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能膠片８．（２）

回來的路上大家在公車上享受著半新不舊的空調和難得的閑逸時分，即使是硌人的座椅和充滿著汗味的空氣也絲毫沒有影響他們出來給自己放假的好心情——塑膠和合成金硌不壞他們剛健的身骨，反而讓他們覺得熟悉和自在；還有空氣中的汗味兒：要是在老家擠拖拉機，或是木板車，你能聞到的准有牛糞味、魚腥味、豬臊味及其他，但城裡人可沒這些，他們的汗液里只有水、脂肪酸、尿素等，淡得多，也單調得多。更何況，城裡人還有灑香水的習慣。

天一想到這一點的時候皺了皺鼻子。他突然第一次這麼強烈地意識到那股淡淡的香味來自於小池。他偏過頭去看了看，小池亂蓬蓬的金髮，晒成小麥色的肌膚，包括像樹熊一樣把一隻手搭在她腹部睡覺的傑弟。她像知道被人注視著那樣露出不耐煩的神色，身上那陣香水的味道氤氳在他們鄰近的空氣里，被下午六點半的陽光一照，裊裊蒸發著。小池突然變成了一隻瓶子，是她那個只有鴿子蛋大小的小雛菊香水瓶子。那是傑弟在商場給她弄來的香水小樣，小池愛不釋手地天天帶在包里。

天一情不自禁地把手伸進褲袋掏出了手機。他站到過道上，用手機自帶的攝像機拍下了小池和傑弟睡覺的樣子。

這時候發生了一件讓他意想不到、接著大喜過望的事情：傑弟緊挨著的窗邊飄來了一隻紅氣球，小池醒了，然後把傑弟也弄醒了。傑弟伸手把氣球給撥走，此時天一剛剛把手機從拍攝模式調到了攝像模式，見傑弟這麼不解風情，有點氣餒。但他的手並沒有立刻放下來，而是繼續在那端著。他的希望像是被天上的哪位神仙聽到了，呼了一口氣又把那個珍貴的紅氣球送了回來。鮮紅色的氣球和金色的光束一齊擠擠挨挨地往窗口邊靠，傑弟的手一動好似又要去把它撥開，這時小池制止了他。小池用食指指著窗口一笑，笑得非常懶散，非常疲倦，好像眼睛都要睜不開似的，但同時又非常美麗，天一霎時間蒙了，他從未見過小池這樣美麗。他的兩隻手穩穩地端著手機在那兒錄著，彷彿已經沒有了直覺，變成了機器的兩條鐵手。傑弟又舉起手來，但沒有去把那個飄移不定的氣球撥開，他只是把手搭著自己的額頭擋住眼睛。氣球投射下一圈紅紅的光暈映射在他的臉上，在跳躍著、遊離著、調戲著，傑弟的臉龐被金和紅兩種熱情的色調包圍。小池輕笑起來，用手在他臉上玩剪影遊戲。

這一刻意的舉動卻喚醒了天一。他的視線從手機屏幕上移到小池臉上堆砌的如糖似蜜的微笑，冷靜地反應過來小池是知道他在拍攝他們的，小池是在演給他們看。這個矯情的女人在那邊笑得沒心沒肺，活像是一個女巫神采奕奕地念著某個有關愛情的咒語。天一按下暫停鍵，把手垂了下來，甩了甩胳膊。小池轉過頭看他一眼，含義不明地笑了一下，停止了那番刻意的擺弄。天一從他們上方湊過去查看那一隻偶然得來的氣球，發現原來綁著它的線卡在了座位前面的車門邊上。他跑到車門旁，等司機停車，到了下一個車站，車門一開，氣球果然就悠然往後面倒去。他趕緊舉起手機重新按下開始鍵，並且在過道里跟著氣球移動，那隻紅氣球就一直飄忽不定地遊走在畫框的邊緣和中央，從車頭飄到車后，最後飄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