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傷離別箱籠堆里鬧,進豪門寶馬車中笑
慶豐八年,七月初十,宜嫁娶,搬屋,赴任,做灶;忌訴訟,動土,下葬,開倉。財神正東,喜神西北,福神西南。正是沈佩蘭接沈今竹去瞻園的好日子。
看著房裡堆積如山,連蚊子都飛不進去的箱籠,沈佩蘭強忍住怒火,問道:「這些都是你要帶到瞻園去的?」
「是啊!」成功觸怒了二姑姑,沈今竹裝作看不見沈佩蘭扭曲的峨眉,面上笑嘻嘻的,心想:不是你非要我去瞻園住么?不是你非要我趕緊收拾行李么?我都照辦了,你咬我呀,最好一怒之下隻身回娘家,再也不提我。
沈佩蘭隨手指著一個箱子,命人打開查看到底裝了什麼東西,揭開箱籠一看,裡面裝著一個半舊的黑漆描金恭桶!
沈佩蘭肺都快氣炸了,「你——這是什麼?」
沈今竹用最近學的文縐縐語言不緊不慢的說道:「這是五穀輪迴之地。」
「我問你把這個帶過去做什麼?!堂堂國公府連這個都沒有?」
沈今竹說道:「輪迴啊,我慣用了這個,換了其他的輪迴就困難了。」
「我只聽說有擇席之癖,擇桶之癖聞所未聞。」沈佩蘭怒道:「你跟著三弟在海船上住了一月,那一月難道從未輪迴過?不準帶這個去瞻園!」
自從和這個熊孩子有了深層次接觸,沈佩蘭開始經常頭疼,脾氣漸長,氣的是家人都誇熊孩子進益了——我的天啊,她以前得調皮成什麼樣啊!母親真是太受累了。
所以沈老太太試圖表示留沈今竹過了中秋再走時,沈佩蘭立刻回絕了,如今最大的孝道,就是讓母親過清凈日子。
啪!
熊孩子合上蓋子,坐在箱籠上耍賴不肯走,要是平日,沈佩蘭定和她周旋到底,堅決不讓步,實在說不通,生拉硬拽綁走她都做的出來,只是今日進瞻園后要先去拜見魏國公太夫人等女眷,還要介紹給瞻園的女孩子們認識,哭成小花臉怎麼行?
忍得這一日,以後再尋她算賬!
沈佩蘭咬咬牙,揮手道:「都抬走,從瞻園隨行的車馬肯定不夠用,你們去找二小姐,叫她安排家裡騾車裝上。」
「二姑姑最好了。」熊孩子跳下箱籠,她就是看準沈佩蘭今天不方便發火,所以盡情的死作。就像定下明日要減肥的女子,今日怎麼著也要放肆的吃一場,享受末日狂歡。
兩人去沈老太太處道別,除了在國子監讀書的二少沈義然、病情突然惡化的大少奶奶王氏,其他人都在此地送別,沈老太太眼圈微紅,二小姐沈韻竹在一旁遞帕子;王氏的長子沈禮斐、長女沈芳菊神情恍惚,還在擔憂母親的身體;雙胞胎沈禮敏和沈禮訥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玩玻璃彈珠,絲毫不覺家裡氣氛悲傷沉悶。
「聽你二姑姑的話」,「好生讀書練字」,「晚上就不要看書了,傷眼睛」,「和表姐妹們一塊上課玩耍,莫要好勝賭氣,也不能讓人欺負了」如此等等,沈老太太把這幾日叮囑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忍出了十兩血來,方把「住不慣就回烏衣巷」這句話吞了回去。
沈韻竹安慰道:「祖母放心,四妹妹已經開竅了,二姑姑也會好好教導她,您就等著看四妹妹女大十八變吧。」
沈禮斐和沈芳菊這兩個比沈今竹年紀大的晚輩也跟著說了幾句道別的話,沈今竹擺出長輩的架子,說道:「你們在家為大嫂伺疾,陪祖母散心說話,功課也別耽誤,等我中秋節回來,給你們帶好東西。」
一時出了屋子,沈今竹遙遙招手把花架下的揮汗如雨的敏哥兒和訥哥兒叫過來,遞給他們一個大匣子,敏哥兒打開一瞧,好傢夥!居然全是各種大小顏色的琉璃彈珠!
