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寧遠
八月的燕趙大地正是草長鶯飛的季節,天高雲淡,樹木茂盛,三騎猶如怒箭般疾馳而去,驚起驛道旁鳥雀無數。自京師到山海關有六百餘了里路程,三人用了三天就趕到了。看著這天下第一雄關,岳東心潮澎湃,在這座關城發生了多少次血戰呀,又有多少將士在此捐軀!千百年來,他默默地守護著身後的中原大地。
時至掌燈,城門已經關了。
「城上的兄弟快開門,袁督師到了!」丁鋒不愧是賣藝的,聲音夠洪亮。過了好一會,一個腦袋方從垛口探出:「窮叫喚什麼?城門已經關了,明日請早罷。」岳東上前道:「這位兄弟,快把門打開罷,我身後這位可是遼東督師袁大人。」
「等一會。」那軍士縮頭回去,到城樓稟告自己的上級,一個旗長。旗長很懷疑,「督師出來都有儀仗開路呀?怎麼只三騎?」旁邊一人接腔道:「聽說袁大帥,可不喜歡那些排場。」又有一軍道:「方大漢,不是跟袁大帥打過仗麽?」旗長四顧道:「方大漢呢?」
「去撒尿了。」
「快去找他。」
正當袁崇煥等得不耐煩時,城門終於打開。十幾個軍士走出來,當中一大漢走近時,突然跪倒:「袁大帥,小的給你磕頭了。大帥,你總算回來了。」聲音激動,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其餘軍士皆跪下行禮。
袁崇煥趕忙上前扶起,問道:「你是寧遠的老兵?你叫什麼名字?」那大漢答道:「小的曾隨大帥在寧遠守過城,小的叫方自勇。」
「好,好。」袁崇煥轉頭問眾人道:「你們現在可好,兵餉有幾個月沒發了。」
一句話引得眾兵士一遍七嘴八舌,有的說,四個月沒發了;有的說,家裡油鹽都買不了;有說,寧遠沒發兵餉,已經嘩變;有的說,窮得只有賣刀了。
袁崇煥聽得搖頭不已,再看眾人衣甲破舊,面色飢黃,長嘆一聲道:「你們不要擔心,本督師來了,就不會讓大家受苦挨餓。你們一定要安心守城,皇上已經答應,馬上就發所欠軍餉。」說這話時,袁崇煥心裡也沒底,皇上答應自己的二十萬兩銀子,什麼時候到?他想起臨行前,崇禎對自己的諄諄囑託,「朕把遼東交付給你了,你儘管放手施為,朕會著相關各部竭力配合。那二十萬兩兵餉十日內必到。」但,他又想起戶部尚書畢自嚴那張苦臉。
岳東這時肚子里已經在打鼓,就上前道:「督師要去總兵府,你們前面帶路。」眾兵應諾。
山海關總兵麻登雲剛吃了飯,聽到袁崇煥來了,趕忙吩咐親兵準備飯菜,一邊急急迎了出來。
袁崇煥叫麻登雲準備點飯菜,盡量簡單些,吃了飯,他還要巡視軍營。岳東在一旁聽得頭皮發麻,趕了三天兩夜的路,袁崇煥的精神還真好!前兩夜都只睡了兩個時辰,真說得上是披星戴月。岳東自小堅持習武,身體練得強壯,到這時,都只想吃了飯,立刻倒在床上,美美睡一覺。看袁崇煥面色有些發暗,眼睛里渾濁有血絲,也是極疲憊之像;他居然還強撐去巡視兵營。岳東心裡很佩服,看袁崇煥的眼神又多了份景仰,卻忍不住在心裡嘆息,可惜啊,你對崇禎如此盡忠,卻會落得那樣的結局!老天無眼啊!
