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8)
其次,針對那些讀者「已知」的胡適的異性朋友,亦即,韋蓮司、曹誠英、徐芳、羅慰慈等等,這本《星星·月亮·太陽》的意義並不在於:「書中關於她們情感方式以及與胡適交往的細節,較之以往的著述,也更詳盡、更豐富」。這個說法反映了一個常見的盲點。學術研究的成績固然是積累的,但這是針對著典範內的積累而言的。當新的學術研究成果挑戰了既有的典範的時候,它與那些在舊有的典範之下所積累出來的成績之間,就已經不再存在著積累的關係。這就是孔恩(ThomasKuhn)所提出來的「典範」(paradigm)的概念。典範的特色,在於它決定了詮釋的語言、假定和概念。因此,新、舊典範之間往往不具有同質性,是不能交叉混用的。這就好像雞與鴨雖然同樣可以是食物,但我們不會把它們丟進同一個鍋子里煮來吃的道理是一樣的。
胡適從整理國故的經驗里所悟出來的道理,就是孔恩「典範」的真諦:「二千年的『傳說』(tradition)的斤兩,何止二千斤重!不是大力漢,何如推得翻?何如打得倒?」①同樣地,一個世紀以來的胡適研究的「傳說」,包括胡適自己所建構出來的「傳說」,恐怕也何止千斤重!所謂學術研究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來作整合的工作云云,是胡適的「大力漢」、孔恩的「典範」以前的思維方式。
「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把……資料加以整合。」這句話是陳毓賢在《胡適生命中爭議最少的一段》給我的建議。該文是她應《東方早報》之邀,對拙著《捨我其誰:胡適,第一部:璞玉成璧,1891-1917》所寫的書評。②雖然評論的書不同,但其主旨在此處是切題的。我感謝陳毓賢用電郵寄這篇精闢的書評給我看,也感謝她的美言,說我「能用新的眼光審視胡適,替胡適研究帶來新氣象。」然而,她批評我有「走火入魔」的危險。她說:「可是寫胡適傳若存心要解構,則怕應了英語一句俗語:『你手裡握著鐵鎚,就到處看到釘子。』」這句話更傳神的翻譯是:「對手裡握著鐵鎚的人來說,凡事看起來都像是該被敲平的釘子。」其實,這句話還有另一層的寓意:「手裡握著鐵鎚的人,總以為那是解決萬事的法寶。」
殊不知這句話就是典型的舊典範的衛道者會說的話了。英語也有一句俗語:「真金不怕火煉。」如果那舊典範的屋子蓋得還牢靠的話,鐵鎚敲敲打打,不無補強的作用。但是,如果那舊典範的屋子是玻璃做的,那恐怕就真的應了英語的另外一句俗話:「玻璃屋裡是扔不得石頭的我們是否應該說扔不得『磚塊』的!」玻璃屋是禁不起鐵鎚揮舞的。那鐵鎚一揮,不要說釘子了,連那屋子都要整座垮了下來。事實上,從孔恩的「典範」轉移的論點來看,「舊典範」就不折不扣地是玻璃屋做的,借用胡適在別處所說的話來說,是必須非得「把它打破,再從頭改造翻新」不可。①這不純只是鬥嘴皮兒,而是要指*出觀點有決定性的主宰力。觀點決定了材料的選擇、詮釋,也自然型塑了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