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留下來,我走】
【你留下來,我走】
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窗玻璃上掛著晶瑩的雨珠,又是陰雨綿綿的一天,室內光線很暗,需開燈才能看清四周,趙成俊揉著眼睛從床上坐起,深而重的疲憊感並未因睡了一夜而有絲毫緩解,他看了看窗外暗沉沉的天光,一時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幾分鐘前他還陷在凌亂的夢境里。
他是被樓下客廳的門鈴聲吵醒的,看了看牆上的鐘,已經八點多了,他嘆口氣,起床披了睡袍下樓。章見飛和彼得安一起站在門外,說是在樓下碰上的,彼得安過來給他送早餐。自他離開公司回家靜養,生活上一直是彼得安在照顧著,吃藥、飲食都是彼得安細緻地幫他料理。除了彼得安,他現在基本不再見客,不喜歡未經預約的突然拜訪,特別是章見飛。
「阿俊,我明天要趕回檳城,大伯他……快不行了……」章見飛一進門就急急地說,他就是這樣,明知不受歡迎還是隔三差五地就跑過來。趙成俊說他討嫌,他也不介意,這會兒聽聞章世德病危,趙成俊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不行了?」
「是啊,估計就是這兩天的事,我得馬上趕回去。」章見飛顯得有些心慌意亂,背著手在客廳里走來走去,「不光是準備後事吧,泓海董事會要改選,我要重新接管泓海,那邊很多事要處理。」說著觀察趙成俊的臉色,「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那邊醫療條件要好些,正好可以徹底檢查一下身體,你老這麼病著不像是感冒啊,我很擔心你的身體,反正你離境的日子也快到了,再說……」
「你死了這條心!」趙成俊瞬即陰下臉,「我是不會回檳城的,更不會跟你回去,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雖然不信任我但多少對我有了解,你覺得我是這麼容易妥協的人嗎?限期離境……」他哼了聲,瘦削的面孔在燈下透著青,咬牙切齒,「我告訴你,哪怕是我成了一把灰,我也不會回去!」
「阿俊……」
「別這麼叫我,你都將我趕盡殺絕了還好意思叫我『阿俊』?我們已經不是兄弟,這麼稱呼不合適!我聽著彆扭!至於章世德,我巴不得他快點死,最好是下到十八層地獄去,他這樣的人只配下地獄!我有多恨他你不是不知道,竟然還奢望我回去給他披麻戴孝,真是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他捶著沙發扶手,因為激動,渾身都在戰慄,很顯然章見飛來得不是時候,他不知道趙成俊一直有起床氣的習慣,每天早上起來頭兩個小時脾氣非常不好,了解他的人一般不會在他剛起床的時候沒事招惹他。
彼得安跟隨他身邊多年,深知他的底子,所以很少在早上與他談不愉快的事情,這會兒只能勸他,「Brant,身體要緊,有什麼話好好說,別激動。」
「阿俊,你怎麼了?」章見飛只覺詫異,還有些搞不清狀況,「我沒說什麼啊,你不想回去就不回去,限期離境不是我的初衷,我可以讓使館那邊延期。」
趙成俊指著他,「你看你,你看你這副嘴臉,好像你是掌握生殺大權的法官,你捏死我就跟捏死一隻螞蟻一樣。章見飛,你不要在我面前顯示你的優越感好不好,虎落平陽被犬欺,我輸了就輸了,拜託你離我遠點,我就是見不得你一邊對我趕盡殺絕一邊對我來演兄弟情深的把戲,我看著噁心!」
章見飛氣得發抖,「你,你……」
彼得安見狀連忙說:「章先生,他現在很累,你有什麼事改天再來吧。你也看到了,他的樣子很虛弱,他不是針對你。」
「我就是針對他!」
「好了好了,我送章先生回去好了,Brant,你先冷靜下,早點休息,有事打我電話。」彼得安為免他情緒變得更壞,適時地勸走章見飛,兩人剛出門,趙成俊操起茶几上的煙灰缸就砸向電視牆,嘩啦一聲,壁掛的液晶顯示屏瞬間粉碎……
同樣的這一幕,數月前在檳城中央醫院章世德的病房也發生過。砰的一聲,上好的白色骨瓷茶杯砸向沙發對面的牆,茶杯瞬間粉碎。
那天的趙成俊真的是瘋了,深層的恐懼和憤怒彷彿毒蛇般自心底糾纏而出,他當時瞪著章世德,彷彿他是個千年老怪,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胡言亂語,他是故意的,趙成俊潰敗至此,章世德故意想要捅他最後一刀!對,他就是故意的,他自己不得好死,也要他死不瞑目,真毒啊,這老惡棍真毒!
可是章世德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胡言亂語,吐字清晰,一字一句仿如子彈,突突地打在趙成俊的身上,全然不顧他由白泛灰,又變得鐵青的臉。
「你幹嗎這麼激動,我知道你很害怕這事實,其實我比你更怕。你母親活著的時候我無數次問及你,她堅決否認你是我的孩子,我也一度相信了她,但同時又抱有一絲幻想,我希冀著你是我的孩子,這樣我跟你母親還留有你這個紀念,你就是我與她相愛過的最好證明,那麼我這輩子也就值了。可是你母親臨死都不肯承認你是我的骨肉,我恨,我心裡恨哪!這麼多年我容許你留在章家,無非是拿不准你到底是誰的孩子,萬一你是我的呢?所以我一方面痛恨你,一方面又怕你如果真是我的孩子,我該怎麼辦?