「這些是我的!」
「你是哥哥啊,怎麼把大的都挑了去!」
這是沈今竹以前玩的舊物,如今已經不感興趣了,索性當人情送出去。兄弟倆當場就開搶了,沈今竹熟練的揪起耳朵把兩人分開,當起了裁判,「就知道搶,怎地不上山做土匪去!你們打彈珠玩兒,誰贏了就拿一顆走,公不公平?」
雙胞胎點頭如搗蒜,「就聽四姑姑的。」
沈今竹憐愛的揉了揉兄弟倆被揪紅的耳垂,「我中秋節回來,看誰贏的彈珠多。」
又低聲耳語道:「記得要祖母早點派人接我呀,到時再給你們一匣子彈珠。」
一行人,連猴兒般的雙胞胎都煞有其事的送姑侄兩人到二門外,出乎意料的是,除了沈佩蘭親生兒子徐柏在此等候迎接,繼子徐松居然也在。
徐柏十三歲,五官長相神似其母沈佩蘭,斯文俊秀,他親自扶母親上馬車,待母親坐定,又伸手淺笑道:「表妹,我扶你上去。」
「不要。」沈今竹黑著臉道:「上次你也說扶,中途故意放手,害得我差點栽倒。」
金釵玉釵上前,欲扶著沈今竹,敏哥兒和訥哥兒突然跑過去抱著沈今竹的腰,在耳邊說起悄悄話:「四姑姑說話要算數呀,中秋節回來記得帶彈珠。」
搞錯了重點!關鍵是要提醒祖母早點來接我啊!沈今竹欲哭無淚,當著眾人的面又不好糾正,只得蹲下來在雙胞胎蘋果臉上狠狠的啃了一口。
不知真相的圍觀群眾還以為是姑侄情深,依依不捨呢。沈今竹磨磨蹭蹭的上了馬車,徐柏和異母哥哥徐松相繼向眾人告辭,沈老太太拍拍徐柏的肩膀,「柏哥兒啊,好好照應你表妹。」又對徐松說道:「今竹年幼淘氣,小孩子家的,經常口無遮攔,以後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徐松二十八歲,相貌端正,體魄健壯雄偉,長著一張國字臉,濃眉鳳眼懸膽鼻,天生的一副好官像,他若是個讀書人,頂著這張臉去吏部選官,靠刷臉就能把前面排了幾十年的老舉人壓在後頭,徐家世鎮南直隸,徐松在金陵水軍任千戶,因常年在軍營當值,皮膚曬的黝黑。白皙斯文的徐柏站在他旁邊,不像兄弟,倒有些像父子。
論理,徐松根本沒有必要親自來烏衣巷接沈今竹這個表妹,無奈自己老婆做了蠢事,當眾取笑繼母娘家侄女成親三日和離、丟失嫁妝一事,氣得祖母將她禁足,前幾日繼母去向祖母求情,放了老婆出來。老婆有身孕,看在孩子的份上,他不好發火,只得低頭替妻賠罪,去軍營告了假,今早一道來烏衣巷接表妹去家裡常住,以表示和解。
徐松閱歷豐富,如何聽不出沈老太太「口無遮攔」、請他「多多包涵」表妹是反話?其實就是在說妻子嘴太欠,要管管了。女兒受了委屈,做母親的看不過去,為女兒撐腰很正常,何況這沈家從賣油郎第一代發跡開始,從來就不是什麼忍氣吞聲的人家,沈老太太更是兩次招贅夫婿,棄前夫如敝履,據小道消息,說那前夫後來都死的不明不白呢。
所以徐松老老實實的接受了沈老太太的敲打,還說:「我大閨女和表妹差不多年紀,略懂些事,我已和她說了,待表妹去了瞻園,一道讀書,一道玩耍,友愛互敬。」
古人好謙虛,做父母不把子女貶到泥地里,就不算圓滿,徐松說自己閨女「略懂些事」,那事實就是非常懂事了,其實也是,有這樣的糊塗母親,女兒大多早熟醒事,若不如此,這日子便過不下去了。
徐松謙和低調的態度很令沈老太太滿意,命人取了一個嵌玳瑁的匣子來送給徐松,說:「一些小玩意,送給重外孫女玩。」徐松大方接過,替女兒道了聲謝。
道別完畢,徐松徐柏上馬,護送著四輪大馬車出了沈宅。
古代道路不平整,寬窄不一,為出行方便和節省成本,馬車大多以兩輪為主,這種四輪大車很少見,加上前面六匹白色蒙古馬拉著,走在大街上是相當的拉風,在金陵城住久了的人們都知道這個是魏國公府的馬車,紛紛自行避讓。
從烏衣巷善和坊到大功坊瞻園,都是寬闊的石板路,這四輪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四輪車廂遠比兩輪寬大平穩的多,就像坐在房子里般,沈今竹第一次坐這種馬車,童心好奇心頓起,早將方才離別的愁緒拋在腦後——熊孩子就是這點好處,無論遭受什麼挫折悲傷,隨時隨地都能滿血復活。
沈今竹這兒摸摸,那裡瞧瞧,眼睛都是華彩,沈佩蘭以巫婆引誘白雪公主吃毒蘋果的笑容說道:「跟著我有什麼不好?以後這種四輪馬車有的是機會坐。」
外面徐柏表哥騎在馬上敲了敲車廂上的竹窗,沈今竹打開窗戶,「怎麼啦?」
