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病中
第十章病中
陸楓想起和他聯繫的那個醫生,好像是姓衛吧?
電話打到醫院,接線員說衛大夫做手術去了,要等明天了。陸楓問是給誰手術?對方答說不知道。再問能否找一下叫談笑的病人,對方答說找不到,要他直接聯繫家屬或本人的手機。
陸楓沮喪地放下電話,空有一身本領,卻搞不定老婆,安撫不了老媽。頭一次,他覺得很無力、很無奈。就算是偵察兵吧,憑著一部電話,他還真的鬧不清楚自己老婆究竟病到什麼程度。
趙伯州在一旁關切地看著,「怎麼?弟妹病了?快回去看看吧。唉,我要是你啊,早就回去了,還等到今天?」說到最後,老趙都有些哀怨了。他們這些人也不容易啊,這要是累出個好歹的,不知道該不該叫——相思病?
談笑看著自己身上各種探測器,窗外是嶙峋的樹枝和少見的晴空。昨天是黃『色』的,今天就變得那麼藍。京城風起,春天很快就過去了。
「韓護士,外面颳風嗎?」談笑輕輕地問。病得久了,連說話都覺得使不上勁兒。
韓護士說:「嗯,好像還揚沙了。不過今天是個好天氣,就是不能出門,外面風大。」
「都快一個禮拜了,我這病查出原因了嗎?」談笑明知問不出來,還是不放棄地試了一下。
「哎呀,我看你現在挺好的,估計沒什麼。安心養病,衛大夫會和你講的。」韓護士笑起來嘴角有兩個小小的酒窩。三十五六歲的人了,看起來還像二十八九,甜甜的,讓人寬心。聽說她有一個兒子。
「韓護士,聽說您有一個兒子?」
「是啊,調皮著呢!」
「可惜了!要是個女兒,長得和您一樣那該多漂亮!」
「哎呀,小丫頭,敢笑話我了!」
「不敢不敢,我這是實話實說。」
「我看你也趕快要一個吧,像你一樣漂亮的小女孩兒,我給我兒子先定下。」
談笑愣在那兒,自己也要個孩子?她好像從來沒想過。即使和陸楓之間的親密接觸,也僅限於偶爾的「理論知識」。
韓護士也想起談笑和婆婆剛開始鬧得那麼尷尬,病得這麼厲害,丈夫都沒有來看過,夫妻關係未必良好。以為自己說錯了話,乾咳了兩聲,找個理由出去了。
談笑嘆口氣,又把頭扭向窗外。她想起張北空曠的原野,火車駛過,穹廬如蓋,白雪如毯。那時,天地是那麼的漂亮,好像從來沒有見過的漂亮。
周六早上,陸楓搭戰友進城辦事的車到了京城,按照老媽說的地址找到醫院,打聽著找到談笑住的ICU病房。經過允許,陸楓進了病房。從一扇半開著的掛帘的邊緣,他終於在婚後第二次見到談笑。
不用握手,不用揮手,甚至連打招呼都忘了。
他還記得結婚那天下午,談笑筆直地站著,眼角眉梢滿滿的都是自信,嘴角稍微一揚便是由衷的桀驁。可是對面躺在床上的人,除了看見一大把散落的頭髮包著一張小小的臉兒之外,根本感覺不到任何屬於人類的氣息。厚厚的棉被下面伸出五顏六『色』的導線,周圍是複雜的醫療監測機器。偶爾有滴滴的聲音,中間夾雜著談笑粗重短促的呼吸。
走近一些,陸楓看見談笑緊閉著雙眼,嘴唇蒼白乾燥,兩頰還泛著『潮』紅。
「談笑,吃飯了。」對面過來一個護工模樣的人,是為談笑打飯的。陸楓下意識地閃了閃,躲在帘子後面。病房裡總共三張病床,各自用帘子隔著。談笑在中間那張,兩邊的暫時都空著。
「放下吧,一會兒我自己吃。」談笑的聲音有點兒沙啞,明顯沒有底氣。只說了這麼一句,便有些輕咳,張開的眼睛眨了眨又疲憊地閉上了。
大概經常如此,那人也沒客氣,轉身從病房的另一頭走了。
屋子裡又恢復了安靜,安靜得有些瘮人,有些冷清,還有一些凄涼。陸楓眼角掃見自己身邊的這張床,在床邊不顯眼的一角,白單子上隱隱有指甲蓋大的淡紅『色』。不知道這裡曾經住過什麼樣的病人?