「你的樣子告訴我,你也很害怕是吧?我比你更怕,你想想我跟你鬥了這麼多年,你把我整成這副樣子,我也差點整死你,你說如果我們真是父子,這該有多可怕!太可怕了,有一段時間我做夢都被嚇醒……其實以現在的科技,要確認這件事很簡單,做個DNA就可以了。事實上我確實做了DNA,別驚訝,這又不是什麼難事,但那個結果我根本沒敢看,一直鎖在銀行的保險柜里,我想等我死的時候再看,活著我是沒那個勇氣的。
「當然如果你想看,我可以給你,說真的,這太有戲劇性了!如果你真是我的骨肉,我要大笑三聲再死,我們父子活著時斗得不可開交,死了去泉下相聚,也未嘗不可啊,你說是不是?哈哈哈……」
趙成俊當時只覺無法呼吸,澎湃的血脈仿如驚濤駭浪般在他胸口氣海中翻滾,五臟六腑刺痛如焚,無底深淵一樣的絕望吞噬著他的意念,耳畔轟隆隆只剩了窗外雷霆萬鈞般的風雨聲,他被席捲其中,瞬間被撕成碎片,他看著章世德,如果當時他手中有把槍,他絕對會對著這老惡棍的腦門扣動扳機,他一定會!
那天傍晚,下著大雨,他從醫院狂奔出來徑直去了檳城新教徒墓地,母親去世后沒有葬在章家的家族墓地,而是葬在了父親的身邊。傾盆大雨沖刷著父母的墓碑,隨從替趙成俊打著傘,被他推開,他揮舞著雙手質問地下的父母,那般的歇斯底里,那般的憤怒絕望,生命如此不堪,他垂死掙扎活到今天,竟然只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他連自己是誰的骨肉都拿不準……
眼淚如同那如注的豪雨,模糊的視線里墓碑上母親溫柔美麗的臉遙遠而陌生,他一直覺得父母是天底下最恩愛的夫妻,母親對父親堅貞不渝的愛情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事情,哪怕她後來被迫改嫁,她心裡從未放下過父親,他們的愛情比水晶還純潔比鑽石還熠熠生輝。可是章世德毀掉了這一切,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父母完美的愛情背後就是謊言,這個謊言就像是命運張開的大口,將趙成俊無情地吞噬下去,屍骨無存!
而章世德說的話還在風雨中縈繞不去,彷彿鞭子,狠狠地抽打著他。
「這些年我天天生活在恐懼中,又恐懼又期待,始終沒有勇氣去驗證這個事實,我恨你,恨透了你,當我恨你的時候我從不對你手下留情,但每次被仇恨燒得失去理智的時候,我又被你是誰的孩子這件事給驚醒,你先後兩次收購泓海,蘇燮爾給我出過很多狠毒的主意,都可以置你於死地,泓海大半個世紀的根基不可能對付不了一個小小的博宇,但我留了餘地,我警告過蘇燮爾,任何時候不得動你,要動也得我自己動手,否則就要他滾出泓海。
「這麼多年了,從你出生到現在,你一直是我心頭的一個噩夢,而我懦弱得可悲,DNA結果都出來半年了,我卻沒有勇氣去面對,我總想著,萬一你是我的骨肉,我們自相殘殺這麼多年,豈不要遭天打雷劈?我果然是做多了惡事,遭了報應!我們鬥了這麼多年,如今兩敗俱傷,不是老天爺的懲罰是什麼?
「阿俊,你就是我此生最大的懲罰。」
回南寧那天,依然下著雨,趙成俊在登機時發現遠處候機廳的落地窗邊有個坐著輪椅的老人直直地看著他,一動不動,像尊墓碑。
雨霧迷濛中,那位老人用目光為他送行,看不到老人的表情,卻能感受到那目光的悲涼和絕望。誰都知道這是最後一別,再見面,或許就在地獄了。他們兩個,不管是仇人,還是父子,自相殘殺這麼多年,死後大約只能去地獄了。
趙成俊絕情地別過頭,在彼得安的攙扶下登上飛機,再也沒有回頭。章世德說他是他此生最大的懲罰,對趙成俊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
在他回南寧后不久,章世德寄了個包裹給他,還給他打了個電話:「這是你母親年輕時拍的,我保管到現在,沒必要帶進棺材里,你母親也不會願意,不如還給你,其實這些東西早就想交給你,一直沒有機會,也怕你受刺激。裡面還有你母親病重時給你寫的一封信,你看看吧,你會明白的。」
趙成俊打開包裹,裡面除了母親生前用過的首飾,還有兩大本厚厚的相薄。在相薄里保存了大量母親年輕時的照片,果真有她跟章世德在美國留學時的合影。泛黃的照片上母親笑靨如花,一看便知正沉浸在愛河中。不爭的事實擺在眼前,她與章世德的確曾是一對戀人!母親在信上也承認了這點,並對自己隱瞞這件事向趙成俊表示歉意,信不長,但字字句句都飽含著母親的眼淚和懺悔。
最後一段話這樣寫著:「俊兒,我怕是見不到你最後一面了,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我認了!孩子,我沒有資格祈求你的原諒,因為是我讓你從小就背負著這仇恨,我不該給你灌輸灰暗極端的人生態度,一個心中滿是仇恨的人註定不會快樂,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可是那時我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當初嫁給見飛的爸爸也就是想著讓你將來報仇的,這是我此生犯下的最愚蠢的錯誤。你跟你大伯畢竟是親人,我卻讓你們勢不兩立,我已經預料你此生都不會快樂,這是我的罪,孩子,我對不起你,我現在醒悟過來已經晚了。我不知道你大伯會不會把這封信交給你,我只能希冀著你能儘早放下仇恨,好好生活,好好去愛,你還年輕,一切還來得及。別了,我的兒,窗外剛下過雨,天上掛著美麗的彩虹,我知道是你爸爸來接我了,這彩虹的兩端不僅僅連接著天和地,也連接著我和你,請相信爸爸媽媽對你的愛,足以跨過海洋,跨過生死。願主保佑我兒,一生平安幸福,阿門。」
趙成俊看完那封信后,一個人坐在黑暗的房間,像是墜入可怕的深淵,心下一片死寂。沒有意義了,一切都沒有意義了,他窮盡十年的復仇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笑話,章世德一直就在看他的笑話,當他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他這算什麼,算什麼!
