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前盟今約共宜休
第十三章前盟今約共宜休
或者,玉隱是真心疼愛她懷中這個孩子,我心中不忍。幼年時,玉隱便陪伴在我身邊,也是這樣的冬日,滴水成冰的日子,她守在暖爐旁撥著火,卻依舊有些縮手縮腳。我悄悄喚了她上床來渥著,用自己溫暖的手足去暖她微涼的手足。名為侍婢,她卻實實在在是我的同胞姐妹。這麼多年,我虧欠她的,爹爹虧欠何綿綿的,的確太多。
她是我的親妹妹,難道我真要親手置她於死地?死在我手上的人已經不少,難道還有沾染我親妹妹的血,爹爹年事已高,我若這樣做,豈非是傷他老人家的心!
種種念頭在腦中如雷電疾轉,我問她,「你真的會把予澈視如己出?」
「為何不會?」她淚眼迷濛,抬首反問我,「我此生大約不會有自己的孩子,澈兒會是我唯一的孩子,他只會認我這個母親,我們一家三口會過得很好。」她目光幽幽,深深地望著我,「這個秘密,只有你知道,是不是?」
窗外寒雪如飛絮扯棉,或許,我該讓這樣的秘密隨著大雪一起被掩埋。若真正揭破真相,玄清會失去一位愛他的妻子,年幼的澈兒會失去一位疼愛他的養母。我心中沉沉鈍痛,不覺伸出手擁抱澈兒,沉聲道:「這個罪名,人人以為是赤芍做的,就當是她做的吧。」
玉隱凝著淚眼看我,稍見釋然之色,亦覺愧悔。襁褓中的孩子哭得聲嘶力竭,我伸手探到襁褓內,觸手溫熱潮濕。我忙道:「別一味抱著,孩子尿出來了呢。」
玉隱忙拭了淚,急急忙忙喚了乳母進來,熟練地為孩子解開襁褓,換好尿布。我在旁幫忙料理,一眼瞥見孩子背上有兩三塊顏色極淺的青斑,不由問道:「這是胎記么?
乳母是位年長穩重的女子,見我疑問,搖頭道:「娘娘,這不是胎記。小王子的生母在生產前服食過劇毒,所以孩子生下來會身帶青斑。」
我心中豁然一亮,似有無數雪亮閃電劈開烏墨似的天空,頓時清明。我有一個極大的疑問在胸腔中翻騰,忙問道:「聽說孩子在母腹中受驚,生下來會成死胎並身帶青斑。」
乳母點頭道:「這也是有的。但奴婢也曾聽說有些大戶人家妻妾爭寵,有用毒謀害懷孕的妻妾的,孩子生下來不是死胎也會心智受損,而且身上會帶青斑。」她笑笑,「這種事污穢得很,入不得娘娘的耳朵的。」
玉隱面色不豫,沉聲催促道:「勿要多嘴,快給小王子換好衣裳,別凍著了。」乳母唯唯諾諾,手上敏捷,再不敢多話。
有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中滾雷一般翻湧而過,我喚進槿汐,「聽聞今日晉康翁主入宮來了,你去請庄敏夫人和翁主過來敘話,說隱妃帶了小王子過來了。」我沉聲吩咐乳母,「庄敏夫人素來喜歡聽這些故事,你將方才與本宮說的故事再一五一十說一遍給夫人和翁主聽,她們必定喜歡。」
這一年天氣寒冷,到了二月初五方漸漸有些雪止之意,只是每日早晚仍有些淅淅瀝瀝之意,陰寒亦未褪去半分。
內務府總管梁多瑞向我稟報皇後宮中一月的用度,雖在禁足中,然而一應供應都未缺失,優渥如故。皇后,依舊是皇后。
我細細翻閱,偶爾問幾句,他都對答如流。待翻了大半,我指著賬本問:「皇後宮里每月的月銀統共是一千六百兩,都是誰管著的?」
「宮人的份例都是繪春姑姑領了,皇后那一份是剪秋姑姑保管的,記錄開支的是綉夏姑姑。」
我笑盈盈道:「這麼說本宮問你也是白問。昨兒個和貴妃說起宮中用度一月比一月大,你瞧是怎麼說?」
梁多瑞陪笑道:「奴才想著,快到年關的緣故,所以主子們要賞賜打點的地方多,手頭難免鬆些。」
我微微一笑,「那也罷了,只是皇后既然被禁足,大用項也出不了鳳儀宮,怎還會說銀錢不足要向內務府多支了一千兩。」
梁多瑞一時語塞,吱唔著說不上來,只好悄悄拿袖子去擦冷汗,「奴才也實在不知情。」
我拿眼角瞟了他兩眼,豁地將賬本往桌上一摜,笑吟吟道:「本宮也不知道原來這內務府總管這樣好當,只要會得做人情就是了。這個月這個宮裡多支五百兩,下個月那個宮裡多支一千兩,你倒是個漫手撒錢的活菩薩,然後跟本宮來哭窮,倒教本宮難做人!」
