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 第兩百一十二章 嘆和親寶釵重歸京
這消息一路穿山越嶺,到了寶釵耳中,她雖是歡喜之極,卻不曾失了儀態,反倒幽幽一嘆,道:「終究免不了還要和親的。」言下之意,她待那要和親的縣主,東平郡王之女,頗有同命相憐之意。
探春在旁坐著,聽她這麼說,便也減去了三分喜悅,因點頭道:「寶姐姐說的是。那穆家固然不好,可和親的女孩兒哪個不可憐可憫?」說到這裡,她又自一嘆,道:「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進阻且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
這卻是傳說為明妃王昭君所吟的怨詞最後兩句。
寶釵一聽即明,雙目微合,好半日才慢慢道:「這一首怨詞,因不曾載入史冊,原是不是明妃所做,倒也是存疑的。只情真意切,論我心想來,便不是明妃,也是和親女子的切膚之痛。」
兩人正自說著,邊上的鶯兒便插了一句,因道:「奶奶並姑娘說著半日的話,且吃兩口茶,潤一潤唇才是。」說著,她已是將新近烹好的茶端了上來。
探春見著她滿臉皆是笑,便道:「你倒歡喜。」
鶯兒越發眉眼含笑,道:「怎不歡喜?奶奶並姑娘說了這半日的話,我也聽得不大懂,只一條兒卻最明白不過的——總歸姑娘是能回去,與太太、大爺團聚。這就是好事兒!怎能不歡喜?要不是我不曉得該往何處謝恩人,早跑去三跪九叩了。縱如此,我早前也往各處神仙都燒了香,只盼著我們姑娘從今往後都好好兒。」
寶釵聽了,便勾起先前思量,因與探春道:「這話倒是提醒了我,竟要謝你們與我周轉籌劃才是。」
聽得這一句,探春斟酌片刻,便將旁人遣退,又將其中內情一五一十說與寶釵。寶釵方知道,京中黛玉等姐妹如何為她奔走,而邊塞探春夫婦並衛若蘭袍澤又為她冒了怎樣的風險。此間種種,由不得她不心生感激:「原是如此。」
吐出這四個字,寶釵慢慢起身,與探春深深一禮。
探春不等她言語,就忙伸手將她攙扶起來,因道:「休要多禮。你也是通人,自是明白的。我們雖做了這許多,卻也並非全因你之故。再有,這也是各方聯手,方能有這般光景。論說個人,實則也是略盡綿薄之力。這樣的事,難道換做你,你便不動一個指頭兒?若再要如此,倒真真是要生分了。」
「雖有大恩不言謝這樣的話,然而再造之恩,卻叫我怎麼能輕易擱下?」寶釵言辭款款,柔聲道:「再有如你所述,那衛大爺的袍澤兄弟,原與我素不相識,卻為了擔了干係。再要只做不知,我豈不是成了忘恩負義之輩?」
這話原也在理。
探春也知道,依著寶釵的聰敏,她自知道先前那一番謀划,八成是因為東平郡王一家行事招致怨恨不滿,她和親多是順帶為之。可情理恩義兩字卻不能這麼算的。不管怎麼說,寶釵也是受益不必和親了的。因而,探春略一思量,便道:「既你盛情如此,我便請我們三爺代你設一宴,如何?彼時你在屏風后拜謝一番,竟也罷了。到底這樣的事,還須得姨媽並表兄出面。」
寶釵自是應下,又托探春送信:「家書倒還罷了,只二姐姐、林妹妹、雲妹妹、四妹妹皆為我擔了干係,我現今回不去,總要書信一封才是道理。」
這倒還罷了,探春本自有使人送信,自是答應。而後過三日,陳嶸設宴,邀衛若蘭等一干袍澤兄弟前來,道是代為致謝。衛若蘭聞說,便笑道:「原是姻親,幫襯照應一二,也是分內之事。如何倒叫你設宴邀請?不過是依仗著尊夫人在此地,竟要排擠我不成?」
這原是打趣的話,陳嶸也不在意,安心敲打兩句,便又邀張蘊節等人吃酒。一時酒過三巡,寶釵方款款從後面入了屏風處,溫言柔語,拜謝先前相救之情。眾人聽得她小小女子,言談文雅,雖瞧不見真容,卻也能見著身影款款,禮數周全,端得落落大方。又因頭前俱因東平郡王穆家受損,他們自然有幾分戚戚之感,便道:「本是那穆家無恥,何足言謝?」
由此略略說了兩句,寶釵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稍許便告退而去。