特別是母親在信里多次提到「你大伯也有難處,放過他吧,你們是親人」,顯然不是巧合,卻又不便明說,趙成俊看著「親人」兩個字只覺刺目,萬箭穿心也不過如此!他打電話給章世德,「為什麼你到現在才給我這封信?為什麼?」
章世德在電話里輕笑:「我提前給你看會改變得了你對我的仇恨嗎?」
「你去死!」
而所有這一切章見飛毫不知情,他只是很納悶章世德與趙成俊之間微妙的關係,有一次他跟趙成俊說:「大伯太奇怪了,三番五次打電話過來問你的情況,要我多關心你,你說他是不是老了,很多事情就想明白了呢?」
這話無疑捅了馬蜂窩,趙成俊怒不可遏:「以後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他的名字!」
因為不知道癥結所在,章見飛這次一不小心又捅了馬蜂窩,趙成俊像是整個人被點著了,咄咄逼人的氣息似要將他以及身邊的人焚為灰燼。而就在他對章見飛發火的這天晚上,檳城中央醫院的特護病房裡同樣也是劍拔弩張的景象,不大的一間病房站滿了人,蘇燮爾看著已經彌留之際的章世德,目光嗜人一樣,恨不能將他生吞活剝了,章世德自知時候已到,呵呵笑道:「你們來晚了,我的股權已經不在我這裡了。」
「老東西,你竟然給了章見飛!」蘇燮爾臉色鐵青。
章世德渾身插滿管子,按理已經氣息奄奄,偏這時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一股子精神氣,笑眯眯地掃視眾人說:「我們章家的家業當然只能留給章家人,你又不姓章,我憑什麼給你?我就實話跟你說吧,如果趙成俊履行承諾將他名下13%的股權也轉給章見飛的話,那章見飛現在所持的股份就達到了47%,成為我們泓海最大的股東,呵呵,我已經通知了媒體和泓海其他幾個元老級的董事,明日就會召開臨時股東大會改選董事,你聽明白了嗎?」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蘇燮爾還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我為什麼不這麼做?他是章家長孫,是泓海第一繼承人,你怎麼就忘了這點呢?哦,你是說我們過去關係不好,那又怎樣,我們章家的胳膊只會往內拐,我跟見飛始終是一家人,我不把泓海交給他交給誰?交給你?我腦子進水了吧!」
章世德此時已經翻臉,怒目道:「蘇燮爾,回去告訴你家老爺子,你們維拉潘盯著我們泓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們也在我們這裡撈足了本,不要太貪得無厭了!而且……」他終於開始說重點了,「你把嘉銘害成這個樣子,這筆賬我還沒找你算呢,你還好意思找我要股權?你別不承認,我已經掌握了證據,你趕緊跟你的律師團通氣吧,你們維拉潘涉嫌操縱股市內幕交易這事還沒完呢,我警告你,嘉銘手裡的把柄現在就在我的手上,明天的股東大會你要是敢出半句聲,我立馬就把這東西交給調查委員會!不信,你就等著瞧!」
蘇燮爾臉色由青變白,氣息這時候已經亂了,旁邊的人也面面相覷,意識到情況不妙,蘇燮爾還試圖強撐:「你不要血口噴人,什麼把柄,你想嚇唬我?」
章世德盯著他又笑了起來:「哎喲,你這臉皮還真不是一般的厚,都說到這份上了還不肯承認,我懶得跟你費口舌,你自己到窗戶邊上看看吧,警察的車就在樓下等著,你涉嫌謀殺嘉銘,我已經將證據提交給了警方。怎麼,害怕了吧?你操控股市內幕那塊我可以暫且擱置不理,但是你謀害嘉銘我不會放過你,媒體記者估計這會兒也到了醫院門口,你還是整理下衣服,體體面面地出去到警局裡喝咖啡吧,祝你好運!」
蘇燮爾一干人走後,樓下喧囂了好一陣子,到終於安靜下來的時候,章世德已經說不出話,適才與蘇燮爾的一番唇槍舌劍,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他在心裡暗暗慶幸,幸虧聽了趙成俊的勸告,將股權轉給了章見飛,不然今日他哪有底氣跟蘇燮爾這群豺狼對抗,要是泓海真的落入蘇燮爾手裡,他才真的是死不瞑目。
病房外只剩了章家的一些直系親屬,似乎還有低低的啜泣聲。他們在哭什麼?捨不得他死,還是怕他死了,他們分不到財產?