梁多瑞嚇得趕緊跪下了,求道:「奴才實在不敢呀!只因著皇後娘娘宮裡的,又每常是皇後跟前的紅人繪春姑姑她們來領,奴才哪裡敢不支!」
花宜在旁笑了一聲,拿了黃楊木小捶子為我捶著膝蓋,口中慢悠悠道:「不敢也都敢了,梁公公還好意思在娘娘面前說嘴!誰不曉得梁公公是皇后八竿子打得著的親戚,難免對著鳳儀宮裡手頭鬆些。到底我們娘娘吃虧在沒有這些個好親戚,否則月尾那些日子也不用領著頭緊巴巴地過了。」
梁多瑞面色發青,忙磕了兩個頭道:「都怪奴才照應不周……」
我揮一揮手,慢條斯理截下他的話頭,「也不敢要公公你照顧周全,昨日皇上剛與本宮說起後宮用度該節儉些,本宮還怕惹這些嫌隙。既然皇後宮里的錢你只管給不管用,我也不來問你。你先回去就是。」
梁多瑞不意我肯輕輕放過,連忙千恩萬謝走了。我示意花宜撿起賬本,慵然閉上雙眼,「把這件事回了皇上,皇上若說要查,就回我最近身子不大好,請貴妃主持就是。」花宜忙答應了,往儀元殿去。
這日傍晚天暗得早,我便攜了衛臨到玄凌宮中為他請平安脈,順便將懷淑帝姬即將滿百日的賀儀揀些要緊的告訴他知道。玄凌方批閱完奏章,一手擱於葯袱上由衛臨診脈,一壁閉著眼聽我說完,他囑咐道:「旁的也就罷了,沁水已經晉位容華,過幾日懷淑百日之喜,再晉她為婕妤吧。」
懷淑帝姬生下來時極順利,宮中生養兒女不易,難得沁水是順產,帝姬生得極清秀,玄凌倒也喜歡,待沁水格外優渥。我笑著答應了,道:「待帝姬滿周歲時再晉沁水為貴嬪,也是個正經主子了。」
玄凌淡淡一笑,掩不住眉心淺淺的疲倦,「朕也是這樣打算的。」
春寒寂寂無聲,比之晴冬天氣愈加寒冷陰濕,連向晚的寧靜時光都似被濕冷的空氣黏結住,凝神看去,窗外凍雨緩慢灑落,似漫天飛舞著無數細小冰珠一般。有冰冷的雨絲打在窗欞上,「沙沙」地聲音如春蠶吞食著碧色桑葉一般。
玄凌側耳半晌,輕輕道:「三月的親蠶嘉禮,就由你來主持吧。」
我欠身道:「臣妾只是嬪妃而已,親蠶嘉禮素來由皇後主持,臣妾不敢僭越。」玄凌輕輕一哼,並不多言,我思忖著道:「或者庄敏夫人亦可代勞,畢竟她出身高貴。」
玄凌正欲說話,忽聽得廊下有絲履薄薄的響聲湧起,伴著珠翠玲瓏之聲漸漸靠近儀元殿。玄凌輕輕蹙眉,「是誰?」
我打起靈獸呈祥的珠綾帘子,正見蘊蓉牽著雪裡金遍地錦滾花鑲狸毛長裙在垂花長廊下行來,步履沉沉似乎比平日凝重,可以聽見地面上細碎的水珠在她足下瑟瑟地迸起。她素來嬌艷的面龐沉如寒水,並無一絲溫和的表情。兩梢丹鳳眼驕然揚起,眼角淡紫含金的胭脂敷得薄薄的,似孔雀打開的華麗的尾扇,隨著她的行走,那扇便似在水凝般的空氣中劃出了兩道無形的鋒芒,一路慌得立在廊下階前的宮人們紛紛跪下。
我將帘子遞給宮女掀著,回首抿唇笑道:「可見不能背後說人,說曹操曹操就到呢。」
蘊蓉扶了侍女的手進來請了安,似有些不樂意的樣子,玄凌不由問道:「什麼事這樣氣鼓鼓的?誰惹著你了。」
蘊蓉「嗐」了一聲,埋怨道:「也沒什麼,只是怪奴才們不濟事,臣妾想要點什麼都要不來。」
玄凌不由好奇,笑道:「還有你要什麼能要不來的東西?但凡好些的,朕都先給了燕禧殿了,連淑妃那裡都未必比得上你。」
蘊蓉「嗤」地一笑,復又板了臉道:「也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兒,是臣妾得了一個新方子。皇上知道,臣妾身邊的瓊脂原是外祖舞陽大長公主的陪侍,她的妹妹瓊蘿廚藝極好,曾經伺候過純元皇后的身孕,純元皇後過世后便被遣出宮了。前兩日瓊脂回去探親,聽瓊蘿說起純元皇后在世時吃東西十分講究天然氣韻,凡是蒸煮食物,皆用竹葉、箬葉或芭蕉葉擱在蒸籠底上,臣妾覺得極風雅,所以也想學著做。」
玄凌原本懶懶地聽著,聞得「純元」二字,不知不覺便含了一縷溫煦的笑意,連臉龐的弧度易柔和了不少,「朕也不知她喜歡用些什麼葉子,只是覺得她宮裡小廚房所制食物皆有草木清馨,的確氣味良佳,與眾不同。」