徐柏狡黠一笑,「表妹要不要騎馬,悶在車裡頭有什麼意思。」
沒等沈今竹回答,沈佩蘭板著臉說道:「你老子幾天沒錘你,身上痒痒是吧?」
「我天天洗澡,不癢不癢。」徐柏忙騎著馬走開,沈今竹繼續趴在窗戶上看街景,被沈佩蘭拽進去教訓道:「姑娘家的,無端被人瞧見不像話,這車裡有冰,開窗放了冷氣出去,你又叫熱了。」
不能開窗,熊孩子也有熊孩子的辦法,她貼在車廂壁上,眯縫著眼睛聽動靜:
「唔,有槳聲,肯定到了朱雀橋。」
「文人吟詩,定是東牌樓府學。」
「一點動靜都沒有,只是蟬聲和車馬聲,到大功坊徐府街啦!」
聽著熊孩子的現場直播,沈佩蘭覺得自己忍功實在了得。
大功坊,因開國功臣徐達的神威戰功而得名,這裡老派和新派勛貴雲集之地,大多是在大明建國和建文帝平定藩王之亂時積累軍功,封爵賜給的宅邸。爵位在則宅邸在,被奪了爵或者絕嗣失爵,則收回宅邸,以備獎賞給其他後起之秀。所以大功坊基本是豪宅集聚,罕見商鋪小販。來往的皆是出門辦事的僕役和各等車馬,和金陵城其他喧囂的街坊截然不同。
徐家世鎮南直隸,是最頂尖的江南勛貴,宅子也是最大,叫做瞻園,因老祖宗徐達曾經封中山王,也有人叫瞻園中山王府,瞻園佔據了整整一條街,此街就叫做徐府街。東角門的僕役遠遠的見這行人,忙卸了門檻,四輪馬車直入進去,行了約一刻鐘,在內儀門處停下,此處設有約三十步的帷帳,女眷和丫鬟們在此下車,步行進了內儀門,有三輛青螺車在此等候,復上了車,又換了一次轎子,上下折騰,沈今竹真想大呼一聲:「我有腿,自己走成不成?」
轎子終於停了,徐柏扶著母親下轎,金釵打帘子,玉釵扶著沈今竹下轎,此處是個大院落,院門上掛有匾額,上書南山二字,還是御筆,這便是魏國公太夫人養老之所。按照以往的習慣,太夫人和女眷們本該在莫愁湖別院住到七月末天氣涼快些了才回來,只是今年七月初很是下了幾場大雨,沒有往年熱,太夫人便在七夕前回來了,誰知一回來就連日艷陽高照,老天好像要把前幾天的熱量全部補齊似的,太夫人懶得折騰,不搬了。
上山拜寨主,下水要拜碼頭,沈今竹要來瞻園常住,首先當然是要拜一拜此處最大boss。以前沈今竹來瞻園做過客,沈老太太知道自己家熊孩子能淘成啥樣,藏拙似了沒讓她見太夫人,倒是讓沈今竹有些好奇了。
剛進院門,就見須彌座鑲福壽字照壁下黑壓壓的一群人,為首的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戴著鑲翡翠抹額,灰白的頭髮綰的一絲不苟,戴著一頂珍珠三鳳冠,穿著沉香色花過肩風緞褙子,黑青素緞馬面裙,矜貴優雅。
這下見到真佛了!沈今竹欲上前拜見,卻被沈佩蘭一把按住了肩膀,「楚嬤嬤,勞動您親自來院門迎接,這是要折我們晚輩的福呢。」
差點出了大丑!居然只是太夫人身邊一個體面的嬤嬤!這穿衣打扮比咱家祖母還要貴重,沈今竹覺得自己簡直來到另一個世界,想起沈佩蘭三句裡頭就有一個詞「警言慎行」,果然不是誇張,便對未來的生活更加灰暗了。
按照福嬤嬤在家講的瞻園規矩,見到這種伺候太夫人的老嬤嬤,晚輩們都是恭恭敬敬的,若初次見面,行全禮也不為過,沈今竹上前斂衽行禮,楚嬤嬤果然不退不讓,受了她的全禮,塞給沈今竹一個荷包當見面禮,笑道:「是個乖巧的好孩子,走,嬤嬤帶你去見太夫人。」
楚嬤嬤親親熱熱的牽著沈今竹的手,沈佩蘭反而退了一射之地,後面烏壓壓一群丫鬟婆子給三人撐傘的撐傘,打扇子的打扇子,還有遞冰帕子的,忙而不亂,楚嬤嬤一邊走,一邊信手指著院里某個大樹、假山,說著其中掌故,沈今竹牢牢記著沈佩蘭的教訓,指哪裡就看那裡,不指便目不斜視向前走,沈佩蘭在後面瞧著,暗暗鬆了一口氣——還好,這些天差點說斷了舌頭,功夫沒白費。
江南第一豪門的名號可不是亂叫的,從沈今竹這個孩子的眼裡看來。同樣是大槐樹,南山院的就是比烏衣巷沈家的粗壯挺拔;同樣是太湖石假山,人家連假山上的青苔都透著一股子蒼勁的貴氣;同樣是花盆,烏衣巷是一水新燒的景德鎮青瓷,撲面而來的匠氣,人家南山院的花盆幾乎不帶重樣的,有些好像還是積年的古物;就連籠子的鳥雀也——咳咳,鳥雀倒是一樣的,否則就成了精啦,說好慶豐元年以後的動植物不準成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