章世德心下一片凄涼。
「老爺,您還有什麼吩咐嗎?」同樣是白髮蒼蒼的老管家俯身問他。
章世德吃力地將頭轉向床頭櫃,上面放著一個相框,照片里的年輕人劍眉星目,英氣逼人,他是如此的英俊,完美得無懈可擊。這張照片是趙成俊當年在劍橋留學時拍下寄給母親的,劉瑗玉生前一直將這張照片放在床頭,每日都要看上好多遍,總也看不夠。這麼多年來,章世德曾無比厭惡和痛恨這張面孔,可是此刻,他發現他最眷戀最不舍最無言以對的恰恰是這張面孔……萬貫家財,榮華富貴,通通都抵不上這張面孔,什麼都不屬於他,什麼都與他不相干,只有這個年輕人是他殘生僅有的依戀,他抖抖地想伸手去拿那個相框,無奈已經抬不起手,老管家見狀忙將那相框遞到他手裡,他將相框靜靜貼在胸口,從未如此踏實和滿足。
「老爺,老爺?」老管家眼眶含淚,呼喚著他。
章世德渾濁的眼神漸漸潰散,意識慢慢遊離,他好像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草長鶯飛的路邊,他與趙成俊狹路相逢,趙成俊依然是那個白衣翩翩的少年,眉目清俊,孤獨地在通往來世的路上靜靜守候,像在等著誰一樣。陽光灑在他身上,讓他看上去是那麼的明媚而充滿生氣,微微的風溫柔地拂動著他的頭髮,露出他明凈的額頭,深邃的眉眼滿含笑意,多好看的孩子啊!章世德按捺住激動大步朝他走去,帶著滿心的喜悅,帶著深沉的感激。過去了,那些恩怨都過去了,無論他們前世有過怎樣的殘殺,他願意在來世用盡一生去彌補,去懺悔,他要用最溫暖的懷抱擁抱住這個孩子,一定一定不會再鬆開,他會一直在他的懷裡……
章見飛是章世德去世的第二天早上到達的檳城,他原本是去出席泓海的臨時股東大會,正式就職執行董事,同時也想見章世德最後一面,不想一下飛機,來接他的章家老管家神情哀傷地告訴他,「老爺過了。」
章見飛愣了半晌沒有反應過來,那一瞬間只覺冷風嗖嗖,機場的冷氣是不是開得太足了,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腦子像是僵住了。
接機口大批的媒體記者等候在那裡,章見飛一現身,立即被圍得水泄不通,鎂光燈閃個不停,「章先生,請問泓海原董事長章世德過世的消息您知道嗎?」、「您此次回檳城正式接管泓海,有何打算?」、「維拉潘集團執行董事蘇燮爾昨晚被警方帶走的事您知道嗎?」、「趙先生沒有與您一起回來奔喪嗎?」、「請問泓海與博宇今後會採取何種經營模式?」……各種各樣的問題響徹耳畔,場面一度很混亂,若不是泓海派來的隨從和保鏢奮力將章見飛護送上車,章見飛很難短時間脫身。這麼多年來,他習慣了在人後,習慣了低調,從未像今天這樣曝光在媒體的視野中,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顯得無所適從……
此後數日,他奔波於各色場合,泓海臨時股東大會、執行董事就職儀式與章世德的葬事差不多都是同時進行,加上大小新聞發布會、記者招待會、檳城華人商會新任主席競選大會、市長招待酒會、章世德追思會等等,林林總總的會議和儀式讓他疲於奔命,每天只能睡上兩三個鐘頭,為大伯守靈時甚至通宵不曾合眼,他累極了。
追思會後的葬禮很隆重,因為章嘉銘成為植物人,抱靈牌、守夜這些本應孝子做的事全得由章見飛來做,章世德在檳城商界地位顯赫,前來弔唁的各界名流絡繹不絕,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現實,原本日暮西山的泓海因為新任掌門人空降檳城,氣勢一下就回來了,章世德的葬禮儼然成了各色人物粉墨登場的舞台,許多在泓海頹靡時期落井下石避而遠之的合作夥伴、銀行家又藉此機會紛紛前來巴結、示好,一張張世故的面孔怎麼看都令人生厭,可是章見飛還得對他們鞠躬行禮,他真是厭煩透了。
不過接下來有件事讓章見飛很詫異,大殮時,他看見跟隨章世德多年的老管家將一個相框放進了靈柩,他瞥了眼那個相框,大吃一驚,竟是趙成俊的照片,他記得那張照片,是當年在劍橋留學時他幫趙成俊拍的,說是要寄給母親。章見飛就納悶了,章世德這麼恨趙成俊,兩人這麼多年勢不兩立,躺進棺材了居然還要拿趙成俊的照片作陪?
管家說:「老爺臨終前就是抱著這張照片走的。」
章見飛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章見飛趕回南寧,恰好這天趙玫在機場送別阿莫。因為飛機晚點,兩人在候機廳外的咖啡座說了許久的話。阿莫還是勸趙玫早日回檳城,老這樣耗在南寧也沒意思。趙玫那天的精神有些恍惚,頭天晚上她跟阿莫在酒吧喝了很多酒,身上還有很重的酒氣,樣子也憔悴不堪,說話語無倫次,「阿莫,我真的只能這樣了嗎?信用卡停了,我現在只有不到兩萬塊的現金可以動用,他們真的要這樣趕盡殺絕嗎?」
「我留了張卡在你的包里。」阿莫說,「但也只夠你維持一段時間的,所以小玫,你回去吧,有些事你回去后冷靜下來再跟章先生談,現在大家都在氣頭上,談什麼都沒有結果。」
趙玫搖頭,「不,我不回去,檳城沒有他,我回去幹什麼。就算離婚,以後兩個人各過各的,起碼讓我待在可以看得到他的地方吧?我愛他,阿莫,我愛他!也許是我把局面弄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我願意改,只要他不離開我不趕我走,我什麼都願意,可是他堅持要跟我離婚,我回不回檳城都改變不了這個結果。」
阿莫也無計可施,「唉,小玫,你別怪我多嘴,你們弄成今天這個樣子你確實有很大的責任,你太固執,愛得沒有退路,總希望對方回報同等的愛,可是感情這東西沒辦法稱斤論兩的,如果你當初不那麼咄咄逼人地強求章先生,或許你們可以平平靜靜地過完下半輩子。」
趙玫哭了起來,「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他不理我了,我說什麼他都不聽,阿莫,我不甘心,就這麼回去我真的不甘心!還連累你……」
「談不上連累,其實我老早就想去香港分部,待在這裡也沒什麼意義,七年了,我都沒能打動你哥,我耗不下去了,女人的青春短暫啊!」阿莫嘆氣。