「是了。」蘊蓉聞得玄凌亦這樣說,不覺笑起來,「臣妾想竹葉太細碎,箬葉總用在粽子上,氣味聞慣了,便想新鮮些用芭蕉葉子墊著蒸一籠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誰知奴才們非說今年天氣冷,連芭蕉芯都凍壞了,所以不能得好的。臣妾好容易有些別緻心思卻不能得償所願,故而生氣。」
玄凌笑著道:「那有什麼難的,一時口腹之慾而已。等天氣暖和了,朕把上林苑的芭蕉都賜給你,你想摘多少便是多少。只別忘了蒸上什麼也給朕留一份。」
蘊蓉這才歡喜起來,笑生兩靨,「這是純元皇后的心思,蓉兒不敢忘了表哥的。」
衛臨為玄凌把完脈,回道:「皇上一切都好,只是別勞累著了,今年時氣不好,皇上熬夜多了亦傷身,微臣會給皇上開一些調理的方子,皇上按時吃著就好。」
玄凌點點頭,「溫實初不常在,你的醫術倒也過得去。」
衛臨躬身道:「多謝皇上誇讚。」他轉首,笑吟吟向胡蘊蓉道:「微臣有句話要多嘴,不知娘娘肯聽一句否?」
蘊蓉滿面含笑,把玩著小指護甲上一粒明光爍爍的鴿血紅寶石,打量他兩眼道:「表哥既誇你好,你說就是。」
衛臨垂手道:「方才娘娘說起用芭蕉葉蒸煮食物,人人都以為芭蕉只可觀賞,其實入葯也是極好的。芭蕉味甘,淡,性寒,上說可治心火作燒,肝熱生風,除煩解暑,對熱病、水腫、腳氣、癰腫、燙傷皆有效。」
玄凌若有所思,「純元體質燥熱,可見她的別緻心思亦可養生,是極好的。」
衛臨陪笑道:「皇上說的是。只是芭蕉性寒,平時少吃些是無妨的,只是有孕婦人便不可輕易碰了,因為芭蕉與桃仁、紅花等葯一樣,有破瘀消腫之效,雖不及紅花藥效明顯,但若蒸食,其藥力會緩緩滲入食物,天長日久,亦會傷身。」
蘊蓉微微一驚,即刻板了臉斥道:「皇上誇你一句罷了,你莫要危言聳聽。芭蕉而已,若真有毒,純元皇后怎還敢食?」
衛臨忙恭聲道:「夫人勿要動氣,微臣所言不過是說孕婦慎用罷了。京師地寒,京人少用芭蕉入食,所以往往連醫者也不知芭蕉藥理。而微臣年輕時曾遊歷南方苦熱之地,當地山民便懂得這些,實在不是危言聳聽。」
蘊蓉微微一怔,神色間漫生出掩飾不住的惶然,低呼一聲,「表哥,衛太醫說孕婦慎用,可是瓊蘿是伺候純元皇後有孕時飲食的,那麼她所見皇後用芭蕉入食蒸煮,那必定是皇後身懷六甲之時。這……」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逐漸變成和窗外殘雪一般冰冷而倉惶,「臣妾聽聞母親說起宮中傳聞,說純元皇后產下的皇子並未活下來,而且身帶青紫瘢痕,當年貴妃侍奉在側,連她亦是見過的。」
春寒料峭,加之夜雨寒涼,玄凌早已披上了家常墨絨遍底銀滾白風毛直身錦袍,鎏金鶴頂蟠枝燭台上,九枝花燭參差而燃,花燭外籠著鮮紅宮紗燈罩,燭光透著溫暖明亮的橘色如溫泉般汩汩流在他墨色的衣裳上,無端帶出一抹凄絕的艷色。他的眉心緊鎖成「川」字,似有無法負荷的痛苦記憶在眉心糾結,他輕輕的聲音如夢囈一般,「那個孩子,生下來就沒有了氣息,全身冰涼冰涼,而且帶著青紫瘢痕,十分可憐。他在朕的懷中,一點氣息也沒有,冷得似塊冰一樣,朕心裡也冷得似塊冰一樣,朕怎麼抱著他都暖不過來。太醫告訴朕,孩子在母腹中體虛,又兼之受了驚嚇,所以在母腹中夭折,身帶青斑。他受的那些驚嚇,皆是因為廢德妃甘氏與廢賢妃苗氏覬覦后位,百般折辱,才致使純元不能靜心養胎。那孩子,太無辜……」
「皇上節哀。」我柔聲安慰,「過去的傷心事,皇上勿要總放在心裡,於龍體不安。」我使一個眼色,槿汐會意,端上一碗早已準備好的杏仁茶奉上,我溫言道:「甜食能寬心舒懷,皇上吃一口吧。」
玄凌一見那杏仁茶,面色愈加沉鬱而哀傷,「這杏仁茶,亦是純元在世時所喜。」槿汐怕引得玄凌傷心,忙道:「這杏仁茶涼了,奴婢再去換別的點心來。」
玄凌輕輕接過,只望著那微微冒著熱氣的乳白色發怔,氤氳的熱氣撲在他臉上,有深入骨髓的哀慟與思念,「昔日在昭陽殿中,純元最喜晴好天氣坐在長窗下飲這一碗杏仁茶,她生性不喜奢華,連甜點亦喜歡這道常見又普通的。昭陽殿里用的是淺淺明藍色的軟煙羅,薄得如蟬翼一般,日光落在靠窗而坐的她身上,彷彿衣袂里處處都有陽光流出。」他一手端著杏仁茶,一手輕輕拂上儀元殿的軟煙羅窗紗,痴惘道:「就是這樣的顏色。」眾人不敢出聲相勸,良久,玄凌輕輕啜飲一口,徐徐道:「連味道都與當年一模一樣,略帶苦味,回味清甜。」