ICU重症監護,什麼樣的病可以住進這樣的病房?談笑那個活潑『亂』跳的女人,怎麼轉眼間變得如此……悄無聲息?
陸楓歪了歪頭,眼前的談笑陌生得很。他印象里的那個女子,始終是明朗、聰明而堅定的。只要她往你面前一站,你就知道所有的一切她都已經算好,你需要做的就是跟著她走。可是,現在……
談笑動了動身子,右手探出來去挪動小桌。床頭已經立起來了,但是小桌還有些遠。陸楓這才注意到談笑的姿勢有些彆扭。沿著僵硬的動作向左邊看過去,三個不同的吊瓶或輸『液』袋掛在上方,現在正從一個小瓶里向外一點點地滴下棕『色』的『液』體。談笑在右手的幫助下,平穩地移出左手,然後放正了桌子,對著自己的飯盒搖頭晃腦地說:「飯啊,飯啊,我真的不想理你們。可是既然我連『葯』都吃了,為什麼不能吃掉你們呢?」說完長長地出了口氣,抿緊嘴唇,狠狠地點點頭。只是即便這個用儘力氣的動作,看在陸楓眼裡,也是那麼的綿軟孱弱。
大概這是談笑每次吃飯前的自我激勵,說完之後,她已經很自然地拿起筷子一點點地夾著菜吃,吃一口說一句「難吃」,再吃一口再說一句「難吃」。
陸楓看著談笑伴著「難吃」的「音樂」,平靜地吃完飯,不覺牙關緊咬。談笑伸手摁鈴,鈴聲悅耳單調,陸楓這才如夢初醒。伸手一抹,臉上已經濡濕一片。他連忙扭過頭去,閃入帘子後面。
他有些理解父親的「軟弱」了,他們欠的的確很多。
「你是誰?怎麼站在這兒?」猛地一聲叱問,陸楓嚇了一跳。談笑也扭頭看了過來,兩人目光相對,陸楓尷尬地指指談笑,又指指自己,「我……我是……」
「他是我老公。」談笑開口為陸楓解圍,眨眨眼,突然咧開一個笑容。
「老公?哦!」韓護士不以為然地看了一眼陸楓,「老公不過去看看,躲在這兒幹嗎?就這麼兩張簾兒,還『迷』路了?」
「韓姐,您就別笑話他了。」談笑接過話茬。韓護士利索地給談笑換好點滴瓶,取下空瓶。她看了一眼陸楓,上下掃了一眼他的軍裝,又看看談笑,張嘴想說什麼,終究沒說出口,搖搖頭,走了出去。
「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談笑張口道歉。
陸楓一愣,有點兒不知所謂,「沒……沒有!你好點兒了嗎?」
談笑繼續笑著說:「好多了。吃得好,睡得好。」
陸楓取下帽子,抓抓頭,「請假了嗎?」他還是習慣『性』地想到工作。
談笑若有似無地動了一下頭,就去看自己手上的針頭,沒有說話。陸楓以為她請好了,也跟著去看。膠布似乎沒有粘緊,平貼著能看到針頭斜斜地『插』進血管里。不經意間,陸楓看見談笑的手上點點朱紅,皺起眉頭,抬頭問她:「怎麼扎了這麼多針?」
談笑放好手,無所謂地說:「生病了自然要吊點滴。哪個點滴不打眼兒?」
陸楓仔細看了看談笑,她的神情實在輕鬆得不正常,「我去叫護士給你整理一下。」
「不用了,摁鈴就可以。」
「我去買點兒水果。你想吃什麼?」
談笑看看自己旁邊的桌上,除了『葯』就是機器,水杯都是護工買來的劣質馬克杯。她咧嘴笑了笑,說:「也好,我想吃……蘋果吧,這個季節買蘋果比較容易。」
陸楓沒回頭,一腦袋扎出門口。那張空『盪』『盪』的桌子刺得他眼疼,沒人來看她嗎?