「你走了我可怎麼辦,以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興許是機場大廳太冷,趙玫微微發抖,目光凌亂,失魂落魄的樣子著實令人擔心。
「你有空可以去香港看我啊,我們還和以前一樣開心地玩。」阿莫憂慮地看著臉色蒼白的趙玫,心下越發不忍,握住她冰冷的手,「小玫,多保重,給自己一條活路吧,你還年輕。」
趙玫很虛弱,酒精的作用還沒有散去,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阿莫一直在安慰她,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在她們背後不遠處的書店邊,有個人在默默注視著她們,確切地說,是注視著阿莫。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彼得安一直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打個招呼,但最後他還是選擇了沉默。沒有用的,她已經拒絕了他。
那天晚上在路邊他追上她后,她把話說得很明白,她跟他沒有可能,她的解釋是彼此在一起共事這麼多年,太熟了,沒辦法建立起戀人間的那種感覺。他知道這隻不過是她的託詞,她與老闆不也共事這麼多年,為何到老闆離開時她心裡還放不下?只因她被他佔據了整顆心,於是再也裝不下別的人。彼得安知道,他於她而言就屬於「別的人」。只是大家都有自尊,很多話不便挑明,他除了表示遺憾,什麼都不能說。
就在前幾天,趙成俊不知道怎麼突然想起阿莫去香港的事,問他,「你是否會怪我,明知你喜歡她,還授意馬先勇將她派去香港。」
他只能置之一笑:「她心裡的人不是我。」
趙成俊恨鐵不成鋼:「你太笨,這麼多年都不曉得主動,到她要飛了才後悔莫及。」後來又鼓動他,「要不你也去香港吧,我來安排。」
他婉拒,「我要陪著你。」
趙成俊當時怪怪地瞥他一眼,「拜託,我的性取向沒問題。」
半小時后,目送阿莫乘坐的飛機飛上雲霄,彼得安長長地吐了口氣,也許是跟隨老闆太久,他也變得越來越冷僻,就算心裡再惦記,想想就過去了。唯獨在阿莫這件事上,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沒想到他會這麼難過,心裡某個地方像是突然就空了,生生地被剜去了一大塊,走出機場的時候整個人都不對勁。
同樣很不對勁的是趙玫,眼睜睜地看著阿莫飛走,她虛弱得連哭都沒氣力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出機場,天空飄起了雨,四下里都是陌生的人,她頭暈得厲害,去停車場取車,卻怎麼也不記得自己的車停在哪裡。
彼得安當時也在停車場,認出了她,上前問道:「趙小姐,需要幫忙嗎?」
趙玫那時候意識很混亂,像是認得他,又像是不認識,冷冷地說了句,「不需要,你走開!」她眼淚奔流地行走在車輛中,精神恍惚,最後還是在保安的幫助下她才找到自己的車。上了車,車內還瀰漫著阿莫留下的淡淡的香水味,到現在,她終於是一個人了,徹底的一個人,她無力抵抗,無處申訴,沒有人在意她,沒有人愛她,親人、朋友都離她遠去,她什麼都不剩了,她在這世上根本就是多餘的……
在機場高速駕車超速飛馳的時候,她甚至希望來場慘烈的車禍,最好是車毀人亡,那樣她就解脫了,進了市區,她像個逃犯似的一路闖紅燈,幾次差點撞上別人的車,引來對方的謾罵,她卻哈哈大笑,更多的眼淚湧出眼眶,模糊了視線。
回到獨居的別墅,趙玫冷得厲害,要保姆張嫂給她放熱水洗澡,可是張嫂卻不肯動,臉色不大好,語氣也沒有往常那麼熱絡,「太太,這個月的工資該給了。」
趙玫這才想起已經到了付保姆工資的時間,往常這些事都是章見飛處理的,兩人分居后章見飛仍然一如既往地安排好她的生活,給她足夠的生活保障,現在他停了她的信用卡,頓時讓從來不問柴米油鹽的趙玫手足無措,她敷衍道:「先生會給你付工資的。」
張嫂說:「我打電話問了,先生說是由您來付。」
趙玫強忍一觸即發的情緒,站在樓梯口搖搖晃晃,「過幾天吧,我會給你付的。」
張嫂咕嚕了幾句,又道:「可是買菜的錢您該給我啊,我可沒錢貼。還有,上午物業公司的人來了,說我們拖欠物業管理費和水電費,要我們馬上去交,不然就斷水斷電……」
「夠了!」趙玫氣急敗壞,從手袋裡掏出錢夾,抽出一沓現鈔朝張嫂砸去,「滾!馬上收拾你的東西滾!」她的樣子實在駭人,臉色慘白,嘴唇發烏,張嫂二話沒說解下圍裙,撿起地上的鈔票回了自己的工人房,幾分鐘后就收拾東西出來,連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趙玫也忘了要洗澡,上樓倒在床上疲憊地睡去。她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見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她穿著漂亮的蓬蓬裙追在章見飛的後面,見飛哥哥見飛哥哥地喊,他們在大宅里的櫻樹下追逐嬉戲,落花紛飛,那個俊朗的少年轉眼長大,成了她的丈夫,她擁有了他,卻又很快失去他……那些久遠的往事,那麼溫暖的夢境,多年來一直縈繞不去,醒來卻是清晰的殘酷,她解脫不了自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黑暗的深淵越陷越深……
凌晨,趙玫自夢中醒來后又開始喝酒,偌大的房子靜得像墳墓,而她就是這墓中的一個鬼,當她在浴室的鏡子里看到自己的臉時,覺得自己真的已經成了鬼,沒有魂魄,沒有心,連血液也變得冰冷,酒精的麻醉效果還是不錯的,起碼她感覺不到疼痛了。
天亮的時候,院子里起了霧,趙玫披頭散髮地站在卧室的露台上,獃獃地看著大團大團的霧湧進來,白茫茫的一個世界,什麼都看不清,愛或恨,生或死,都變得縹緲卑微,真安靜啊,這個世界……她的意識已經不是很清醒,卻依然記得給章見飛打電話,章見飛顯然還在睡覺,他一定困得厲害,含含糊糊地嗯啊了幾聲就掛了電話,如果章見飛能在那時候跟趙玫多說幾句話,哪怕只是敷衍,也許後面的很多事就不會發生。
而趙玫那天早上跟章見飛說了什麼,至今是個謎。
塵埃落定了嗎?
