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1) 群青色的學者(下)
「…超能力啊。」
我斜眼偷戲真姬小姐,用她聽不見的聲音低語。玖渚那時的說明,確實有一部分說服了我,然而…
此刻,看她一副傻乎乎的愛睏模樣,實在難以信服。這種瞌睡的姿態,橫看豎看都只像低血壓的怪姊姊。
「我是占卜師這件事,你好象很不滿呀」
真姬小姐突然轉頭向我說話。初次見面后,這個人不知為何就猛找我的碴。
「假使我捧著水晶球到處走,或者披著黑斗蓬的話,就比較好嗎?如果我用不吉的措詞,或者曖昧不清的話語宣告你將慘遭劇變,那你就可以接受嗎?原來你是以貌取人的那種人啊」
「我沒有…那樣想。」
「應該是,我早就知道…」真姬小姐搖頭晃腦地說:「不過,那也無所謂,你的想法無關緊要。」
「無關緊要?」
「嗯,無關緊要的日本代表!」
換句話說,我是日本第一的無關緊要男?
似乎被批評得體無完膚。
「不過,基於善意給你一個忠告吧。你對我的印象是大錯特錯,不僅如此,你對島上所有人的印象更是錯到極點,這也包括玖渚呦。話說回來,你在面對他人時,好象會故意扭曲自己的價值觀。。。
我同意那種生活比較輕鬆,但不算是聰明的生存方法。你總有一天會吃大虧的,小心一點比較好喔。」
真姬一口氣說完,又像小貓一樣打起呵欠。我這兩天一遇上她,就要聆聽這種刺耳的言論,而且她每每正中要害,彷佛真的有他心通,真姬小姐講的就是真相。
老實招供吧…我覺得這個人很可怕。
「可怕是礙到你啦…」
真姬小姐喃喃咕咕,可能是想拿早餐吧,她朝廚房走去。
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千萬良機,離開餐廳,折回玖渚的房間。一如預料,玖渚依然埋首於工作站。儘管我覺得沒必要跑到別人家搞自閉,但這正是所謂的個人價值觀吧。
玖渚回過頭來。
「喔!阿伊,你回來啦。怎麼了?遇到誰了?」
「幾乎所有人都遇上啦,今天還沒見到的,我想想…明子小姐跟伊梨亞小姐吧?啊啊,對了,彌生小姐也沒見到。」
因為吃過料理,總覺得好象見到人了。
「唔~~那就臻於滿分咯。」
「什麼跟什麼?」
「中午以前拜見鴉濡羽島總成員大賽,滿分!」
念起來還真拗口。不過呢,也罷。
現在,這座島上有十二個人:「畫家」伊吹佳奈美小姐、「七愚人」園山赤音小姐、「廚師」佐代野彌生小姐、「占卜師」姬菜真姬小姐和「工程師」玖渚友,再加上跟班的逆木深夜先生和我。
至於島上原本的居民,首先是島主和宅第主人赤神伊梨亞小姐,女僕領班班田玲小姐,三名萬能女僕。。。千賀彩小姐、千賀光小姐與千賀明子小姐;共計十二人。
一般房子要是住了這麼多人,早已處於飽和狀態,但這幢過於寬敞的宅第里還有許多、許多、許多、許多空間。
思及至此,我忽然想起…
「對了!小友,你原本預定在這座島待到何時?」
「還有四天呀,因為預定是一個星期。」
「我從深夜先生那裡聽來的。」
我把深夜先生今天早上說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玖渚,伊梨亞小姐看上的全能者…即將來此的傳聞,但玖渚好象沒有什麼興趣,「唔~~」了一聲,根本就是左耳進右耳出。
「無所謂吧?情報太模稜兩可,沒辦法判斷,但人家也不覺得有見面的必要唄。人家來這裡又不是為了看別的天才,我對那種事沒興趣唄。」
「或許吧…對了,之前就很想問,你為什麼要來這裡?既然說對那種事沒興趣,那就是對其它事有興趣才來的咯?」
最討厭出門的玖渚之所以答應這種旅行邀約,我實在不知道理由為何。
玖渚側頭想了一會兒,「哎~~~不知不覺唄。」還我一個莫名其妙的答案。
「這種程度的行動不需要理由,難道阿伊是那種凡事都要理由才能安心的人嗎?」
我聳聳肩。怎麼可能?