陸楓買了水果,走到病房門口,想了想,腳跟一轉,奔向衛大夫的辦公室。他要問問衛大夫,談笑究竟是什麼病。
「什麼病?目前查出來的是心包積『液』,但是引起的原因……」衛大夫搖搖頭,「還沒查出來。心臟問題不大,她的年齡也不像。」
「還沒查出來?」陸楓想了想,「那……就是說……很……嚴重?」
衛大夫繼續搖頭,「這幾天我和她聊過。她平時工作很忙,一直出差在外,快一年了,沒有休息一天。發病前一天剛剛失業,我猜可能是勞累過度,又受了些刺激導致的。明天我會再為她做個檢測,希望能找到病源。」
「失業?」陸楓目瞪口呆,「她……她……不是還請假了嗎?」
「請假?沒工作了請什麼假?」衛大夫笑著說,「她告訴你的?」
陸楓剛想說是,又一想談笑似乎是點頭,又似乎是低頭,也沒說什麼啊!想到這兒,他嘆了口氣。他明白談笑為什麼拒絕自己的母親,為什麼一見面就對自己道歉了。
在她眼裡,無論是自己還是自己的母親,都是外人!甚至是連衛大夫都不如的不相關的人!
衛大夫不知道他的心事,還道小夫妻積蓄不夠,趕緊說:「小談和我說了,她的積蓄和保險足夠支付目前的費用。雖然部隊上的收入有限,不過小談的工作還是能養活她的。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目前,我看最主要的是好好安慰安慰她。我看她朋友似乎不多,和你母親嘛……唉,病人嘛。何況那個時候,發著高燒,難免神志不清,你就不要計較了。」
陸楓有些支吾,「沒……沒有!我媽……也沒在意。真的,我這就去看她。」
衛大夫點點頭,「我看她的病多半是累的,另外心情也很重要。軍人不容易,嫁給軍人的女人啊,更不容易。她自己撐著,想找人說話都沒有。唉!」
陸楓越聽臉越熱,難道我結婚錯了嗎?
他輕手輕腳地走進病房。談笑眼皮微動,睜開眼看了看這邊,笑容很快堆在臉上,「嗨!」
陸楓明白了一些事情,這樣的笑容,不是真的。他嘆口氣說:「你累了就不要笑了,對我還用客氣嗎?」
談笑的臉『色』僵了一下,反而笑得更開心了,「你看著我板著臉,動不動就生氣,會受得了嗎?」
陸楓有些賭氣地說道:「你又不是動不動就生氣的人!再說就算生氣了,你在生病,我又不會和你計較!」
談笑不以為然,「那是你沒經歷過!有很多事,不是親身體會,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會怎樣。」
陸楓見她情緒不對,想起她的母親曾經病重,這或許是親身體會?他不願在這個問題上爭執,低頭削蘋果。
談笑說:「我聽韓姐說前幾天你媽媽來過,好像要打算給我換醫院。我當時說的話,現在朦朦朧朧有些印象。大概有些過分了,有機會你幫我解釋一下吧!這個……真是我做不了的。」
陸楓忍了忍終於還是沒忍住,「我媽也是好意。她……」他口氣有些激烈,談笑把頭扭到一旁,不再看他。陸楓吞下後面的話,低頭削蘋果。
「我的事情,我自己做得來。我也不是沒有生過病,無論大小,都是自己照顧自己。這麼多年,已經很習慣了。我知道你母親是好意,不過我這人真的不習慣承人家的情,也不適應聽從別人的安排。好意我心領了,大家還是以前怎麼過的現在就繼續怎麼過吧!」
陸楓有點兒聽不下去,咬緊牙關,告訴自己不要和一個病人過不去。嚓嚓嚓幾刀,把蘋果削好,放在一張乾淨的面巾紙上,啪的一聲合上刀子,低頭不吭聲了。
談笑瞥了他一眼,心想:兒子就是比老公好。一個男人再怎麼嘴甜,到時候本能地把兒子的身份排在丈夫的身份之前。難怪大家都愛生兒子,將來等於有兩個男人在愛你呢!
談笑酸酸涼涼地想罷,閉上眼睛,不答理他。
沒人請你來,走也無須送!
你對世人涼薄些,對自己就能自在些,何樂不為?
陸楓看談笑閉上眼睛,不答理自己,氣得想甩手走開,乾脆離婚得好。可是,看著空『盪』『盪』的病房,談笑孤零零一人的樣子,心又軟下來了。
談笑等了一會兒,見他沒走,拿眼一瞥,正看見陸楓在環顧四周,遂說道:「你不用可憐我,也不用憐憫什麼。我喜歡這裡清凈,人多的時候我還嫌鬧騰。還有,沒人來看我,不過是我不希望他們知道而已。有的人喜歡人來人往,有的人寧可守著清凈。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去,我這裡一切安好。衛大夫會治好我的,這點我有信心。」
許是病體虛弱,連耐『性』都跟著減退,談笑看陸楓依然悶頭,便說:「我讓你跟你媽解釋,並不是我覺得自己哪裡做錯了。就算錯也無非是語言措辭不當,即使我是清醒的,依然不會按著她的安排。」
「這太過分了吧?」陸楓壓著火,低聲說。
談笑覺到威脅的味道,反而冷笑了一聲,彷彿看見父親站在母親面前說著「你不要太過分」!