也許是吧。
南寧的天氣變化很快,早上還霧靄沉沉,到上午天就晴了,天空又是那種碧藍如洗的樣子,陽光也似比往日明媚,生機勃勃的一天又開始了。這一天副總編朱庸代表出版社設宴為毛麗餞行,地點就在出版社旁邊的一家酒樓里,除了編輯部的一干編輯,還有譚副社長、容總編、各個部門和科室的負責人都參加了,汪社長因為去北京開會沒能趕過來,但也親自致電向毛麗表達社裡對她的挽留之情。
裝飾典雅的大包間內開了三桌,場面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傷感,大家有說有笑相互敬酒,氣氛熱烈,只有容若誠從頭到尾都沒怎麼說話,一個人默默喝酒,毛麗端杯敬他酒,他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的樣子,很局促地起身碰杯,仍然什麼也不說。
「老容,你就不說點什麼嗎?」坐在鄰桌的白賢德看不下去了,「毛麗都要走了,你說幾句吧。」
旁邊的人也附和,「是啊,再不說就沒機會嘍。」
原本喧囂的包間內忽然就安靜下來,大家紛紛將目光投向容若誠和毛麗,容若誠握著酒杯的手有些微微顫動,他竭力讓自己聲音平靜,「不說了吧,我跟大家的祝福都是一樣的,希望毛麗生活幸福,每天都開開心心的。」
「謝謝容總編。」毛麗含笑致意。他的心思她明白,有一種深情不可言說,有一種眷戀無須表白,默然深愛,寂靜喜歡,這就夠了。
吃完飯出來,按白賢德事先的安排,編輯部的姑娘們到出版社對面的影樓拍集體寫真,因為影樓老闆早前到編輯部派發優惠券,一直派不上用場,白賢德覺得不能浪費了,於是安排姑娘們到影樓來套正式的合影,以留作紀念。
編輯部十來個姑娘在影樓化妝間里進進出出嬉笑打鬧,間或「調戲」年輕帥氣的攝影師,一時間影樓歡聲笑語,好不熱鬧。攝影師建議大家都換上影樓的禮服拍照,這樣才顯得隆重又有意義,姑娘們頓時歡呼雀躍,直奔更衣室搶禮服,毛麗因為是主角,攝影師親自為她挑了件古典宮廷式的小禮服,配上鑽石皇冠,活脫脫的童話中的公主。
但毛麗的興緻似乎並不高……
她是前天下午才從北海趕回南寧的,一回來就發燒,昨晚咳嗽,徹夜未眠,所以這會兒她顯得有些精神不濟。
海天苑已經過戶給了章見飛,他表示房子會對外掛牌處理,意思是賣掉,毛麗沒有說什麼,因為這是他的權利。
毛麗回來的時候因為吃了感冒藥,不便開車,是章見飛將她帶回南寧的。路上毛麗問他:「這房子是趙成俊設計的吧?」
「你怎麼知道?」
「如果可以,如果他願意接受,可以把房子賣給他嗎?」這是毛麗的建議,章見飛會不會採納她不得而知,她只是說,「對於我跟你來說,這房子已經成為不堪的記憶,我們都想要擺脫這記憶,但對於他來說,那些過往卻已成為他的生命,給他留個紀念吧。」
章見飛當時詫異地看著毛麗,他不明白毛麗為何突然如此傾向趙成俊,他原以為她會連他名字都不願提及的,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章見飛心中充滿疑惑,毛麗卻什麼都不肯多說,他看到她途中始終抱著一個小盒子在懷裡,抱得緊緊的,好像裡面是價值連城的寶貝一樣。
「請善待他。」毛麗下車時格外叮囑,「他是你兄弟。」
……
換好禮服,髮型師開始給毛麗盤頭髮,先化好妝換了衣服的姑娘們已經去了樓下的攝影棚,化妝間變得安靜了許多,可能是不想這麼沉寂,髮型師主動跟毛麗攀談起來,「呃,跟你說件有趣的事,現在的怪人可真多,昨天我們店裡就來個客人,可奇怪了,一進來我們老闆很熱情地招呼他,問他想拍什麼照,他長得很帥,一身名牌,我們都以為是個富二代什麼的,過來預約婚紗照的,結果你猜他拍什麼?」
毛麗漫不經心地問,「拍什麼?」
「他拍遺照!」髮型師將毛麗的頭髮高高綰起,嘖嘖直咂舌,「當時我們老闆以為他開玩笑的,他那麼年輕,拍什麼遺照,結果他說他是認真的,還要我們化妝師小李給他整理下。我們這才意識到他可能不是在開玩笑,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我們很願意給他拍……他非常和藹,拍的時候從頭到尾都對著鏡頭微笑,他說他要將他的笑容留給他最愛的人,我們問他是不是他女朋友,他笑而不答,嘖嘖嘖,把我們都感動了。」
毛麗盯著鏡中的自己,心裡某個地方微搐了下,她想起某部電影里好像也有類似的情節,開照相館的男主角自知不久於人世,於是非常從容地給自己拍遺照,沒想到這世間還真有這樣的人……髮型師還在嘮叨著什麼,她沒有聽到,忽然覺得很疲憊,也許是妝太濃,她覺得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這時手機叮咚一聲,提示有簡訊。毛麗頓覺心怦怦亂跳,簡訊是趙成俊發來的:我就在馬路對面,可否見一面,我有東西交給你。