「只要可以上網,到哪不都一樣?不過金窩銀窩終究不如自己的狗窩呢~~~」
明明還在別人家做客,玖渚竟然蹦出那種台詞。
算了,反正她就是這麼隨心所欲。這既不是我該在意的事,也不是非得在意不可的事。我躺在純白色的地毯上,抬頭看著天花板的枝型吊燈。嘖…這幅光景還真有夠超現實,不過,要是反過來問我什麼叫做現實的光景,我也是答不上來。
玖渚看著我的模樣說:「阿伊,莫非你很無聊?」
「我是覺得人生很無聊啦。」
「那樣難看死了耶。」
唉唷!一刀刺中心臟。
「沒事做的話,要不要看看書?阿伊,人家也有帶幾本書來呦。」
「書啊。。有哪些?」
「嗯~~英日字典、六法全書跟情報知識事典。」
「那種東西拜託你也帶個光碟版嘛…」
基本上,有誰會把那種書當作休閑啊?
啊啊,眼前就有一位。。。。。。
一半傻眼,一半死心,我翻了一個身。
「咦?阿伊,你手錶壞了喔。」
「嗯?」
玖渚一說,我看著自己的手錶。是了,這麼說來,我是想拜託玖渚幫我修理手錶,可是早上遇見一大堆人,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
「借一下唄,人家幫你修。」
「啊啊,可能只是沒電了。」
「唔~~人家看看。」玖渚將手錶對著陽光。「不對,好象不是耶。你有沒有撞到哪裡?不過應該很快就可以修好。可是現在手錶也落伍了,因為只要一隻手機就全部搞定。咦?這麼說來,阿伊你的手機呢?」
「放在家裡。」
「要隨手帶著呀,是『手』機耶。」
「弄掉了怎麼辦?」
「嗯,話是沒錯啦」
「何況帶到這種荒島也收不到訊號吧?能夠通話的也只有你的電話。」
玖渚目前使用的手機,是可以利用通訊衛星打到全球各地的高檔貨,不論是滄海孤島或是其它地方,收不到訊號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在那台電話身上,因此它的價格也不便宜。對於自閉在家的人來說實在是暴殄天物,然而我早就懶得提醒玖渚不要浪費錢。
「嗯,或許吧,而且落伍也不是什麼壞事。」
玖渚眯起大眼睛,然後把我的手錶擺在架子旁邊。
就在此時,敲門聲響起。玖渚全無反應,我只好應了一聲去開門,訪客是拿著掃除用具的光小姐。
「打擾了,我是來打掃房間的。」
「辛苦了。」
我將光小姐帶進室內。
「呀呼!小光,哈咯!」
玖渚笑逐顏開地迎接光小姐,光小姐也笑著響應,這兩個人不知為何非常投契,感情好得很。很少有人能夠在那麼短的時間跟玖渚熟絡,我對此也略感意外。
「你在做什麼,友小姐?」
「現在啊,我在做遊戲軟體唷。可以將文章轉換成音樂的應用程序,想當作紀念品送給伊梨亞小姐哩~~~」
「搞不太懂的遊戲,那是什麼?」
「呃,那就說明一下吧?那個,人家想想,喂!阿伊,你看過最長的小說是什麼呢?」
「《源氏物語》跟《唐吉訶德》看一半就放棄了…所以應該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吧,那個真的很長。」
「嗯,假設先把那本書全部輸進計算機,可以用掃瞄器掃瞄,自己輸入也無所謂。接著呀,就像把『A』當作『Do』,『B』當作『Re』,『C』當作『Mi』,將數字訊號轉換成模擬訊號,這樣樂曲《戰爭與和平》就大功告成了。那本書的分量嘛,應該一個小時就夠了吧?實際情況當然比較複雜,轉換編碼啦!交談(session)啦!整體不協調也不行。總而言之,就是將小說音樂化呦,很好玩吧?」
「嗯…先不管好不好玩,倒是挺特別的。你用什麼程序語言?VB?C?」
「機械語言。」
竟然是超低階的程序語言。沒想到今時今日還有人使用。
「那不就等於跟計算機講哥兒們話嗎?」
