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意遲遲轉眼又一載
說到此處,眾人便欲起身往黛玉處而去。卻是寶釵年歲大些,心思也細,見狀忙笑著道:「若林姑娘正是安歇的時候,一時驚了她午睡,卻也不好,竟是先使個人過去問一聲,方才妥當。」
這話說得齊全,旁的且不說,一個寶玉先忙忙道:「正是,我去瞧一瞧。」說罷,他竟興沖沖而去,倒是將一干人等拋下了。眾人見著由不得一怔,半晌過去,探春不免一笑,又端起茶盞吃了一口,瞧著眾人都是不說話,想了想才是道:「偏二哥哥素來勞心,越是這些小事兒,越是經心,竟是天生這麼一段性情,再沒旁個與他一樣的。」
寶釵等人聽得這話,心中品度一番,不免說一聲極是等話。正是將此事這般含糊過去的時候,湘雲卻是眉梢一挑,偏過臉去道:「也只林姐姐罷了,旁個誰見著他這麼經心了?她這一個,我們統共竟都不如的。」
她素來口直心快,雖這話有些酸酸的,卻也顯得直爽。
三春由不得看了她一眼,寶釵卻只是含笑相對,目不斜視,並不將這一句話放在眼中。不想,正是此時,黛玉卻與寶玉一道兒款款而來。黛玉素來覺淺,每日夜裡睡得都不大安穩的,更別說白日里。今番不過半個時辰不到,她便是蘇醒過來。紫鵑與春纖聽得聲響,忙進來與她梳洗,因著先前黛玉垂淚一番,先前那玉色對襟褙子沾了點痕迹,便重頭換了淡青暗竹紋杭綢短襦,淡白及地長紗裙,發上只用幾根淡青絲繩,簪著一朵恍若青煙的紗花並兩三根珍珠簪子而已。
如此素淡卻又不顯素凈,卻正將黛玉的骨中精神幽幽襯托出來。
寶玉跨入屋舍之中,抬頭便見著黛玉坐在綉墩之上回頭,眉眼秀逸,猶如一彎清泉泊泊然而出,雖是朱唇微白,猶自顯出一種嬌怯的女兒姿態,當下心中便是一震,半晌未曾說出話來。春纖在一側瞧著,嘴角卻由不得一抽,暗想:雖說黛玉芳華絕代,但現今才是八歲,雖身量高些,比之旁的同歲女子長開了許多,竟似十一二歲的纖瘦女孩兒,可到底不過是個蘿莉,寶玉你也太……
心內有這樣的古怪,春纖面上便有些異樣,黛玉瞧著她這樣,由不得抿著唇微微一笑,且將手中的靶鏡放下,嗔怪地橫了她一眼,方又與寶玉道:「二哥哥來了。」說罷,便是款款起身,又令紫鵑倒茶。
寶玉方回過神來,忙笑著將由來說道一回。
聞說這般,黛玉自少不得說一句使不得,因道:「且不說史妹妹好容易過來一趟頑的,寶姐姐卻是新客,若我這般託大,旁人瞧著豈不怪我沒有禮數?」由此,哪怕寶玉說是無妨,她依舊抬手抿了抿髮鬢,便喚了春纖,領著二三個小丫頭婆子,款款而至。
這不,恰巧就聽到史湘雲的那麼一句話。
寶玉忙看向黛玉,連著寶釵等亦是如此,黛玉微微一怔后,卻只是收斂了笑容,淡淡著道:「我這一覺過去,竟就是這麼一個點兒了。想來老太太那裡也是到了飯點,不如一道兒過去罷。」如此,竟將這事情輕輕帶過,並不發作什麼。
湘雲素來是個直爽明白的性情,哪怕這會兒了也不覺如何,聽得黛玉這麼一句話,反倒將先前的事拋開不提,也是起身,隨著眾人一道兒去了賈母之處。倒是黛玉,思量著湘雲所說之話,反倒心內有些琢磨:表哥寶玉素來便愛體貼女孩兒的,這雖有種種禮數上的不合式之處,只一片好意難得,自己便也總有些許寬縱之處,倒是漸次混忘了緊要之處。常有話道,七歲不同席,二姐姐她們原是二哥哥的堂姐妹,同族而出,親緣血脈在那裡,縱然親近些也無人能說個什麼。自己卻是不同,到底是姑表兄妹,並非一家一族的,合該避讓一二的。眼下只一個湘雲有口無心,也還罷了,日後若旁人瞧見了說嘴,哪裡能落個好的?