毛麗站起身扭過頭去,窗外是一株高大的鳳凰樹,明明這個季節鳳凰花不會開,可是她不知道是不是出現幻覺,恍然看到一樹火紅的花在藍天下燒著,火一樣的花,幾乎可以灼痛人的視線。她跳起來,就像是被某種力量牽引著一樣,二話沒說就提著拖地的紗裙下樓。
「毛小姐,你要去哪裡?」髮型師見她提著裙子要往外走,追出來問。毛麗笑了笑:「哦,有個朋友在外面,我去跟他打聲招呼就回來。」
「那你快點,攝影棚那邊已經準備好了。」
「好的,我只去一會兒。」
一會兒,她真是這麼說的。然而在毛麗邁過門檻的瞬間,她突然眼花得厲害,彷彿是某個異域空間的門猝然打開,眼前一片白光,耳畔有遙遠的頌歌縈繞,似在召喚著她。她在門口定定神,這才發現是陽光太刺眼的緣故,陽光照在那些高大建築物的玻璃幕牆上,反射出的光芒令人無法直視。
街上的風很大,毛麗的長裙被風吹得高高撩起,翩然如飛。趙成俊已經下了車,隔著條馬路和她相互望著,因為這裡毗鄰民族大道,車流量很大,毛麗看著他的臉一會兒被車擋住,一會兒又從車隙間露出來,頓時有些發愣,刺目的陽光照著她最熟悉的一張面孔,那些溫軟的過往纏綿的深情,到如今都隨風而去了,毛麗突然悲愴得無以復加,造物主安排她和他相識,結果他們始終無法真正走近彼此,就像現在,他們隔著一條街,中間是河一樣的車,仿如隔著整個世界。
信號燈又換了,趙成俊重新上車,打了個彎向這邊駛來。他將車停在她不遠處的一個路口,下了車。有颯颯的風撩起他黑色風衣的衣角,他仍是氣勢逼人,只是細看才發覺他消瘦得駭人,臉色也很不好,走路也不似從前那般穩健。
毛麗恍惚間只覺心底劃過一陣刺痛,再熟悉不過的身形,似乎是在一步步走來,可是在她的感覺中,這個男人在她的人生當中已然越走越遠。終於,他站到了她的面前,目光一如往昔,臉上似乎還帶著隱約笑意,「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好嗎?」
毛麗搖頭,「不了,有什麼話你就在這說吧,我這個樣子不方便。」
趙成俊上下打量她,這回是真的笑了,「你今天很漂亮。」他的樣子看上去很虛弱,臉色灰白,嘴唇竟還透著幾分青,「什麼時候動身走?」
「後天的飛機。」
「這麼快?那不知道我們以後還能不能見面了。」
「阿俊,你臉色不好,生病了嗎?」毛麗注意到了他臉上的病容,應該不是單純的受到打擊,她懷疑他的身體是不是又出了狀況。
「是嗎?」他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下頜,明顯是在強撐,還開起了玩笑,「你說我能好嗎?女朋友都要遠走高飛了,呵呵……」
「謝謝你,真的。」毛麗看著他,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她是真的要謝謝他,不是謝謝他此刻的祝福,而是謝謝他這麼多年對她的牽挂。
可是趙成俊並不明白,這聲「謝謝」有多深的含意。毛麗猜想他應該還不知道她已經看到了那些信,她也不會主動說,反正他早晚會知道。
這時趙成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光碟遞給她,「還給你,物歸原主。」
毛麗接過來一看,正是那部的片子,方才髮型師講的那個故事好像就跟這片子里的情節相似,一時間她百感交集,小心地接過來,「其實不必還了,你要喜歡就自己留著。」
「不了,我也馬上要走了,不屬於我的東西我帶走沒有意義。」
「還回來嗎?」她沒有問他去哪裡,因為沒有問的必要,除了檳城他還能去哪裡。
「再看吧,有事肯定會過來。」他也回答得語焉不詳。
「那你的公司怎麼辦?」
「都交給章見飛了,他主要負責發展中國的事業,大馬那邊他是準備讓我接手,不過我還沒有答應,因為身體不太好,想先休息一段時間再說。」
「你氣色看上去真的很差。」
「休息一陣就好了。」
兩人說著一些無關痛癢的話,因為路口不能長久停車,趙成俊準備上車,毛麗再也無法佯裝堅強,感覺心裡的那道堤就快崩決了,眼底湧出淚水,說話的聲音也開始發顫,「阿俊,你好好地過,多保重身體,不要太勞累了,如果身體吃不消就休息。雖然檳城那邊離這裡遠,但在同一片星空下我們仍然可以看得見彼此,阿俊,保重!」
趙成俊眸光一閃,微微發怔,他顯然對這句話格外敏感,緊盯著毛麗,「你……你什麼意思?」他有些不確定,有些猜疑,看似平靜實則內心已掀起巨瀾。
毛麗沒有直接回答他,伸手將他風衣的領子攏了攏,那麼自然,彷彿他們依然還是一對兒,她看著他眼中的自己,肯定地說:「我是真的很感謝你,是你讓我明白愛情的意義,我會努力讓自己幸福,我會的,請你相信。」
「愛情的意義?」趙成俊重複著這句話。
「是的,雖然明白得比較晚,不過終究是明白了,所以我要謝謝你。」
「毛麗,你相信我對你的愛情?」趙成俊顫抖得厲害,似乎開始變得激動。
毛麗肯定地點頭,「是的,我相信!」