「嘿!嘿!嘿!」玖渚顯得有些洋洋得意。
光小姐看來比我更不懂計算機,只是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讚歎。「真了不起啊~」
「嗯~~可是小友,那個軟體有什麼好玩?我實在搞不懂。」
「製作時很好玩呀。」
很明確的理由,她都說得如此坦白,我也無從抱怨。
光小姐興緻盎然地聽著玖渚說話,「啊!對了。」忽地想起什麼似的轉向我。
「等一下方便去打掃您的房間嗎?倉庫…剛才去過您的房間,但是您剛好不在。」
「沒關係。」
雖然我不知道她想打掃那個房間的哪個地方。
「謝謝。」光小姐向我道了謝,便開始打掃室內。清潔工作大致結束后,光小姐「呼」地鬆了一口氣,一**坐在地上。
「對不起…我有一點疲倦。」
「要休息一下嗎?」
「不,沒關係,而且玲小姐會生氣…玲小姐很嚴厲呢,我被罵了好幾次。沒關係!我很健康,也只有健康這一項優點,所以沒關係的。讓兩位擔心了,不好意思,那我就此告辭。」
光小姐堅強說完,便走出房間。
「唉。」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光小姐好象也挺辛苦哪。也許是我想象力太豐富,可是看她那副模樣,就像獨自背負著所有的苦楚。」
「就像看見另一個自己?」
「也不是那個意思,或許有一點同情吧。」
而且光小姐似乎不太幸福。
玲小姐和彩小姐彷佛早已將那些視為「工作」,但光小姐在那方面似乎仍無法妥善處理,是人生這個電路中沒有嵌入工作嗎?總覺得好象有什麼隱情。
至於另一位女僕--明子小姐,因為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所以不予置評。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苦楚喔,阿伊。」
玖渚一副很了解似的說道。
「大家都在吃苦,即使沒有,也在努力,不論是光、阿伊尊敬的小直或者赤音都一樣呦。不用吃苦、沒有努力就能生存的人,大概也只有人家而已。」
吃過中餐,我依約前往佳奈美小姐的畫室。玖渚仍然表示,「沒有食慾。」中午過後又鑽入被窩,那個年輕工程師是慢性睡眠不足。
「晚餐要叫人家起床喔~~也得去見見伊梨亞。」
如此這般。
我敲敲畫室的門,等對方響應后,拉開門把。地面是木板材質,沒有鋪地毯,雖然讓人聯想到小學的美術教室,不過當然沒有排列坑坑洞洞的桌子,也沒有膺品似的石膏像,更沒有那麼寬敝。單就面積來說,這間畫室大約是玖渚那間的一半大吧?
「歡迎,那麼,在那張椅子坐好。」
佳奈美小姐用略微冷峻的視線看著我的方向,沉默片刻后,如此指示。深夜先生看來是待在自己的房間,畫室里只有佳奈美小姐。我穿過擺滿畫材和油漆等東西的牆邊櫃,依照指示坐在椅子上。與佳奈美小姐呈正面相對。
「請多指教,佳奈美小姐。」
不過,她長得還真漂亮。
金髮碧眼,就像舊電影里登場的深閣大小姐,同時兼具知性美,再加上繪畫才能,老天還真是不公平啊。
「…」
不,或許也不盡然?
佳奈美小姐不良於行,直到數年前為止也雙目失明。四肢健全的我竟然還有所不滿,或許才是傲慢自大的獃子吧。話雖如此,佳奈美小姐本人並未將這些視為不利條件或殘障。
「上帝是公平的。要是連我都四肢健全,對健全者反而是一種不公平吧。」
「腳只是裝飾品。」
「視力恢復以後,我的世界也沒有任何改變。社會跟我想的一樣,自然淘汰和命運其實都沒什麼品味。」
~~~以上節錄自伊吹佳奈美的畫冊評論。
佳奈美小姐跟我一樣,坐在圓木製的椅子,因為穿著小禮服,似乎坐得不太舒服…
我陡然發現!