麻登雲向袁崇煥稟告,自己在接到寧遠嘩變的消息后,加強了城中的戒備,安撫了各營兵士。
袁崇煥勉勵麻登雲一番,又說明日一早就趕往寧遠。麻登雲道:「督師既然明日一早要啟程,就早早歇息,不要去巡視兵營。」袁崇煥堅持前去,回頭叫岳東二人早點休息。在這個時候怎麼也要挺一下,岳東堅決要同袁崇煥一起去,聲稱「不敢落老師后!」袁崇煥不以為逆,反而心喜:孺子可教也。
麻登雲又稟道:「大帥自京師來,可能還沒聽說,自肅上書後,已經自盡了。」
袁崇煥一驚,臉色愈加黯淡,長嘆道:「可惜啊可惜啊,想寧錦之戰時,自肅為兵備,與我共守城牆,恍如昨日,自肅沒死於敵酋,卻死於糧餉。可嘆啊!」
巡視軍營時,見崗哨嚴備,其餘皆在房內安寢。岳東微微一笑,偷眼看麻登雲,心說,一定是在我們吃飯的時候,暗中作了準備。麻登雲見岳東看他,不好意思地點頭示意。
第二日,天色微明,三人又急急上路,仍是掌燈時分,才到寧遠城,城門也是緊閉。饒是丁鋒聲音再洪亮,這回也喊不開城門。喊得聲音嘶啞,卻也無人答應。三人只好於城外尋一小土地廟,過夜。
將就一夜后,方得入城,城內三三兩兩的散兵在遊盪。袁崇煥看得眉頭大皺,轉頭對岳東道:「東兒,為師先去尋總兵朱梅,你在這城中打探消息,了解兵變的實情。切記,小心行事,不可魯莽,現在士兵騷動不安,稍有不慎,即生事端。」岳東點頭應是。
岳東問明兵營的位置,就與袁崇煥分手,向著兵營行去。在兵營附近,岳東看見一家小酒館,不少兵士在裡面喝酒。岳東有些擔憂,軍紀如此之散,一大清早就開始喝酒。岳東慢慢走進去。小酒館不過五張小桌,坐了十幾個當兵的。岳東一進來,很是惹眼,眾人都盯著他看。老闆趕忙上來招呼,引他到一空位。岳東要了份野雞肉,加份花生米,以及一壺燒酒。同桌的兩個軍士警惕地看著他,其中一個塌鼻樑問道:「小哥,打那來呀?」
岳東答:「我從河南來。」
「這裡幹什麼?」另一人問道。岳東搖頭晃腦回答:「我遊學天下,遼東東虜猖獗,特來此地,察后金的虛實,以待他日,報效國家。」
「原來是個書生。」隔桌有人發出輕蔑的嘲笑。那個塌鼻樑嘆了口氣道:「還說什麼后金兵!照這樣下去,不用那些東虜來打,我們早就餓死了。」
這時,老闆端上酒菜。岳東把酒給那兩位軍士參滿,問道:「軍爺,如何這樣說?」塌鼻樑先謝了岳東,就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們已經斷餉四月了,前兩日,鬧了一陣,方才領了一點。」——因為有酒喝,稱呼都變了。
岳東聽他說到正題,更加地集中精神,他問:「怎麼回事?怎麼鬧的?」
袁崇煥和丁鋒到了總兵府,總兵朱梅正在府中養傷。朱梅是袁崇煥守寧遠的副將,曾與敵酋血戰。在寧錦大捷中和趙率教一同守過錦州,戰功壘壘,也是傷痕壘壘。袁崇煥驗他傷勢,見胸上、胳膊上道道舊刀傷之上,一片青淤黑紫,不禁大恨,想我大將身經百戰,不曾辱於敵酋,卻被亂兵所傷。可惱可惱!
袁崇煥詢問朱梅此次兵變的情況。朱梅這幾日在家中養傷,也曾派親兵調查此事,但所知不多,只知川、湖兵最先鬧事,其餘各營從之,是為缺糧餉故,領頭的有兩人張正朝、張思順。朱梅告訴袁崇煥,詳情可問兵備副使郭廣,那日若非郭廣處事妥帖,恐怕局面更不可收拾。於是,袁崇煥著朱梅的親兵去請郭廣到總兵府議事。
郭廣聞召,急忙趕來。第一次見到這名震遼東的大帥,他微微還有些緊張和激動。他見袁崇煥雖然清瘦,卻自有一種威勢。見禮之後,轉入正題。袁崇煥問他那日兵變情況。郭廣答道:「那日卑職在家聽得外面喧鬧,待趕到譙樓,畢大人和朱總兵已經被綁了。那些亂兵正圍著兩位大人討要兵餉,又是拳打腳踢,又是污言穢語。」。
郭廣想要在這位新任督師面前好好表現一下,接著道:「卑職溫言相勸,穩住這些亂兵。」說到這,郭廣猶疑了,因為接下來就要說到撫賞銀的事了,這擅動撫賞銀可是大罪,卻不知眼前這位督師的態度如何?