「實話實說。我只是擔心你媽媽可能理解不了,請你回去解釋一下。這樣對老人家身體也好。至於我這裡,今天如此,以後亦是如此!」
啪的一聲,陸楓拍案而起,「談笑,你……你……」
「我還病著,你不來看我,我不強求。既然來了,還請你照顧一下病人的身體,不要大呼小叫的。」談笑雙頰泛紅,呼吸淺淺急促,口氣卻愈發清冷,「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不妨再說得明白些。你的父母生你養你二十多年,他們和你有情分。但是對我而言,他們不過是認識幾天的陌生人。若不是因為你,他們不過是我在街上看見都不會眨眼的路人。我嫁給你,自然會承擔照顧老人的責任和義務,但是也僅限於此。大家還是保持距離,互相尊重得好!換句話說,那天如果是嬌嬌來了,否了就否了,沒有人會說三道四。偏偏是你媽媽,就好像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追根究底,無非是多了層身份。身份是身份,代表不了情分。今後的日子還長,挑明了對大家都好!這些話說了就不怕對人講,你告訴你父母也好,不告訴也罷,我始終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做的。心裡有個準備吧!」
陸楓氣得說不出話來,自己吃飽了撐的,自取其辱!
「談笑,你要是不願嫁給我,可以直說,沒必要侮辱我父母!」
「侮辱?陸大將軍,話說得重了些吧?我哪句話是侮辱你父母?我哪句話不是實事求是?」談笑騰地直起身子,輸『液』的瓶子被拽得叮叮噹噹『亂』響。陸楓看了一眼沒動。談笑伸手自己按住,又低下頭來看看針頭,才慢慢躺好。
陸楓說:「我接了電話,因為紀律不能及時出來,這才告訴我媽。她也很著急,第一時間就趕了過來。你……你這樣做太讓人傷心了。」
「傷心?熱臉貼了人家的冷屁股,換我我也難受。不過,陸楓,你真沒必要那麼熱心。今天我就認認真真地問一句,你媽的關心是因為躺在床上的人是談笑,還是因為是她的媳『婦』?」
「那有什麼區別?」
「當然有。你的媳『婦』會換人,談笑……世上只有一個。」說到後半句,談笑的聲音有些哽咽。陸楓抬眼看去,她正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眼睛水汪汪的,似『潮』起已落。
「唉!」談笑見陸楓不語,嘆了口氣,「你不會懂的。算了,跟你媽說,我認錯了。希望她看在我神志昏『迷』的分兒上,別和我計較。這樣,你滿意了吧?」
談笑忽然認錯,陸楓覺得有點兒不能適應。但是被激得火花四濺的情緒好似突然被冷水一澆,凍在那兒。
磨磨牙,陸楓慢慢坐下,張嘴想辯解一下,剛出聲就被談笑攔住,「這件事到此為止吧!我不想再提了。抽屜里是車鑰匙,你開車回趟家,跟你媽說一聲。下午把車送回來,還趕得上歸隊。我累了,想睡一會兒了。」
談笑送客的態度甚為堅決。陸楓遲疑著拉開抽屜,果然看見裡面躺著一把鑰匙,「你……你不是叫了救護車嗎?怎麼會帶著鑰匙?」
談笑沒有睜眼,說:「你若是自己一人生活久了,自然知道把必需的東西收攏在一個包里,出事的時候都會帶在身邊。」
陸楓看見談笑枕頭下面『露』出一截皮帶,想必是書包之類的,趕緊掏出一張卡,「這是衛大夫給你的,說是你的信用卡。你的現金夠用了,她讓我交給你。」
談笑看了一眼說:「放枕頭下面吧,謝謝!」
陸楓訥訥地放下,「不用謝!」心中卻是尷尬無比。正猶豫間,突然想起來一件事,趕緊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這是我這三個月的工資和補貼,你先拿著用吧。衛大夫都和我說了,你……你的工作……」他知道談笑好強,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來。
談笑睜開眼問道:「我若收了,你心裡會不會好受些?」
陸楓點點頭。被談笑『逼』著,他已經學著實話實說,不客氣了。
「那就放我包里吧。你在部隊的錢夠用嗎?」
「夠用,夠用。」陸楓趕緊把錢放進去,好像晚一步談笑又要說出什麼難堪的實話讓他把錢收回去。
放好錢,陸楓又不知道該幹什麼了。談笑嘆了口氣,「你再不走就晚了,趕不上車了。」
「哦,對!」陸楓這才恍然大悟,拿上車鑰匙離開。
看著他消失的背影,談笑搖搖頭。
男人啊,首先是兒子,然後才是丈夫。這也是男人不可靠的原因之一。
陸楓走後,談笑嘆了口氣。早就知道自己的想法驚世駭俗,看陸楓的反應,自己簡直就是一個渾蛋了。看見陸楓,談笑突然意識到自己與世隔絕有段日子了,意興闌珊地『摸』出手機,打開電源,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誰惦記著自己?