「佳奈美小姐,呃。。你要穿著那件衣服畫嗎?」
「你是在質疑我的服裝品味?」
佳奈美小姐的神色變得有些駭人,她並非在說笑,好象真的很不高興。我慌張解釋道:「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怕你的衣服弄髒。」
「我畫畫的時候,不會特意去換衣服,衣服至今未曾被畫具弄髒,請不要把我當白痴。」
「啊啊…是嗎?」
就像書法家那樣嗎?的確衣服被畫具弄髒是外行人的行徑,佳奈美小姐已是世界一流的畫家,我竟在關公面前耍大刀,實在太不知好歹了。
我聳聳肩。
「可是,真的要畫我嗎?」
「你是什麼意思?佳奈美小姐依然用駭人的表情反問。嗯…她的心情好象不太好,不,此人的內定值就是這種感覺吧?」
「呃,怎麼說才好,這樣會不會拖累你的畫家身價?」
就好比玖渚友,她在工程師方面的技術,在任何世界都可算是出類拔萃。可是,那丫頭卻只把那種技術用於玩樂,因此很少有人承認她是偉大的天才。
「權威只是一種結果呀,做不到跟不去做是一樣的呦。」
據她本人所言,似乎是那麼一回事。
對畫家來說,我想也是一樣。用玩樂的心情,隨便畫隨便的題材,這種畫家豈不是很難讓別人肯定他的價值嗎?
然而,佳奈美小姐否定了我的想法。
「我不是才要你別把我當白痴嗎?你的腦袋瓜里真的有裝腦漿?本小姐才不會挑題材,我跟你說啊…人蠢只要閉上嘴巴就不會被捉包,你還是少開口為妙吧?」
她一副鄙夷的態度,連我都跟著意興闌珊。
「我啊…就是最看不慣那種事,一想到就噁心。沒有好題材所以畫不出來啦!模特兒不好啦!環境不對啦!那種題材不適合自己啦!不光只有畫家,什麼這不是我想做的事啦!老師,我找不到想做的事啦!凈說些自我中心的廢話,你周圍應該也有這種傢伙吧?」
「啊啊,有啊。」
就是我。
「真是的!」佳奈美小姐盛怒不已。
「想做的事啦!不想做的事啦…不先反省自己的無能,我最討厭那種傢伙了,真覺得他們不該死皮賴臉地活著。縱然不至於叫他們去死,但希望他們別活得那麼丟人,去做點有意義的事,別在那裡哭爹叫娘的。我告訴你,再平凡的男人,甚而是昆蟲內臟,我都有辦法畫成藝術!」
儘管外貌清秀,自尊卻相當高。別說是她自己,甚至也不容許別人妥協,她應該是那種嚴格的人。
雖然跟昆蟲內臟相提並論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既然昆蟲內臟都可以畫,當然沒道理不能畫我吧。再客氣下去反而顯得失禮,對這個人客氣也只是吃力不討好,我於是選擇沉默。
仔細一看,佳奈美小姐背後有一塊畫布。那是一幅鉛筆畫,用仰角描繪一株櫻花樹,是今天早上她和深夜先生一起看的那顆樹。
猶如黑白照片般細膩的畫,畫素應該一千萬左右吧?不不不…無聊透頂!對於這麼細膩的畫,根本不需要那種比喻方式。
「那個。」我指著畫布。「是什麼時候畫的?」
「上午,你有何不滿?」
佳奈美小姐賞櫻是在早晨,換言之,就是距今五個小時以前的事。短短五個小時,就可以畫出如此細膩的畫嗎?要完成如此一幅畫,總覺得再快也得花上一個星期。因此,我很自然地對佳奈美小姐露出懷疑的視線,佳奈美小姐不可一世地嗤笑。
「一個星期可以完成的工作花費三、四個月,那是白痴的行為,倘若不是白痴,必定是懶骨頭。我兩者皆非,因此三個小時能夠完成的事情,不會花更多的時間。」
唉唷喂呀。
懶骨頭最佳代表的本人聽來格外刺耳,全身劇痛不已,也很希望玖渚那丫頭來聽聽這句台詞。
「喂?你應該也是這麼想吧?」
佳奈美小姐用不懷好意的語氣徵詢我的同意,總覺得像是被人當面悔辱,而且,那應該不是單純的錯覺吧。
「咦?沒有,呃、對…哎呀哎呀,不過你畫得真好。」
「嗯,是啊。」
彷佛早已聽膩那種平凡的讚美,佳奈美小姐興緻索然地應道。不,確實是太過庸俗的評論。什麼畫得真好?講了等於沒講!連五歲小孩都會,我是白痴嗎?