「甜杏仁用熱水泡,加爐灰一撮,入水侯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凈,再量入清水,如磨豆腐法帶水磨碎。用絹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調、煮熟,加白糖霜熱啖,或兌牛乳亦可,配以芝麻、玫瑰、桂花、枸杞子、櫻桃等佐料。先皇后不喜過甜食物,除甜杏仁外亦加少許去皮苦杏仁,因而入口略苦,回味清甜。」
這聲音沉重而略帶澀意,如數家珍一般緩緩道出。眾人轉首,正見端貴妃立在門邊,錦繡簾帷前的她身形單薄如一縷剪影,彷彿禁不住風一般輕輕顫動,眸底盈盈含淚。不知何時,她亦來到。
玄凌頷首,招手示意她近前,道:「是了。當年純元曾把杏仁茶的製法教給你,宜修亦曾學過。」
端貴妃聲音清冷中透出一絲悵然,「是。後來純元皇後有孕,一切飲食皆由她親妹妹,當時的貴妃檢點過才能入口。」端貴妃曼步進殿,端過杏仁茶輕輕一嗅,舉袖掩住口鼻,靜靜道:「皇上,這杏仁茶是滋補益壽的佳品,可若用得不好也是殺人的利器。」
玄凌不覺失色,「什麼?」
我輕輕頷首,「鸝妃是死於服食杏仁過多,純元皇後有孕,怎可服食杏仁茶?」
端妃搖頭道:「鸝妃自裁所食的杏仁毒性頗大。而杏仁茶所用是京師附近特產的甜杏仁,反覆泡製,斷無毒性,只是孕婦不過分多食便好。」窗外雨疏風驟,春寒刺骨,恰如端貴妃此時言語,亦如長針深深刺入骨髓般疼痛。貴妃言語安靜,「庄敏夫人,你可還記得六王的小王子予澈生下來時身帶青斑?」
蘊蓉頷首,「是。那日我在柔儀殿陪隱妃和淑妃說話,曾與淑妃親眼見到小王子身帶青色瘢痕,乳母說過,是因為靜妃產子前服食鶴頂紅,劇毒侵體,孩子身上也會有痕迹留下,所幸靜妃動了胎氣很快生下孩子,所以孩子身體無礙。」
端妃轉首瞥見衛臨,「正好你在,本宮問你,胎兒身帶青斑有何原因?」
衛臨甚少見端妃如此端肅鄭重,不敢馬虎,忙道:「胎兒在母腹中受驚,或是被些寒涼藥物緩緩侵入,便會身帶青斑,若此性寒藥物用得久了,孩子長期受寒,便會胎死腹中。醫者皆知,死胎比小產更傷身,胎毒會慢慢反至母體,母體本就為寒毒所侵,又遭胎毒反噬,極是傷身,殞命者也甚多。」
端貴妃面色沉重,「既是服食寒涼藥物,身懷六甲之人自己會不會知道?」
「孕婦自己會覺得腹中發涼,手足無力,腰肢酸軟,但這些癥狀有孕中多思受驚極為相似,並非如山楂、紅花等物侵體后較為明顯,若非細察,不容易發現。」
端妃點點頭,也不多言,只喚道:「吉祥!」
吉祥聞聲上殿,手中朱漆螺鈿盤上托著小小一個八仙蓮花白瓷碗,碗中熱氣裊裊,芳香撲鼻,正是一碗杏仁茶。吉祥端至玄凌面前,端妃低低道:「皇上嘗一嘗,這碗杏仁茶和方才崔尚儀那碗有何不同?」
玄凌不知就裡,然而端貴妃素來穩妥凝重,玄凌也不多問,舉起銀匙各喝了一口仔細品味,然後搖一搖頭,表示並無差別。端貴妃又道:「衛太醫試試。」
衛臨推辭不過,只得各舀了一勺喝下,他蹙眉品味良久,似是不能確定,又再品了一次。須臾,大約是有了十足把握,衛臨道:「回稟皇上,崔尚儀所制是加了苦杏仁的,而貴妃娘娘端來的一碗則是加了少許桃仁,兩者苦味相近,若非細辨,斷斷分不出來。」
端妃撂開碗盞,端然肅穆道:「皇上慣常吃杏仁茶都不能分辨,若非醫者,如何能辨?」她一指吉祥盤中的杏仁茶,問衛臨道:「若有產婦不知,每日所食的杏仁茶都是加了少許桃仁粉,便會如何?」
衛臨大驚失色,忙跪下道:「若真產婦天長日久服食少量桃仁,孩子縱然在腹中長大,也會胎死腹中,生下的死胎會身帶青紫瘢痕。」
空氣里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所有人像是寒冬臘月被凍在了結了厚厚冰棱的湖水裡,只覺寒意從骨縫間無聲無息滲入。玄凌額上青筋暴漲,原本清癯的面容微微有些扭曲,只唇角銜著一抹冰冷如利劍的笑,叫人不寒而慄。