旁人皆不在意,獨有張蘊節猛然想起先前擲果砸下這薛姑娘的帷帽,心中忽而有幾分異樣。只衛若蘭從旁與他倒了一盞酒,又催吃酒,他便將此番心緒壓下,又吃酒說談不提。
而後朝中又與北狄談妥盟約,東平郡王之女前來等事,待諸事完備,這邊塞也暫時安穩。聖上便令班師回朝,又有賞賜等事,寶釵便隨之回去。一路探春亦是與她作伴,倒也安樂。
只常日里,寶釵常有被人窺探之意,原說只是尋常兵卒,不曾想每每回首,皆不見人影。她心中暗暗皺眉,只因身在外鄉,又事涉軍伍,方不曾言語。一等回京,薛蟠早已候在城門外,見著寶釵歸來,他只喚了一聲妹妹,竟不知再說什麼話。
寶釵透過帷帽的黑紗,見著他比先前瘦了許多,面色憔悴,雙眼紅腫,全不似舊日那個呆霸王的模樣,倒又幾分與薛蝌肖似起來。她心裡一陣酸軟,不由緊走兩步,上前道:「哥哥這是怎麼了?竟瘦了這許多。」
那邊薛蟠也忍不住涕淚而下,道:「好妹妹,你可算回來了!都是哥哥的錯!」這兩句話說罷,他竟說不得別的,臉上儘是慚愧之色。
原是親兄妹,寶釵如何不知他的心思。素日里薛蟠待她也很是疼愛,雖偶有造次的話,心意卻從來不假。因而,她雖受了這番苦楚,若說怨言倒也有一些兒,可要說恨意,卻也沒有。這會兒再見他這麼個模樣,寶釵心中酸澀非常,忙含淚道:「如今都已是好好兒的了,見了面怎麼反倒哭起來。」
兄妹兩人訴了一番別情,薛蟠便忙令拉來馬車,扶寶釵上去:「旁的都不打緊,趕緊家去才是。媽也正在家裡等著,她頭前病了一場,也是起不來,不然早與我一道過來了。」寶釵才覺自己哥哥言語形容,竟比往日大有進益,心中略有寬慰。現今聽得母親病重,她不由一怔,急道:「媽怎麼了?」
「原是大夫說的,受了些許風寒,本不打緊,只是憂思病重。還是前陣子你的好消息來了,媽方漸漸好了些。又有姻親人家往來走動,她便更好了些。不想三日前她急著起來,被風一吹又受了寒,才不敢驚動了。」薛蟠絮絮道來,越發顯得比頭前明白了幾分。
寶釵看在眼裡,心中又喜又憂,待得回去見了薛姨媽。母女抱頭痛哭,自又是一番別情。薛蟠又忙令廚下備了她們素日所喜之物,又在旁陪著,全無往日的魯莽急躁。寶釵看在眼裡,倒有幾分心疼起來,又見他眼底皆是青黑,便與薛姨媽一道再三勸說,令他自去睡了。
母女兩人卻不免漸漸說及現今情勢。寶釵倒還罷了,只將探春、黛玉、湘雲、迎春、惜春等之情訴來,又將及邊塞種種事體,粗略兩句便作罷。倒是薛姨媽,雖說素日有些綿軟,今番倒真箇經了一番寒徹骨,方知道甚個是冷暖,因哭著摟住寶釵,道:「往日小事竟還罷了,如今真箇鬧得大了,方知道人心冷暖。頭前你姨丈他們待我們家倒也是經心,原是親戚。可真到了份上,總還是少了幾分熱心。倒也不是說,你姨父舅舅便不好,比起尋常的人,他們也是好的了。可真箇說起來,總還不如你們姐妹,原是年輕心熱,待人真心。縱是知道你這個事兒千難萬難,她們總還想伸一把手,說不得就能與你迴轉過來。可我們年老世故的,竟就不能了。」
這一番話,寶釵聽入耳中,也不知如何言語。她自來便極明白人情世故,人情冷暖,現今方領略了一番旁樣滋味。因而,她沉默半日,方含淚道:「媽的意思,我盡明白的。今番我能回來,原是她們盡了素日一片情意。日後我總不能以旁人那般依著人情世故來待的。您放心,我心裡自然有數兒的。」
薛姨媽方點了頭,又瞧著寶釵形容比之往日憔悴了五分,雖依舊嫻雅莊重,卻平添了三分凝練,可見這一番時日的煎熬。她心裡酸痛不已,伸手滿臉滿身的摩挲,道:「我的兒,這一番劫難,竟叫你瘦了這許多。我只盼你經了這一番劫數,日後盡能平安過日子。旁的什麼,哪兒有這個緊要?待我好些兒,立時為你早早定一門親事,咱們也不想甚麼個榮華富貴,好與不好,你總在我跟前!」
這一番衷腸話兒,寶釵聽得心裡一酸,忙垂頭道:「我儘是聽媽與哥哥的。您旁的且不要管,好好兒保重身子才是緊要。」雖如此說,她心內卻是明白,這事兒難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