「那個,佳奈美小姐是畫工筆畫嗎?」
「什麼都畫啊,你不曉得嗎?」
是啊,又失言了。我面對的乃是拒絕任何風格、屏棄所有流派的女流畫家---伊吹佳奈美小姐。不論是工筆畫、抽象畫或其它畫,她不畫或者不會畫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
佳奈美小姐眯起單眼說道:「一直拘泥於單一風格這種蠢事我是不幹的,我不是說不要拘泥於自我風格,但是過於拘泥也很奇怪,根本就是瘋了。其它事情姑且不論,至少繪畫方面我要隨心所欲地畫。」
「或許是吧。」
因為難以反駁或贊同,我只好敷衍地點點頭。不知是否看穿我的詞窮,佳奈美小姐嗤地一聲訕笑。
「喂!你啊。。。有看過我的畫嗎?」
「是看過幾次畫冊,但是不夠用功,今天第一次現場觀摩。」
「喔…那你覺得如何?我是說這幅櫻花,而不是畫冊。」
我對佳奈美小姐的問題略感意外,因為我以為被稱為天才的人種,並不會在意他人的評價。以七愚人園山赤音小姐為首的ER3成員,包括參加計劃的那些討厭鬼,不論是名聲或虛榮,他們壓根兒不在意別人對他們的評價。
「自己的價值自己最清楚,腦袋不靈光的傢伙給的評價,我才不希罕咧!」那群傢伙異口同聲地如此宣稱,也因此引起我的反感。
「這個嘛…」我不知所措地回答:「是啊…我覺得很漂亮。」
「嗯…很漂亮嗎?」佳奈美小姐重複我的話。「你不需要討好我喔?我也不會因此生氣。」
「不…我也沒有那種鑒賞或批評的眼光…就是覺得很漂亮。」
「喔…漂亮啊…」
佳奈美小姐不勝惋惜地看著畫布。
接著用細若蚊納的聲量喃喃自語:「漂亮!漂亮、漂亮、漂亮!那種形容詞啊…並不是對藝術的讚美哪…」
「咦?」
「這幅畫還是不行嗎…真可惜…真不想這麼做…白白糟蹋了啊…」
「唉~~~」佳奈美小姐一聲長嘆,微微彎身拿起那張畫布。
咻地一聲舉起…摔向木板地。
樹木破裂的聲音響起。
地板當然沒有裂開。
「等……你、在做什麼?」
「如你所見,銷毀失敗作品啊…為何我非得做這種事不可呢…」
那應該是我的台詞吧?
「啊…」佳奈美小姐惋惜不已地垂首俯視粉碎的畫布,接著又悵然若失地頻頻嘆息「嘖…以後應該可以值個兩千萬吧…」
「兩千萬?」
「兩千萬美金。」
單位是…
「當然,那是好幾十年以後的事。」
「…藝術家有時真是亂七八糟…」
況且也沒有必要在我的面前做吧?一想到我的無心之言,竟導致這種結果,不免要湧起一股討厭的罪惡感。
「你不需要感到罪惡,這是我的責任,我不是那種把責任推給旁人的胡塗蟲。」
「我畢竟是外行人,何必因為外行人的意見,就把自己的心血…」
「挑選鑒賞者的作品,我不會稱之為藝術。」佳奈美小姐嚴詞厲色地說。
原來如此…是這麼一回事嗎?