蘊蓉似想起一事,問道:「若是偶爾還用芭蕉葉蒸煮食物呢?」
衛臨冷汗涔涔,忍不住舉袖去擦,「若與桃仁雙管齊下,胎兒必不能保。但若此間常有讓孕婦驚悸憂思之事發生,那麼極難察覺是桃仁與芭蕉之效。」
青銅麒麟熏爐卧在地上,熏爐孔內散著龍涎香的裊裊淡煙,那若有若無的青煙瀰漫在空氣里,似張,兜頭兜臉將人蒙住。玄凌的眼神飄忽不定,靜默無語站了片刻,「甘氏與苗氏屢屢生事,純元因愧疚致使苗氏小產之事,常常驚悸夜不能寐,又要對兩位廢妃言行百般隱忍,其實非常辛苦。」
蘊蓉輕輕傍在玄凌身邊,聲線綿綿如寒針深刺,「表哥,那些只是外因,真正原因乃是這些桃仁和芭蕉,寒性日積月累,才害死了純元皇后和嫡皇子。」
玄凌半邊面孔被光線遮住,唯聽見遠處永巷傳來陣陣更鼓聲,大殿深處銅漏水滴的聲音越發清晰可聞,一滴,又一滴,似是要在心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坑,他的神色看不出任何異常,只靜靜問:「月賓,你從哪裡知道這些事?」
「皇后被禁足,可是皇後殿中用度所費銀資不減,與內務府呈報之數有出入,臣妾忝居四妃之首,協理六宮,皇上命臣妾查處,臣妾不敢不用心,因而夜審皇後身邊繪春、綉夏、剪秋三人,不曾想審出銀錢數目不對之外,嚴刑之下繪春為求活命,吐出當日有人指使她以桃仁代替苦杏仁,謀害純元皇后。」她停一停,似要平息胸臆激蕩的氣息,「臣妾為防有失,再審剪秋與綉夏,剪秋受不過刑咬舌自盡,綉夏業已吐露實情。」
時間像是被寒氣所凝,過得格外的緩慢。玄凌一字一字吐出,「是誰?」
燭火燃得久了,殿中有些暗,只有長窗里透進一縷琉璃瓦上的雪光,籠在端貴妃沉靜似水的面龐上,如聚雪凝霜一般,「純元皇后親妹,當今皇后朱宜修。」
大殿內恍若沉溺海底般寂寂無聲,側耳,幾乎能聽到沉香屑在香爐中迸裂的聲音,貴妃側目看我,「被朱宜修所害失子之人,淑妃不是第一個,也未必會是最後一個。」
聲音若能噬人,大約也如玄凌此刻一般,「朕記得,為保純元飲食周全,一應細節皆是宜修經手照顧。朕以為,姐妹情深。」
玄凌目眥欲裂,胸口起伏如海浪潮汐,蘊蓉眉梢眼角皆是雪亮如刀刃的恨意,「純元皇后如何登上后位皇上心知肚明,朱宜修焉能不恨?焉能不報仇奪位?別看她素日恭謹,其實心腸陰毒,連親姐姐亦忍心殺害!」
玄凌一把推開她,大步流星出去,一壁吩咐李長,「隨朕去慎刑司!」
殿中復又寂靜下來,唯余我與蘊蓉和貴妃。蘊蓉按一按鬢上串珠花翠,懶洋洋坐下,輕笑道:「淑妃,你猜皇上親審的結果會是怎樣?」
我立在窗下,向她會心一笑,「蘊蓉妹妹會心想事成,不費今日這番功夫。」
她睨我一眼,「淑妃倒是坐享其成,讓我與貴妃費盡口舌。」
「我與皇后結怨已深,皇上心知肚明,若我開口,反而不妙。」
蘊蓉笑吟吟看著面容依舊沉靜的貴妃,「想來除了貴妃,無人說話能讓皇上這樣信服。」蘊蓉拍著手道:「也虧了淑妃的心思籌謀,借口月例用度之數不足才順藤摸瓜抓得出這些事。」
「舉手之勞而已。」我淡淡道:「放眼宮裡,哪怕是你我三人也好,誰宮裡沒有些個銀錢上的虧空,不過借個由頭而已。若非皇后已被禁足,咱們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只是……」蘊蓉按著心口,似是受了驚嚇了一般,「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還是很怕呢。」
貴妃半晌無言,頃刻,靜靜道:「事涉純元皇后,如同在皇上心上插了一把刀一般,皇上斷不能忍。」她瞥我一眼,「真要謝,咱們得謝謝死了的安氏,沒她留下那句話,咱們至死都不能明白。」她揚一揚臉,吉祥上來扶住貴妃,貴妃披上竹葉青鑲金絲飛鳳大氅,輕輕道:「陪我去通明殿祈福吧。皇后欠下的債,還得了你的,還得了我的,也還得了蘊蓉的,唯獨還不了純元皇后的。咱們走吧。」
