,就像開在空谷里的幽蘭只能寂寞惆悵地遠遠觀望。
既然無法擁有,那麼至少我擁有愛它的這段記憶。
它豐盛飽滿,會一直睡在我的腦海里,陪著我幸福。很奇怪,很奇怪。我原來以為被人愛著是幸福的。現在我明白了,深深愛著一個人,不計較所得也是幸福的。
整個機場大廳里的人群彷彿都是匆匆而過的幻影。我用盡自己這一生最後的力氣抱緊他,在他的懷抱里快要融化掉。直到廣播再一次提醒乘客辦理登機手續。
「再見。」他鬆開了抱緊我的雙手,順手從襯衣上猛力扯下什麼放在我的手心,然後提起行李箱,頭也不回地過了安檢。
我站在大廳里,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啪。遮住半邊臉的太陽眼鏡突然掉在光滑如鏡的大廳地板上,砸得粉碎。正巧經過我旁邊的女生本已經走過去了,突然大叫一聲回過頭猛盯住我的臉。
「天啊!這這這不是……」她結結巴巴的樣子引起了同伴的注意,莫名其妙的同伴瞥了我一眼后,跟著尖叫,「智薰小姐,可以幫我簽個名嗎?」
大廳里出現騷動。
洶湧的人群從四面八方湧上來,將我包圍。我被無數人左推右擠,手心裡安靜地躺著他襯衣上的第二枚紐扣。
紐扣。
我又失去他了。所有關於他的線索只剩下這一枚紐扣。
……眼淚在人潮喧囂中無聲地淌下來。
世界像緩慢退潮的大海,一片深藍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