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勸黛玉三廂意不同
她本就生得風流裊娜,今日又著一件淡淡的玉色對襟紗衫,下系著秋香色紗裙,一色紋綉俱無,只在領口處略綉了幾片蘭草細葉,極為幽然。此時黛玉眉間若蹙,眼圈微紅,粉面微白,只斜斜依靠在榻上,細細微微的,越發使人覺得可憐可愛。
寶玉原就生來一片體貼女兒的心腸,見著她如此,真真說不出心中如何,只忙上前來趨附,悄聲細語著宛轉勸慰了一回,見著黛玉漸漸收了淚珠,且迴轉過來,他方舒出一口氣來,道:「妹妹既是心中鬱郁,不妨與二姐姐她們多走動說話,彼此也熱鬧些。便是才來的寶姐姐,生得性情溫和,才情頗高的,想來也能與妹妹投契呢。」
黛玉先前瞧著寶玉如此,心內生就兩三分暖意的,聽得他後來這幾句話,雖也承情,可此番源頭便在寶釵這裡,她自是一頓,慢慢生出幾分失望來。她與寶玉這數個月,本是吃在一張桌上,住得也極近,不過隔著一道碧紗櫥,且寶玉素來體貼入微,雖她總也念著七歲不同席等話,又有王夫人等,並不肯十分親近,但日子久了,自也漸漸有了一份情誼。
本想著寶玉經心,雖面上不說,心裡許是與旁個不同,現在瞧著,也不過如此罷了。
想到這裡,黛玉心中的幾分委屈氣惱竟便盡數消去,只取了帕子擦了擦眼角,聲音淡淡,目光淡淡,只緩緩著道:「你原是愛熱鬧的,倒是我擾了你的興緻。只是薛姐姐雖好,我性子卻與她不同,一時淡淡的也還罷了,若是較真起來,竟不是一路人。」
寶玉聞言一怔,看著黛玉眉眼間猶自泛出一絲哀愁,淚光點點,嬌喘細細,自有一股嬌怯不勝的女兒姿態,心中由不得越發纏綿低回,悄聲細道:「卻是我的不是,竟忘了你素日的性情,本是喜靜愛潔,卻與旁個不同。那寶姐姐雖好,卻是個喜善交遊的,雖也學識豐厚,心中頭一樣卻是家務針黹一類,自與你不同。」
聽得這話,黛玉心中方略覺暢快了幾分,但也不願再說這事,便尋了旁的話,且與寶玉說談。
春纖與紫鵑在側瞧著如此,都覺歡喜,只是後者想著終究將姑娘勸得迴轉過來,前者卻是心內生出幾分籌劃來——素來客客氣氣的,方不會有旁的思量,若寶玉與黛玉總也是這麼著,彼此隔著一層,便自小兒一道兒長大,也就是兄妹之情居多。自己那一番擔憂,也能少幾分。
有了這等思量,春纖瞧著黛玉略有所動,便含笑端上兩盞蓮子綠豆湯來,且柔聲勸道:「姑娘,寶二爺,如今雖是入了秋,這時候卻仍舊有些暑熱呢,先吃一盞綠豆湯消消熱氣罷。」
黛玉與寶玉兩個原是漸漸說得散漫起來,聽得這話,也都止住口中的話,看向春纖,卻見著她菱唇微翹,眉眼璨璨,正是端著一個五彩填漆小茶盤。這茶盤上放著兩盞粉彩白瓷蓋碗,想來內里便是那綠豆湯,而在兩個蓋碗之中卻是一碟碧瑩瑩嫩生生的青豆涼糕。
「這涼糕的碟子配得好。」寶玉只瞧了一眼,便是笑了出來,也不理會那綠豆湯,自取了一塊糕嘗了。黛玉則端了一盞綠豆湯,且使了個眼色打發了要服侍的紫鵑,自己勺了一調羹,慢慢吃著。見著如此,寶玉也便不要服侍,自個兒端著吃了小半碗,方道:「只你這裡的綠豆湯卻是不同,顏色也清亮,味道也好。」
黛玉自是知道多半是春纖親自備下的,這原不好多說出來的,便嗔怪一句,道:「偏這一碗好綠豆湯也堵不住你的嘴。」寶玉心下一轉,立時了悟過來,忙掩下這話不提,再用了兩塊糕,襲人便自過來,且說且笑,將他拉了出去。黛玉坐在那裡瞧著他們主僕離去,方取了帕子擦了擦嘴,將那綠豆湯擱下。
紫鵑與春纖對視一眼,忙將這碗碟端了出去,且與小丫頭收拾,自己則坐在黛玉身側低聲說話。先前她們瞧著黛玉鬱郁垂淚,因知道她素日的性情常是如此,且若不讓她盡情宣洩一番,存在內里反倒不好,便總也略等一等,方來勸說的。只是先前來了個寶玉,方拖延了一會兒,此番事事了結,自然要詢問勸慰一番。