我應聲起身,緩步出去。蘊蓉清凌凌的聲音直逼上我的耳後,語不傳六耳,「淑妃答允我的,不會不算話吧?」
我的話雖輕,卻落地有聲,「我說過,我無意於皇后寶座。」
她滿意,「但願淑妃說話算話!」
夜色濃稠如墨,寒夜冷雨瀟瀟,遠遠望下去是紫奧城連綿沉寂的深宮重重,無數燈火浮蕩其間,似星海萬里,綿綿無盡,我緊一緊身上一斗珠暗紫妝緞狐腋大氅,依舊覺得陰冷寒氣磣人心肺,終究——是高處不勝寒罷了。
玄凌在慎刑司整整一日一夜才出來,我與貴妃長跪於通明殿內亦足足一日一夜,貴妃日夜祝禱,每隔三個時辰便要撥起泠泠琵琶,寄託無限哀思,直到唇色發紫亦不願離去。我不知道她是在祭悼親手傳授她琵琶的純元皇后,還是未曾能到她腹中的孩子,她深沉如海的憂思,並非我所能感同身受。最後,是溫儀帝姬前來陪伴長跪,她才肯回宮歇息。
玄凌自慎刑司出來后並未到我宮中,長夜寂寂,星冷無光,我合眼欲寐去,然而頭痛隱隱相隨,似眠非眠中恍惚聽得更漏一聲長似一聲,久懸的心終究未能放下。
垂銀流蘇溢彩帳帷外有人影佇立,是槿汐輕聲道:「娘娘,皇上召您前往儀元殿。」
我問道:「幾更了?」
「戌時三刻。」她停一停,「庄敏夫人已奉旨前去了。」
並非是侍寢的旨意,我霍然睜開眼,吩咐道:「更衣。」
去往儀元殿的路極熟了,夜行的內監步伐又快又穩,只聽得夜風細碎入鬢,轎輦直奔儀元殿去。
二月初九的夜,依舊有些微侵上肌膚的冷意,晚風從窗棱間無孔不入地吹了進來,皇后鬢邊髮絲微微浮動,不施脂粉的面龐在一對紅燭的光照下細紋畢現,無處逃遁。因是待罪之身,一應首飾珠翠皆被摘去了,唯有皓腕上一對翠色沉沉的碧玉鐲子安靜地伏卧著。皇后的頭髮被挽成一個低垂的平髻,以銀色絲帶牢牢束住。她穿著通身鑲黑色萬字曲水紋織金緞邊真紅宮裝跪在地上,精緻而不張揚的花紋疏密有致地鋪陳於領口,露出一抹因消瘦而畢現的鎖骨。
蘊蓉沉靜侍立於玄凌身側,含著一抹快意的冷笑,一言不發。
玄凌雙眸微闔,指著跪在皇後身后的綉夏與繪春道:「她們都已招認,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皇后看一眼飽受苦刑的二人,伸手握起繪春被長針刺透的指甲,沉聲道:「皇上,繪春與綉夏受刑深苦,這樣的供詞算不算屈打成招?」
玄凌冷冷瞥一眼滿身鞭痕的二人,「她指上傷痕是招供后朕所懲罰,罰她們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她們兩個的供詞也很清楚,若是屈打成招,招不出那麼前後一致的供詞。」他深重的怒氣從唇角漫出一絲半縷,「你放心,若非朕親自審問,朕也不敢相信陪朕多年賢惠有加的皇後會連自己親姐姐也能狠心毒害。」
皇后冷淡道:「皇上既然已經相信,何必再來問臣妾?」
玄凌閉上雙眸,嫌惡道:「若非等你一句親口認罪,你以為朕還願意見到你這張臉么?」
「臣妾年老色衰,自然惹皇上嫌惡。臣妾只是想,若姐姐還在,皇上是否依舊真心喜愛她逐漸老去的容顏?我真後悔,或許應該讓皇上見到姐姐如今與我一樣衰敗的容貌,或許皇上就不會這樣恨臣妾。」
「心慈則貌美,宛宛再如何老邁,也一定勝過你萬千。」
皇后輕輕一笑,露出雨洗桃花的一點清淡容顏,她低首輕輕撫摩著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鐲,「這對玉鐲,是臣妾入宮那日皇上親手為臣妾戴上,——願如此環,朝夕相見。可如今若非皇上以為臣妾犯錯,大約不願意再見臣妾了吧。」她停一停,語氣愈加低微,「當年,皇上同樣執著此環告訴臣妾,若生下皇子,后位便是臣妾的。可是當臣妾生下皇子時,您卻已經娶了我的姐姐為皇后,連我的孩子也要被迫成為庶出之子,和我一樣永遠有擺脫不了的庶出身份。」
玄凌眉心曲折成川,「你知道朕並不在意嫡庶,其實母后也不在意,母后是庶出,朕也是庶出。」
「皇上,你可明白女子庶出的痛苦?臣妾自幼在家中受盡委屈,爹爹眼中只有嫡出的姐姐,因為臣妾是庶出,臣妾與臣妾的娘親很少受到重視。你如何能夠明白?」