滴滴滴,進來數條簡訊,都是那嬌倩的。無非是她死到哪裡去了,怎麼不回來之類的。那嬌倩說有重要的事找她,談笑心裡略微有些暖和,猶豫了一下,打了過去。
「你死哪兒去啦?」那嬌倩中氣十足。
談笑咧嘴笑道:「旅遊呢。怎麼啦?」
「哦。」那嬌倩倒是很理解地表示了認同,「聽說……你們所……」
「是,就當放假了吧。」談笑甚至習慣『性』地聳了聳肩,「你說找我有事,什麼事?」
「嗯,沒什麼大事。對了,你不會想不開吧?工作其實挺好找的。」終究是朋友,那嬌倩不相信談笑對失業這件事能那麼想得開。
「很難想開。」談笑實話實說,「做得那麼努力,最後說沒就沒了。你說我能想得開嗎?所以出來轉轉,養精蓄銳吧。」
「對啊,『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你那麼厲害,肯定不用擔心的。不過,我也覺得你太用功了,估計這一次也是招人嫉妒,被算計了。」那嬌倩幫談笑分析,基本上哪壺不開提哪壺,沒人搞得清她是真的想幫助談笑,還是藉機損人。反正朋友做到她倆這分兒上,除了互相損也找不出別的表達方式了。所以,談笑沒覺得有什麼不舒服,反而真的咧嘴笑了,「也可能。抓一個業務不容易,誰也不想找個幫手的結果是找了個對頭。或許我平時不太注意收斂。」
那嬌倩說:「沒事兒,還年輕,完全可以重來。對了,怎麼聽著你聲音不大對啊?」
「哦,有點兒感冒,吃點兒『葯』就好了。」
「嗯,那你要注意,別累著。是隨團嗎?」
「不是,自由行。」談笑信口胡來,說得有鼻子有眼兒。
那嬌倩說:「那還好。你去哪兒了?」
「四處轉吧,居無定所。今天這裡,明天那裡。」
「有照片嗎?」
「你覺得我是照照片的人嗎?」
「風景照嘛!你照的風景照不錯。」
「走得匆忙,沒帶相機。」
「天啊,旅遊不帶相機,你帶什麼了?」
「放鬆去的,哪記得帶什麼!怪拖累的。」
「唉,可憐的孩子,看來是受刺激不輕。」那嬌倩總結陳詞,再次掀起談笑的傷疤。
談笑早就皮實了,知道嬌嬌是地道的刀子嘴豆腐心,而且在朋友面前實在沒有遮掩的必要。任她刀刀『逼』人,兀自端坐蓮台,拈花微笑,佛心沉靜。搞得那嬌倩覺得自己像個走江湖耍雜耍的,非常沒意思。
沉默了一會兒,那嬌倩突發奇想,「要不我去照顧你吧?順便我也旅遊一下。」
談笑嚇了一大跳,趕緊說:「得了,你別給我添『亂』了。我還得等你嗎?萬一我下一秒變了主意,為了等你還得憋在這裡,累不累啊!」
那嬌倩有種終於找著靶子的感覺,得意地說:「行啦,行啦!你就別找借口了。就你那『性』子,跟狼似的,身邊跟個人都緊張得不行。我就是逗逗你,看把你嚇得。哼,我這兒忙得很,才沒空理你呢!」
談笑笑著搖搖頭,明知嬌嬌看不到,還是習慣『性』地不予置評。
「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啊,回來不許比我瘦!」那嬌倩自有她的表達邏輯,談笑心裡暖暖的。
「嗯,談笑,我找你……其實也有事。」那嬌倩終於忍不住了,支支吾吾地說。
談笑心裡一沉,這樣的嬌嬌真的很反常,「什麼事兒?」
「那個……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你那個繼母的妹妹和周嘉合作的事嗎?」
談笑放下心來,「記得。怎麼,你沒趕上,讓那個女人把周嘉搶走了?」