「原不是什麼大事。」黛玉見著她們如此行止,也是明白的,當即微微嘆了一口氣,半吐半露且將心中所想說道出來。紫鵑與春纖本就心細,雖黛玉有些地方說得含糊不清,只將事兒說道出來,並不說心中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但她們心中思量一回,倒也猜出七分來,更有一個春纖,想到書中所寫之事,越加明白,便輕聲勸黛玉道:「姑娘若是為這樣的事較真,卻是不值當的。我雖不知道薛姑娘是個什麼樣的性情為人,可她的做派卻是好的——這世間的人便是如此,誰能看到誰麵皮底下究竟是個什麼?不過瞧著面上和氣,言談合適,也就彼此融洽,說到起來也都是好話兒。」
黛玉卻不喜這樣的話,當即眉頭一蹙,道:「為人若是如此,著實虛偽可厭!」
「正是。姑娘原是什麼樣的性情,自然還是怎麼樣,難不成竟為此改了不成?」紫鵑亦是不喜那等性情的人,當即也點了點頭,道:「依我看,姑娘的性情雖有些歪派之處,但心是好的,旁人日日瞧著難不成竟能不明白?」
「若那些個人不值得如此呢?」春纖自然是喜歡如此性情的人,可喜歡不代表要成為這樣的人,尤其黛玉日後遭際艱難,正是要知道和光同塵的意思,方能保全自身:「姑娘待旁人真心,如何便是如何,他們難道明白?倒不如遂了他們的願,彼此客氣著來。若真有個知己或是親厚的,那自是不同。要我說,做事便似寶姑娘這般才好,可做人卻要如姑娘這樣,如此方能長久呢。」
紫鵑聽得這麼一通話,由不得默然。黛玉心內幾番迴轉,想起自己先前所想所思之事,登時也覺得有些懶懶的,暗想:春纖所說卻也是正經,我與寶玉他們較真這些,他們不知道我的心,縱然我後頭說道出來,他們也遷就一二,到底沒趣。至於薛家姑娘,她又與我什麼干係?依舊淡淡的便是。縱使寶玉他們親近她,我只認得自己的心,也就是了。
如此想了一回,黛玉才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偏你話兒多。我也知道,我素來心思重了些,有些事兒本不至於此,我都存在內里思量幾回。現在想來,他們從未想到這些,我縱然多思多想,也是無趣。倒不如正合了你的意思,且好生做事罷了。」
春纖品讀這做事兩字,唇角由不得微微勾起。
而這般說道一回,黛玉的心緒漸平,倒是有幾分倦怠。紫鵑忙就上前來整了整被褥,又取了一件煙水綠的對襟細帶小紗衫,玉色細紗裙,與她換上。春纖亦是與黛玉散了髮髻,取了釵環,且用熱水絞了巾帕,略略擦拭一回,又尋了面脂與她勻了些。色色齊全后,她們方扶著黛玉上了床榻,且與屋子裡的盆里添了一回冰,放下紗帳。
而後紫鵑取了針線,春纖拿了一本書卷,坐在紗帳之外消磨,偶爾悄聲說兩句話,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個時辰。若是往日里,說不得這一日就這麼靜悄悄過去而來,偏今日多了一個湘雲,原是愛玩愛鬧的,去了一個黛玉也就罷了,連著寶玉也沒了蹤影,不免尋了過來。
寶玉正在自己的屋子裡與襲人說話,見著湘雲等來了,忙就令人端來茶果,彼此說笑一回,不免談及黛玉。寶釵原就心思細,此時說起來,越加溫柔:「瞧著先前面色略有不好,可是著了些暑氣不曾?」
「林姐姐身子不好,偏今兒天也熱,想來正是呢。」探春聽得這話,也是點了點頭,轉過頭問寶玉:「二哥哥必定是過去瞧了的,可是如何?」
「是有些暑熱,便用了些綠豆湯,現下想來是小憩去了,大約是不妨礙的。」寶玉心內想了一回,又有些擔心,道:「方才我這裡有些事,便不曾多留,倒是沒見著她過後如何。正該去瞧瞧的。」
湘雲見著寶玉如此,卻不曾多想,便道:「那我們便一道兒過去。橫豎也不算遠呢。」寶釵在一側瞧著,也是抿著唇微微一笑,並不說話,心內卻是尋思:這位林姑娘生得果真嬌弱,不過些許暑熱,便有些不勝,只她的模樣兒性情卻著實使人憐愛的,也怪道寶兄弟他們竟時時留意,處處經心。媽媽已是有了打算,原要在府中住一段時日的,也好拘束哥哥,既如此,便林姑娘待自己淡淡的,自己也要多與她相處,總要和和氣氣,才是處長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