「朕明白。」玄凌或然睜眼,迫視著她,「正因為朕明白,朕才會在你入宮后厚待於你,即便朕立宛宛為唯一的皇后,你也是僅次於她的嫻貴妃。可是你永不知足!」
皇后的聲音如浮在水面泠泠相觸的碎冰,「本該屬於臣妾的后位被姐姐一朝奪去,本該屬於臣妾兒子的太子之位也要另屬他人。臣妾自小就生活在姐姐的光環之下,入宮后也要永遠屈居於她之下,連自己夫君所有的寵愛都歸屬於她,臣妾很想知足,卻實在難以做到。」
玄凌輕輕吁出一口氣,「但你的確不如宛宛。」
「所以,臣妾就要承受失敗,永遠屈居人下么?」
玄凌赫然一掌重重拍在案上,驚得青釉茶盞砰地一震,翠色茶葉和著綠潤茶水潑灑出來,冒著氤氳的熱氣流瀉下宜人茶香。玄凌的面龐微微扭曲,「宛宛是你親姐姐!」
蘊蓉一把握住玄凌的手輕輕吹著,柔聲道:「表哥,朱氏蛇蠍心腸,不值得您動氣!您若生氣,廢了她就是了。」
皇后兩眼明亮之極,隱隱有傲然不群之氣,看向蘊蓉的眼神鄙夷而不屑,「胡蘊蓉,你再想多嘴也等你坐上皇后寶座之後!皇上未曾廢后前本宮還是皇后,帝后說話,怎容你小小嬪妃插嘴!」
蘊蓉輕嗤一聲,笑靨嫵媚,「我是有樣學樣,有人都敢謀害皇后取人性命了,我不過插句嘴而已,不算十惡不赦吧!」
皇后輕輕一笑,冷然道:「你急著要本宮的后位也不必太心急。半分穩重自持也沒有,給了你后位你也坐不上幾天!」她眸光一轉,冷笑連連,「現放著貴妃和淑妃呢,你倒先眼熱起來了。」
我欠身行禮如儀,「皇後娘娘高看臣妾了,臣妾不敢眼熱后位。」
「不敢?」她沉下臉色,輕蔑一嗤,「敢與不敢你都已經做了,還有什麼可說?你敢賭咒今日本宮勢微,不是你一手造成?」
「不是。」我坦然相望,「臣妾相信,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冤有頭,債有主,欠了的終究要還。」
窗欞開合的瞬間,有冷風肆意闖入,橫衝直撞,重重雲錦帷幕沉沉墜落,風終是拂面而來,不著痕迹地帶了入骨清寒,搖動滿室燭焰紛亂。玄凌既怒且哀,「你難道不怕報應么?午夜夢回可曾夢見宛宛與孩子向你追魂索命!」
「她若索得去便儘管來取!省得昭陽殿長夜漫漫,我總夢見我早夭的孩子向我啼哭不已。」晃動的燭光幽幽暗暗,皇后的臉在燭光里模糊不清,像沾水化了的墨跡一般,隱隱有熱淚從她乾涸而空洞的眼窩中緩緩流出,似燭淚一般滾燙滾燙連珠般落下,燙穿她早已千瘡百孔的身心,「臣妾的兒子因病夭亡時,姐姐已經有了身孕。皇上,你只顧著姐姐有孕之喜,何曾還記得你還有個長子!皇上,臣妾的孩子死得好可憐!臣妾抱著他雨中走了一整夜,想走到閻羅殿求滿天神佛拿臣妾的命換孩子的命!他還不滿三歲,就被高燒燒得渾身滾燙,不治而死!而姐姐卻有了孩子,不是她的兒子索了我兒子的命么!我怎能容她生下皇子坐上臣妾孩子的太子之位!臣妾是他的母親,臣妾怎能忍受!」
我從未見過皇后如此失態的情景,她也有她的錐心之痛,永不能癒合!
「你瘋了!」玄凌的面孔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拔,「是朕執意要娶宛宛,是朕執意要立她為後,是朕與她有了孩子!」他疾步至皇後身前,一把狠狠揪住她的衣領,「你為什麼不恨朕?!」
他與她的臉近在咫尺,皇后溫熱的呼吸拂在玄凌面孔上,她的氣息漸漸變得急促而激烈,目光似貪婪一般遊離在他面上,「皇上以為臣妾不想么?」她盯著玄凌,似要把他的臉他的身體嵌進自己的雙眼一般,「臣妾多想恨你,如果做得到,臣妾怎會不做!」有滾燙的淚滑下她冰涼的臉頰,「皇上眼中只有姐姐,可曾知道臣妾對您的愛意不比您對姐姐少!」
「表哥!」蘊蓉低呼一聲,嬌俏的面龐被強烈的憎惡所覆蓋,「不要再與她多話,噁心死人了!」
玄凌冷冷撤開抓住她衣領的手,隨手扯過一幅帳帷擦了擦手,然後嫌惡地擲開。他喚我,「嬛嬛,為朕起草一道廢后旨意。」
我冷眼旁觀,只是為了這一刻。所有的爭吵對質,都不如一道廢后詔書了卻得乾淨利落!