只是,黛玉又是深知這等事卻是不好張口的,且初來乍到的,必得尋個機會,方能慢慢行事,心內不免一番思量,倒是將先前對湘雲的一點芥蒂全然拋之腦後了。眾人也不在意這點子小事,且黛玉素來喜靜,雖也有興緻起來愛說笑的時候,但多半的時候不甚言談,瞧著一如既往,她們便都面上含笑,說說笑笑起來。
如此,她們一路到了賈母之所用了些飯,方才各自散去。
黛玉自此而後卻是頗為經心,回去兀自思量一回今日之事,便有春纖端著一小盅熬得化了的銀耳粥並兩碟素淡小菜,含笑而來,且與她道:「姑娘在老太太那裡也不曾用了多少,且添補一二,方才是正經。旁的什麼事,都比不得這個緊要。」
賈府之中,素來大魚大肉,便是一些蔬菜,也是耗費幾番工序,格外的精細做出來,雖也好吃,卻沒了蔬菜的清香,並不入黛玉那等脾胃的。今番也是如此,在賈母處,她只夾了幾筷子並小半碗粥,便是擱下。春纖原在身邊伺候的,自是經心。及等回來便去熬了粥,她又做了兩樣新鮮的小菜並一小碟豆腐皮捲兒,此時一道兒送上來。
黛玉見著那兩碟蔬菜,俱是新鮮水嫩,雖無心用粥,卻是素來所喜,便也湊合著吃了小半碗,又將那小菜用了大半,吃了一個捲兒,方才擱下。紫鵑便端了茶與她漱口,又取了熱水絞了的巾怕擦拭一回。就這麼一會兒,春纖已是將東西與小丫頭收拾去了,回過頭來見著黛玉依舊有些眉頭緊鎖,便笑著道:「姑娘這是怎麼了?竟有些煩擾不成?」
「不過心中有些悶悶的罷了。」黛玉聽得這話,只是淡淡一笑,口中回了這麼一句話,便要靠在榻上思量。春纖於紫鵑對視一眼,也不敢驚動了她,便只收拾一回,就坐在不遠處做些針線活兒,一面陪著黛玉而已。
此間種種,暫時不提。倒是而後數月,薛家在賈府漸次安穩住下,眾人與寶釵也日漸熟稔,轉眼就是由秋入冬。卻說前些時日,大大小小地落了數日的雪,今日忽而停了,白茫茫一片的雪,映著日頭,極為敞亮,便有東府的珍大奶奶尤氏特特請了賈母等一行人來賞玩梅花。黛玉因著身子素來有些弱,且也不甚喜歡熱鬧,便是推了這一遭,及等晚間,方才見著賈母等人迴轉,彼此說笑一回,且不必細說。
卻是後頭散了,黛玉回到自己屋子裡,正是要去了釵環,梳洗一番,偏生寶玉過來。她當下也有幾分詫異,見著帘子亦是打起,她忙略略避了避,且重頭理了髮髻,方才從屏障之後出來,一面令紫鵑倒茶,一面含笑道:「二哥哥這時候過來,可有什麼話?」
寶玉卻有些支支吾吾,半晌沒能說些什麼,只那一雙眼睛在燈光之下,卻透出幾分異樣的光亮來,卻又有些躲閃。黛玉心內納罕,素來從未見著他如此,便又問了一聲。寶玉胡亂說了幾句話,方提及今日去東府的一干瑣碎,什麼小秦大奶奶的兄弟喚作秦鍾,什麼東府的梅花極好,竟比我們府中的更多了些嬌艷等話。
黛玉不知就裡,暗中度量一回,只當他是怕自己今番不得去,心中羨慕,方才與自己說這些的,當即不免也生出幾分暖意,遂含笑道:「真是如此好,下回我也過去瞧一瞧。這日子還長著呢,雖有歲歲年年人不同,到底年年歲歲花相似呢,想來雖有不同,倒也差不離的。」
這般說道一回,寶玉方才回去。黛玉送他兩步,見著他離去之後,方才回頭嘆了一口氣,眉頭微微一蹙。紫鵑原是極聰慧的,與黛玉情分越厚,又過了這麼些時日,自也瞧出她的幾分意思來,當即過去扶住黛玉,悄悄地問道:「姑娘想得原也是常理,何不與老太太分說一二。」
黛玉思量一回,雖仍舊覺得不能尋機婉轉相陳,略有不足,到底這事情並不是什麼緊要的大事,悄悄地與外祖母說了,也是無妨的。由此,她便點了點頭,道:「本想著,這總歸是一場鬧騰,不免被人說嘴。現在瞧著,竟必是要的了。」
春纖聞說如此,心內一頓,卻低了頭繼續做事。不想,黛玉過了兩日就說了此番事,賈母卻依舊拖了一陣子,及等次年春夏之時,方開口將她挪到了西面的一間房舍之中,此處布置周全,一應擺設之物俱是齊整,且與小廚房也是離著極近的,可謂是思慮周全了。倒是寶玉,依舊在那碧紗櫥之內,彼此連著也不過十來步遠,依舊親近。
黛玉卻是個極通情致兩字的,雖此處色色周全,她照舊要依著素日習慣並性情,且布置一回,當即置了書架,移了書案,擇了紗窗,一樣樣重頭挑揀,卻又每日里只做一二樣,斷斷續續數個月過去,才算正經安穩下來。
如此,卻又是入冬時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