「哎呀,不是!」那嬌倩有點兒著急,「周嘉這回躲得遠遠的,他跟那家公司早就沒關係了。我查過,差不多就是從你決定分手前後,周嘉已經開始從那裡撤資。現在更沒瓜葛了。是有人舉報我們公司,紀檢來查,我從內部聽說,好像問題不小。尤其是在你父親的那個省,涉及面挺廣的。原來還找人談,現在突然沒聲了,據說是怕打草驚蛇之類的。」
談笑抿緊了嘴唇,兩側的咬合肌微微抖動。
那嬌倩停了一會兒,才說:「我知道你不想和那家人有關係,可是……他終究是你的父親,對吧?」她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好像蚊子哼哼。
談笑眨了幾下眼睛,才開口說:「你說得對,他終究是我的父親。謝謝你告訴我。」
那嬌倩似乎鬆了口氣,「唉,有什麼為難的你就告訴我,別老一個人憋著啊!」
談笑說:「能告訴我誰告訴你的嗎?」
那嬌倩好像一下子被雞蛋噎著,支吾了一陣子還是沒說出來。
談笑很有耐心地等著,除非那嬌倩敢掛電話,否則這個答案她一定要知道。
多年的相處經驗告訴那嬌倩,這樣的電話最好不要掛,沉默的時間越長,問題就越嚴重,「不是周嘉告訴我的。」
談笑鬆了口氣,這才覺得眼皮沉重地向下墜。
「我……我去給周嘉做飯的時候,有人來訪。他們在書房說話,我偷聽的。」
「偷聽?」談笑眉頭一皺。
「你也知道,周嘉平常從不關門的。我看他神秘地關上門,就挺好奇的,然後趴到隔壁的牆邊聽。你還記得吧,他的書房和卧室原本連著的,中間的隔斷是現打的。那時候,你還說這個東西不隔音呢。我隱隱約約聽見的,所以,具體的也沒太聽清楚。」
談笑哦了一聲,沒有說什麼。那嬌倩說:「其實也沒什麼了。你爸那麼大的官,還需要你一個失業律師幫忙啊?不用擔心的。」
談笑撲哧笑了一下。這個那嬌倩,不戳她兩下是不舒服!照她這麼說,自己失業也不是什麼壞事了?
「說得對,我能做什麼?哎呀,我還是好好度假得好!」談笑輕鬆而誇張地說。
那嬌倩說:「嗯,別想那麼多,我幫你留心著呢。對了,你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總要休息一陣吧。」
「好的,那你好好保重啊!祝你玩得開心!Byebye!一定要保重啊,實在不行就回來吧,大不了我去接你。」
「知道知道,bye啦!」
談笑掛上電話,再度關機。如果真有人找她,那麼他們一定會失望的。談笑暗自慶幸,沒有告訴那嬌倩自己在住院。否則,她不確定周嘉會帶什麼人來!現在她沒有心情與任何人周旋,天大的事也得等她好起來再說。
陸楓打車到了談笑的住處,抬頭看看她住的房間的窗戶,掂掂手裡的鑰匙,改變了主意。老媽的事最好還是不要當面解釋了,免得哭鬧起來自己不好收拾。等到回了部隊,就說和談笑通過電話,轉達一下就好了。其餘的交給老爸處理,應該比較可行。或者先和老爸說,讓老爸勸勸老媽?
陸楓衡量了一下,決定不去捋娘的虎鬚。等不到電梯,陸楓跑上了四樓。屋門鎖得好好的,他覺得不可思議,難道談笑昏『迷』了還不忘記鎖門?拿著鑰匙,左右一旋轉,才明白門沒有反鎖,大概是醫護人員關的。
熟門熟路地走進談笑的卧室,一股汗腥味兒撲面而來。陸楓皺了皺眉頭,打開窗戶,通風散味兒。他拆洗被子,清洗衣物,整理家務。陸楓低頭把屋子裡一通清掃,這才稍稍有工夫喘氣。桌上攤著一張紙,上面寫滿了字。陸楓仔細辨認了一下,只有兩個字——失業。然後就是問號和感嘆號。陸楓看了一會兒紙條,嘆了口氣,想了想,摺疊起來,貼身放好。
談笑的字不錯,即使滿篇『亂』草,依然比畫清楚,甚至連圈著的圓圈都力圖畫圓。陸楓可以想象,談笑回來之後,天『色』已黑,自己一人坐在桌前寫下這滿篇的不甘,然後睡去。
這個女人,可恨,也可憐!