彷彿一股暖流注入心間,那一瞬間,趙成俊感覺整個人都有了新的活力,一切都釋然了,原本頹敗的人生只此一句就值了,他從來不敢要求太多。
他看著她,眼淚幾乎就要奪眶而出,「你……能相信,真好,真好。」他上前幾步,抖抖地伸手捧起她的臉,讓她的眼睛對著他,嗓音陡然變得嘶啞,「看著我,毛麗你看著我!請你相信,我從來沒有後悔愛過你,雖然我們最終不能在一起,但這些年因為愛著你,我覺得自己內心很充實,在最痛苦的日子裡也不是那麼絕望。毛麗,我什麼都給不了你,但你說得對,在同一片星空下我們依然可以看見彼此,所以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不管你聽到什麼,你一定要相信,我永遠在你看不見的角落看著你,你若幸福,我就會幸福,我會一直看著你,我愛你……」
這三個字彷彿刀尖剜入毛麗心底最深處,她眼眶轟的一熱,眼淚奔涌而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無言地看著他。
「毛麗!」他再也承受不了這一切,將她攬入懷中緊緊地箍住了她,恨不得將她嵌入自己的生命,他真的想這樣抱著她再也不放開,一生一世這麼長,他等不到,他只要這片刻的相守相依。毛麗大哭起來,不顧臉上的妝容,不顧街頭人來人往,她哭得像個孩子,哭了許久她才緩緩推開他,從手袋裡掏出一個小巧的金屬樣的東西放入他的手心,「拿著,物歸原主。」
趙成俊低頭一看,是個手機,深灰色的金屬外殼,款式顯然已過時。他不可能不認得這個手機,赫然抬起頭看著她,嘴唇劇烈地顫動起來,「毛麗……」
「以後每年我的生日,你可以用這個手機給我發簡訊。」毛麗臉上的妝容這時候已經完全花了,樣子不美了,可是她臉上依然帶著恍惚的笑意,「我等著。」
他眼眶通紅,拚命點頭,「好,我給你發。」
她上前一步再次擁抱住了他,人來人往的街頭,行人紛紛側目,當他們是一對幸福的情侶,在此重逢,深情擁抱。其實他們是在離別……這世上再沒有一種傷痛比離別更殘忍,一寸一寸割裂人的肝腸,那疼痛無法遏制,讓她雙膝發軟,就要支撐不住。她已經做了決定,她想要乾乾脆脆地了斷過去,她連北海的房子都不要了,她已經做到了她能做的,可是此刻她恍然明白最想割捨的卻是她此生最難以割捨的,這幾乎沒有可能。
而就在此時,她忽然看到不遠處一輛紅色跑車緩緩向他們開來,趙成俊是背對著的看不到,但她看到了,其實那輛車一直停在路口的行道樹下,起先只覺眼熟並沒有注意,待車打了個彎朝這邊駛來時,車前擋風玻璃耀眼的光芒剛好反射到她眼中,一陣刺目的白光……
趙成俊還在她耳邊說著些什麼,她完全聽不到了。
那輛車越駛越快,幾乎是飛馳而來。能多給她點時間嗎?她還有最重要的話要跟他說!她知道若此刻不說她今生都沒有機會說了,他對她如海的深情她沒有什麼可以回報,起碼她可以幫他了卻心中的遺憾吧,那不僅是他的遺憾,也是她的。
「阿俊,我……我……」她哆哆嗦嗦,瞪大眼睛看著那輛疾馳而來的紅色跑車,來不及了,到如今什麼都來不及了,「阿俊!」她大叫一聲,一秒,頂多兩秒,她突然發力將趙成俊推開,趙成俊毫無防備,被推得連退幾步跌倒在地,他從來不知道她有這麼大的力氣,眼睜睜地看著一輛紅色小車鬼影似的從眼前掠過,直直地撞向她。她飛了起來,在耀眼的陽光下如一尾潔白的輕羽,他亦從來不知道她有那麼輕,以天使的姿態飄然落下,接著咚的一聲悶響,伴隨著一片刺耳的驚叫,時光戛然而止。
遠遠地,只見街心堆著一團白。
剛才還沒有一個路人,霎時間不知道從哪裡冒出那麼多人來,奔跑著潮水般涌過去,很快將那團白圍得水泄不通。
「毛麗——」他踉蹌著撲過去,就像撲向喧囂的海,他抱起她,她已經沒有了反應,雙眼緊閉,臉上依稀還有淚痕。
旁邊有人撥打急救電話,他上下檢查她的身體,沒有發現傷口,他將她緊緊摟在胸前。時光停止了嗎?為何他什麼都聽不到了,耳畔只有呼嘯的風聲,天明明亮得晃眼,他卻感覺置身黑夜……有溫熱的液體浸透他的衣衫,他俯身向下看,胸口已然一片殷紅,他的手托著她的頭,他抽出自己的手,滿手都是鮮血,他趕緊捂住她的後腦,試圖阻止血往外涌。
可是徒勞無功,血越涌越多,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只是緊緊摟住她,失了魂魄般地喚著她,「毛麗,毛麗……」
在被抬上救護車的剎那,毛麗短暫醒來了一會兒,她似乎知道自己不行了,頭歪向趙成俊,囁嚅著嘴唇,好像在說著什麼。
趙成俊奔過去俯身傾聽,可是周圍太吵,而她的聲音微弱,他根本聽不清她說什麼,只看到她嘴唇一張一合,反反覆復,都是同樣的口型。
她要說什麼呢?
「毛麗!毛麗!」趙成俊跟著上了救護車,大聲呼喚她時,她已經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