我鋪開金黃盤龍聖旨,飽蘸的硃筆如一箭朱紅新荷,逶迤寫下:
「皇后朱氏,天命不祐,華而不實。造起獄訟,朋扇朝廷,見無將之心,有可諱之惡。焉得敬承宗廟,母儀天下?可廢為庶人,冷宮安置。刑於家室,有愧昔王,為國大計,蓋非獲已。」
我寫完,擱筆,朗朗念與玄凌,一字一字,是從我凌厲傷口上開出的灼艷的花,皆是我滿心痛恨澆灌而成,心中微微一動,卻有更大快意傾覆了我的痛恨。
皇后以冷漠的容顏相對,彷彿那一道廢后詔書寫的並不是她,只喃喃呼喚她早夭的兒子,「孩子,我的孩子!」
玄凌靜靜聽完,「可以了。」他低首欲取朱印。我抬頭,正對上蘊蓉狂喜而快意的眼神,不覺悄悄別轉頭去。
廢后,只差一枚朱印而已。
深廣的殿宇中有清冷的寒香,似乎是遠遠廊下的玉蕊檀心梅開了,疏冷的香氣被冷風冷雨一浸,愈加有冷艷的氣息。
怔忡的瞬間,「吱呀——」一聲幽長,殿門被緩緩推開,龍頭拐杖一步一拄,落地聲悶如驚雷。太后便帶著那種疏冷的香氣拄著鎏金龍頭拐杖緩步踏進。
夜深而來,太后不過是家常石青緞大袖常服,綉著金絲柳葉湖藍紫葳大團花,顏色沉穩淡雅,秋香色雲緞長裙無聲委曳於地,壓裙的兩帶碧璽錦心流蘇下垂的線條平緩而筆直,和簡單的如意高寰髻間簪住的嵌珠雙龍點翠簪一般,連龍口的南珠流蘇亦紋絲不動,行動間並無生出一絲多餘的褶皺波瀾,襯得她姿態愈發高遠沉著。我暗暗嘆息,這樣的氣度,若非數十年深宮歷練,怎會有這種玉堂高貴穩如泰山之氣。可笑市井之間演說高貴,什麼白玉為堂金做馬,出身將相深閨之家,總以為是金珠寶玉綾羅綢緞堆砌即可,那不過是世人溫飽之界上傖俗而溫暖的想象。真正的高貴氣韻,須得有歷經風霜后看淡世事的清遠才撐得住。
玄凌見太后親臨,忙起身相迎,我與蘊蓉亦不敢怠慢,叩身請安。
太后扶著玄凌的手在正中寶座上坐下,輕咳兩聲,緩緩問道:「廢后的詔書下了么?」
玄凌一怔,畢恭畢敬道:「只差一枚朱印。」
太后「嗯」了一聲,道:「哀家眼神不好,蘊蓉,你來讀給哀家聽聽。」
蘊蓉微微生了些許懼色,看我一眼,終究拿起詔書顫顫讀了一遍。
太后瞥她一眼,「聲音挺好,讀得也清楚,只是不要發抖就是了。」太後轉首看我,「言簡意賅,應當是淑妃的手筆。」
我輕輕垂首,「是。」
太后滿面沉痛,看向皇后的眼神難掩厭棄痛心之色,「淑妃倒是沒有誇大你的罪過!」她眉心一震,眸底有沉重的哀痛一閃而過,舉起拐杖便要往皇後身上打下!
龍頭拐杖乃赤金鑄龍首,金絲楠木為柄,質地堅硬沉重,一杖下去,皇后不死也成殘廢!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蘊蓉驚得險險失手掉了詔書。皇后大驚之下面無血色,卻也不肯躲避,挺直了脊樑打算生生受這一杖。
然而,拐杖終究只停在了半中,太後用力往地上一拄,只聽沉沉的一聲「咚——」,回聲重重不絕於耳,似太后此時滿心的憤怒與痛心。太后再不看她,只冷冷道:「當初要你入宮,是哀家錯了。」
皇后緩緩抬起頭,呼吸漸漸沉重而急促起來,那聲音如一擊接著一擊的鼓拍,絕望地敲打在耳邊,她含著一縷無望的笑意,「母后錯的不是迎我入宮,而不是不該同意迎姐姐入宮。既生瑜,何生亮,母后何等睿智,怎會不明白?」
許是殿內太空闊,太后的呼吸都帶著清冷而漫長的意味,「是哀家太看重了你們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情?」皇后微微冷笑,那笑像是從胸腔底處蔓延上來的,帶著一絲窒悶的凄厲,「連肌膚之親的人都可以下手,姐妹之情也未必有多深厚!何況論起如何對待姐妹,我對母后的手段心悅誠服!」
太后衰老的面頰蒼白如太液池凋盡的殘荷,玄凌一眼瞧見,厲聲喝道:「你怎可對母後放肆!」
皇後向著玄凌微微一笑,漆黑的瞳仁中已經失散往日的凝重光輝,彷彿是無窮無盡的空洞與絕望,緩緩念道:「夫惟乾始必賴乎坤成健順之功,以備外治,兼資於內職,家邦之化始隆。惟中壺之久虛,宜鴻儀之肇舉,愛稽懋典,用協彝章。咨爾攝六宮事嫻貴妃朱氏,秀毓名門,祥鍾世德,事朕年久,敬上小心恭謹,馭下寬厚平和。含章而懋著芳型;晉錫榮封,受祉而克嫻內則。褆躬淑慎,恂堪繼美於蘭帷;秉德溫恭,信可嗣音於椒殿。往者統六宮而攝職,從宜一準前規;今茲閱三載而屆期,成禮式尊慈諭。恭奉皇太后命,以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后。爾其抵承懿訓,表正掖庭。虔修溫清之儀,恰歡心於長樂;勉效頻繁之職.端禮法於深宮。逮斯樛木之仁恩,永綏後福;覃繭館鞠衣之德教,敬紹前徽,顯命有龍,鴻麻滋至。欽哉!」(1)這是她當年的立后詔書,每一字都是她以心血以鮮血以性命換來,背誦如流。
註釋:(1)引用自乾隆冊封皇貴妃那拉氏為皇后的詔書,略作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