陸楓鑽進廚房,冰箱里都是蔬菜。談笑不愛吃肉,飲食偏清淡。想了想,他打開電飯煲,煮了一鍋小米粥。就著吃飯的工夫,他給趙伯州打了一個電話。趙伯州說都給他安排好了,讓他在家好好照顧媳『婦』,周日晚上再回來。
陸楓謝過老朋友,粥也熬好了,端著粥下樓開車上路。
並非他不生氣,只是體念談笑在病中,願意等,願意給她機會,給大家機會。陸楓想,男人嘛,總要吃點兒虧,讓著些女人。就像他老爸常念叨的,「你媽心眼兒小,要是不讓她占點兒小便宜,氣壞了身體,我們就虧大了!讓讓就讓讓吧,誰讓咱是男的呢!」
陸楓嘟嘟囔囔地做飯,這個屋子未免太清凈!
談笑一覺醒來,覺得精神好多了。下午四點左右,衛大夫拿著檢查結果過來,原來是勞累過度導致的,真正的病根在內分泌失調上。需要她靜養休息,合理安排生活,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拚命了。
談笑正看著報告,頻頻點頭,陸楓拎著小壺進來。
「衛大夫?」陸楓一眼看見談笑手裡的報告,臉上一沉。怎麼能把報告直接給病人看呢?萬一有個不好的,豈不是加重精神負擔?
「小陸啊,你來了。」衛大夫點點頭。談笑的強勢她早就領教過,對陸楓的臉『色』不予理會。
陸楓走過去,談笑把報告遞給他,讓他自己看,然後轉頭問大夫:「衛大夫,我現在是不是可以出院了?」
「怎麼?才讓你休息,就又急著出院了?」衛大夫笑著打趣,「還是先住院觀察觀察,畢竟現在還不穩定,等好了,你就是想留我也不留你!」
陸楓看著滿篇蝌蚪文,頭大。衛大夫轉頭又給他解釋了一遍,他才知道談笑的病情已經控制住了,接下來就是轉到普通病房靜養,心裡也是一寬。
談笑說:「衛大夫,有沒有安靜點兒的病房,多點兒錢也沒事。」
衛大夫看了她一眼說:「剛掙了錢就全交給醫院了?也不給自己留些?」
談笑說:「沒辦法啊,誰讓我不爭氣呢!最好能給我找個可以上網的,嘿嘿!」
衛大夫說:「美得你!這事兒我來安排吧,你呀,給我好好養病啊!」
談笑點點頭,神『色』輕鬆。
陸楓等到大夫走了,才對談笑說:「剛煮的小米粥,你應該能喝。喝點兒吧,剛才看你都沒怎麼吃飯。」
談笑這才扭頭看了他一眼,方才真的是眼皮一垂,不想理這個人。聽了這話,看看盛粥的小壺,很眼熟。
「你回家了?」
「嗯,我想還是讓我爸去說比較好。再說我媽也不會往心裡去的,知道你沒事就好了。剛才我回去收拾了一下屋子,幸好門關著,沒有失竊。煮了點兒粥,趕緊趁熱喝了吧。」陸楓沒有表白什麼,也沒有宣揚什麼,簡單地解釋了一下,把手裡的粥遞給談笑。
談笑的手背上還有一條白『色』的膠帶,針頭拔了下去,按壓得很好,沒有淤血。陸楓猶豫了一下,把粥放在小桌上,遞給談笑勺子,「你還是就著桌子喝吧,你剛輸完『液』,端著這個不好。」
談笑接過勺子,一聲不吭,低頭喝粥。陸楓也不說話,拿起一個蘋果,坐在一邊削著。
「你……不回部隊了?」談笑突然抬頭問他。
陸楓說:「老趙幫我安排好了,明天晚上再回去。對了,一會兒我去問問衛大夫轉病房的事情。我看這不是什麼好地兒,早轉早好。」
談笑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只是輕輕點頭嗯了一聲。
陸楓手快,刷刷兩下就把蘋果削好了。看自己之前削的那個還在那兒放著,皮都黃了,拿起來自己咬了一口,把新削好的放在上面,也不勸談笑吃,說道:「這蘋果挺甜的,不過沒我們駐地附近的蘋果甜,改天我讓人給你帶點兒來。」
談笑看他吃得香甜,也跟著笑了。拿過削好的蘋果,又拿了刀子,慢慢地切成塊,放進粥里,「是嗎?正好調調味兒,我正愁嘴巴里沒味道呢。這兩天光喝『葯』水了,吃什麼都苦哈哈的。」說完做了一個鬼臉。陸楓跟著笑起來。
其實蘋果放進熱粥里並不好吃,但談笑就是想在陸楓面前把蘋果吃了。
陸楓沒想那麼多,看談笑吃得慢,說道:「你慢慢吃,我去找衛大夫問問啊。」
談笑點點頭,看陸楓出門,趕緊趴在床邊四處翻看。除了一個四處漏風的塑料筐,連個廢袋子都沒有,這碗粥是不太可能扔的。
陸楓出了門沒有立刻走,就著門縫把談笑找東西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他記得有個裝蘋果的塑料袋,不知道談笑能不能找到?