聽見那句話,我終於理解了。
儘管言語跟態度都充滿惡意,但這個人確實打從骨子裡是藝術家。
「可是,明明就像照片一樣逼真」
「那個也不是褒獎。我跟你說…假如『像什麼什麼一樣』是你讚美別人時的口頭禪,最好快點把它戒掉,因為那是最高級的污辱。但是,如果你的腦漿只夠理解限制在風格框框里的東西,那也沒辦法了。」佳奈美小姐轉向我。
「嗯,像照片一樣的那種說法倒也可以理解,因為照片原本就是由圖畫創造的。」
「是嗎?」
「是啊,你不曉得嗎?」佳奈美小姐揚起一邊眉毛。
「你不曉得嗎?」似乎是佳奈美小姐的口頭禪。
「發明銀版攝影(daguerreotype)的人其實是畫家,而透視法(perspective)的研究據說也跟相機發明有關,雖然這些是深夜告訴我的。你知道照明暗盒(cameraobscura)吧?」
那我當然知道。
換言之就是暗箱…在黑暗房間的牆壁上鑽一個洞,室外景色就會映照在對面牆壁的現象。那是很老舊的技術,公元前由亞里斯多德所提出,據說也是照相機的起源。
「那是為了正確複製外界所發展的技術之一。因為透視畫法的基本概念就是『將所見事物如實畫出』,這是法國畫家庫爾貝(GustaveCourbet)說的…他另外也主張『我沒看過天使,所以不畫天使』這種現實主義,不過這跟我的哲學相反。小孩子畫畫不是沒有遠近,全部擠在前面嗎?物體的尺寸也是亂七八糟,或者把人畫得跟房子一樣大,或者把最重要的東西畫得最大。總之,不是看起來如何,而是將自己的感覺直接表現在畫布上。如果繪畫是一種自我表現的手段,那小孩子的手法就是正確的。這麼想的話,『像照片一樣』就稱不上是好作品了。」
「啊~~~~」
言話間開始夾雜專門用語,我變得不知該如何響應。而且佳奈美小姐從剛才就只顧著說話,甚至沒有準備繪畫道具,究竟何時才要開始畫呢?
「就連照片也不能算是完全複製真實…只要修正得宜,輕易就能欺騙欣賞者。。。。在可以恣意妄為的意義上,照片跟圖畫其實沒有什麼差別吧?」
「那個佳奈美小姐,你不開始畫嗎?」
「現在正在記憶。」
原本還以為又要被叱無能,沒想到佳奈美小姐用意外平和的語氣回答。
「你可能不曉得吧?我是獨自工作的類型,跟別人在一起就無法集中精神。」
她說了宛如達文西的話語。
觀察與繪畫分開進行的畫家,儘管並不常見,倒也不是從未聽間,因此我也沒有特別詫異。
「所以畫人物時,就得全憑記憶了。」
「那種事辦得到嗎?」
「對我而言,記憶跟認識是同義詞。」
這次她說了猶如人魔漢尼拔的話語。
「就這樣在這裡聊兩個小時吧?等你離開以後,我就會開始畫啊!還得先重畫這幅櫻花,至少要畫成你能夠理解的藝術。然後才是你的畫,我會上兩層色,所以要多花一點時間,等它干明天早上應該就可以給你了。」
「可以給我嗎?」
「給你呀,我留著那種畫也沒用,我對完成的畫沒有興趣。我會簽名,所以應該可以賣得不少錢。當然如果你不中意,撕掉也無所謂,只不過有點浪費喔,因為我打算畫個五千萬。」
很現實的形容法。
嘆息。
「話說回來,聽說你跟赤音小姐的感情不太好。」
「是不好啊,不過,好象是她討厭我吧。就我個人而言,對於學者的園山小姐、研究者的園山小姐,以及ER3七愚人的園山小姐,我應該是心存善意,甚至應該是懷有敬意。」
「應該、應該的,總覺得你話中有話。」
「對呀。」佳奈美小姐嫣然一笑。
「假如是園山赤音本人,的確非常討厭喔。」
時間是兩小時以後。
我離開佳奈美小姐的畫室,先繞去玖渚的房間。玖渚雖然躺在床上,但似乎曾經起床,手錶已經修好了。玖渚的一流惡作劇,錶盤的數字數字左右顛倒,但也不是不能用,我便戴回左手,摸摸沉睡中的玖渚的頭,道謝后,再前往赤音小姐的房間。
「請多讓我飛車、角行、銀將和金將六子!」
我如此懇求后,赤音小姐嬌笑道:「我再多讓你幾步吧。」
她將西洋棋的棋子排列在日本象棋盤的己方陣營。
「這可是西日合併喔。」
「感覺有點像特殊格鬥技之戰…」
儘管獲得如此讓步,我依舊慘敗,一敗塗地。
而且還是七連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