「郭副使,請繼續說。」袁崇煥看他欲言又止,態度平和中帶著威嚴。
郭廣感受到袁崇煥的壓力,忙道:「當時,情勢緊急,卑職被逼無奈,開了庫房取了撫賞銀二萬兩發給亂兵,此事畢大人也同意的。」說著,郭廣偷眼看袁崇煥,見他面色如常,似乎還微微點點頭。袁崇煥見郭廣如此,明白他的心思,露出笑容道:「郭副使無須擔心,你處理這次兵變很是穩妥,知權變又敢於任責,本督師很滿意,剛才與朱總兵談起,他也誇獎你,說若非你左右周旋,事更壞矣。」
郭廣放下心中一塊石頭,喜道:「此乃卑職分內事矣。當不得兩位大人的誇獎。」
袁崇煥道:「副使動用撫賞銀一事,我一力替你開脫,不過,恐怕你安撫亂兵的大功也賞不了了。」郭廣忙道:「卑職不望封賞,但求寧遠的平安。」袁崇煥點點頭又問道:「後來如何?」郭廣答道:「那些亂兵得了兩萬兩,卻不滿足,叫罵得更厲害,卑職無法,為了救幾位大人,也為了儘快平息這些大兵的怒氣,只好帶著這些大兵去商戶中又借了五萬兩,都打了借條,拿了這些錢方才回營。」
袁崇煥搖頭笑道:「你帶了一幫大兵去借錢,誰敢不借呀,真有你。「少停,袁崇煥又問道:「領頭鬧事的,是那幾個,你可知道?」
郭廣道:「領頭的有兩人,一個張正朝、一個張思順。」
此時,岳東正在小酒館喝酒吃肉,和幾個士兵打得火熱,喝得臉紅脖子粗。岳東大笑道:「痛快,打得痛快,這些當官的平時作威作福,這下可就召報應了!哈哈。」「就是就是,俺也上前踢了那個蘇狗官一腳,解氣解氣!」一個瘦高個滿嘴噴著酒氣,大著舌頭道。岳東舉起酒碗,道:「來來來,乾乾干。」一口酒進肚后,岳東又道:「不知是那位大哥領的頭,他在這裡么?我要好好敬他一碗酒!」
那個塌鼻樑也是醉醺醺道:「是川湖兵中的張大哥,領著乾的。張大哥真是夠豪氣!」
「張大哥是誰?叫什麼名字?」岳東問。塌鼻樑道:「張大哥叫張正朝。」張正朝,岳東默默把這個名字記下來。他又問:「川湖兵的兵營在那?」塌鼻樑一指外面的大街,道:「在東城,順著這條道路一直走,就到了。」哦,岳東應了聲,然後付帳出門,向東門行去。雖然他已經盡量少喝,但還是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走路都有些不穩。這幫大兵還真能喝,看來袁崇煥沒說錯,在邊關酒量好,才能鎮住人。
這時候,街上的散兵更多了,三三兩兩地在街上遊盪,岳東心上擔憂,這要是清兵打來,恐怕兵不血刃就佔了城。這些散兵驕橫得很,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粗聲大氣地笑罵。街面上大多的商戶都關門閉戶,不敢作生意,路邊的小販也少之又少。正走著,身後傳來響亮的喊聲:「岳公子。」
岳東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丁鋒,轉過身,看見袁崇煥和丁鋒,及一位官員向他走來。走近,袁崇煥聞到岳東身上的酒氣,眉頭大皺。岳東忙說:「學生請幾位士兵喝酒,探得領頭鬧兵變的是張正朝。」袁崇煥這才舒展眉頭,並將身後的郭廣作了介紹。郭廣是兵備副使,是從五品的官,而岳東是正五品的官且是參軍,故郭廣在岳東面前要執下屬禮。
「老師,這是要去那?」岳東問。郭廣一聽,吃驚不已,想不到,這年輕人竟然是袁崇煥的學生,難怪年紀輕輕就作了兵部郎中,以後可得好好親近。
袁崇煥道:「為師去東城,川湖兵的兵營。」
岳東道:「學生也是去那打探消息。」袁崇煥道:「為師是去捉拿亂兵頭子張正朝、一個張思順。快隨為師來。」
岳東一看袁崇煥身後,一個兵也沒帶,心想,就憑我們幾個去捉人嘛?可別反被別人捉了。但他旋即想道,這種情況下如果帶兵捉人,可能激起更大的兵變,袁崇煥是要憑他在士兵中的威望,鎮住場面,捉拿亂兵頭子。他的臉色先是憂心,然後恢復如常,這一變化落入袁崇煥眼中,似乎知他心中變化,露出讚許的笑容。
郭廣看在眼裡,大感驚異,不愧為袁崇煥的學生,心思如此玲瓏,轉瞬間已經猜到袁崇煥的心思。剛才,他也曾苦勸袁崇煥帶一隊兵卒,不可親身犯險。可,袁崇煥卻言道:「這寧遠城之兵都是我帶出來的,我與他們一起浴血奮戰過,生死與共過;若連一兩個旗長都捉不了,我這督師也不用當了。」郭廣又勸:「今時不同往日,正是軍心浮動之際。」袁崇煥卻不在意,一笑道:「別說一兩人,就是一營兵士,本督師也可輕縛也!」聽得此言,郭廣不禁熱血上涌,好一句「可輕縛也」;就覺得袁崇煥那瘦小的身軀散發出衝天豪氣,逼得自己呼吸不暢。
向前走了沒幾步,就有士兵認出了袁崇煥,紛紛上前拜見。後來,越來越多。大多數老兵見到袁崇煥都雙眼通紅,有的甚至飲泣不已,他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大帥,你可回來了。袁崇煥一一撫慰,眼睛也濕了。郭廣這才明白袁崇煥剛才為何敢出那樣的豪語,得軍心如此,何事不成?!看著這一幕,岳東也有些感動,只有真正的愛兵如子,才能得到這些軍兵的發自內心的愛戴。這些兵士見禮后,並不離去,隨著袁崇煥等人向著東城軍營而去,人慢慢越聚越多。因為一路都有老兵拜見,袁崇煥等人行得很慢。
在離東城兵營兩百步的時候,就見一隊軍兵疾步而來。郭廣心裡一緊,丁鋒暗暗握住刀把。袁崇煥面色如常,岳東也是面色如常,因為他覺得在袁崇煥身邊,就有極大的信心,就什麼也不怕,即使天塌了,也有身邊這個人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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