果然,談笑拿起那個袋子,看了看,又放下了。一臉為難地看著眼前的粥,一點點地吹涼,然後用足可媲美烈士的表情,大口大口地喝著。
陸楓笑著搖搖頭,轉身去找衛大夫。他想起談笑說過,不會對自己撒謊,看來是不錯的。連背地裡扔粥這樣的小騙術都做不來,她的話還是可以相信的。
換了病房天『色』已黑,談笑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這是個雙人標準間,有自己獨立的衛生間。臨床也是個女孩兒,好像還在上大學。談笑他們進來的時候,男朋友正陪著女孩兒說話。
陸楓知道談笑雇了護工,晚上有人照看。自己在這兒,她肯定不會睡覺。他囑咐了幾句,看著談笑睡下,又幫她掖好被子,才起身離開。
離開時那個男生也要走了,兩人一起關好房門,踮著腳尖悄悄走開。
陸楓站在街頭猶豫著要不要回家,最後磨磨蹭蹭地開回了談笑的住處。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把這兒當成了自己的家。打開燈,看著屋裡熟悉的傢具,疲勞陣陣襲來。陸楓伸了一個懶腰,這一天過得像打仗似的。他倒在床上,只來得及脫鞋,人已經鼾聲如雷。
陸楓習慣『性』地醒來,躺在床上覺得有些東西不對勁兒,琢磨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沒了起床號。柔軟的被子胡『亂』地裹在身上,枕頭被扔到了腳底下,原本美麗溫馨的地方,被他糟蹋得彷彿狗窩。陸楓『揉』『揉』眼睛,起來洗漱,煮上小米粥,收拾衛生。這些都是趙伯州聊天的時候告訴他的,誰的老婆沒有生病的時候?趕不上也就算了,趕上了自然要多做一些。
小米粥還在咕嘟,陸楓趁著空閑在屋裡伸展胳膊。環顧四周,他發現這裡似乎少了些什麼。仔細想想,哦,對了,是談笑的照片。他記得自己去女同學家裡,或者以前某位女友家裡時,總會看到這樣那樣的照片,當然都是最美最美的,他基本上都沒法認出是不是本人的那種。而談笑這裡……
牆上的鏡框中掛著一幅漂亮的風景照,此外就是白牆。桌上是電腦、筆筒、書、紙,甚至硯台『毛』筆,獨獨沒有相框。一面梳妝鏡倒扣著放在一個史努比的整理盒上,根本不顯眼,看來也是平常不大用的。
陸楓發了會兒呆,拍拍自己的臉,不知道在想什麼。低頭看時間差不多了,倒出粥來,拎著去醫院。出門前,他又看了一眼談笑的卧室,長長地嘆了口氣。
從她提那個要求開始,他就知道這個女人不一般。現在看來,她真的不一樣。只是到目前為止,好像都是他在吃苦。也許,真的錯了?
狗狗被急於擴大地盤的貓貓攆得滿屋子『亂』跑,跑不過來時,還要被貓兒抓兩把。每次狗狗都想,算了,我離開這裡還不行嗎?可它是狗不是狼,天生對人類的居所有著不可名狀的留戀。於是,它在門口徘徊,想著:要是那怪物再抓我,我可就真的走了!
可是貓兒沒有抓它,因為貓兒自己受傷了。
於是狗看著貓趴在一邊『舔』傷口,貓看著狗慢慢地靠近自己,用舌頭為它消毒。貓嚇得想撓狗,撓了一下,已經沒了力氣,只能驚恐地看著這隻好奇而憨厚的狗狗慢慢地靠近自己,無力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