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士 第二節

第二節專業人士，難成名家。

郝遠卿：「我不欺負女人，千萬別哭。」

她與白種女人有四成相近，頭髮遠望烏黑，細看是深到極處的紅褐色，瞳孔也是遠望為黑，近瞧是土綠色。喜歡她的學生多，美術課座無虛席。

她是職業畫師，畢業於北平美術專門學校。石風滌是業餘愛好，明朝至今的傳統，以業餘身份為高雅，各行名家都是業餘者，甚至四百年來的名醫多是看書自學的人，臨床實例寥寥，以醫理著述博名。

房產本為辦教會學校，主樓頂部建有鐘樓。武人敏感，視分配教室的大小為地位象徵。多數房間面積相近，獨有一間大房，原是小禮拜堂。

她略有近視，不愛戴眼鏡，怕看不清而怠慢他人，總是作笑打招呼的樣子，他人看來則是媚態不停。

郝遠卿：「開除后，我按武行規矩，向你挑戰。」

國考獲武士稱號的郝遠卿，任課刺刀。他因報紙報道成名，不算名家，無門派背景、無官紳交誼，獨獨一人。

石風滌自知，此舉懾住鄉紳與拳師，威望將升。一瞥，站在角落的艾可丹，沒有預期的仰慕神色……

郝遠卿「嗯嗯啊啊」地應付，如痴如呆。通過聊天，他們成了中間人，中間人就是好人，好人不受攻不負責，今日之事，成了他和石風滌兩人的事……

夾在腋下的木槍翅膀般展出。

他是來道謝的，比武的事沒了……

郝遠卿唯一的武術經歷是十歲學過最普通的少林小洪拳，家鄉小學體育課教授，大半動作忘記。國考小組勝出，緣於對手多沒經過反應訓練——而這是刺刀技重點。讓名門大派的絕招狠手失效，只是反應稍快。

郝遠卿南京國考後，國術大熱，各地興建國術館。河南新縣，為南北貨流集散地，1929年12月建國術館。

郝遠卿：「打倒我，事情就平了。」

「打倒五人，沒有拳師願意再出手。就等您了。」

突如其來，她鼻腔一酸，小女生受委屈的哭相。

石風滌給了美術教師艾可丹，開封人，二十二歲。理由是，各拳種是選修課，美術是必修課，全體學生都上，人數決定面積。

一日上課，讓學生臨摹龔賢山水冊頁，郝遠卿持刺刀訓練的木槍到來，向她鞠躬：「我無意刁難你，只是國術館以武為宗，最大教室用來畫畫，於理不合。今日起，這裡是刺刀教室。」

對他稍有愧疚。一年前的國考，皆知他將拿下國士稱號，但一個無門無派的人，憑軍營兵技在武術盛會上奪魁，各派名家均覺得不是滋味。

郝遠卿：「習武人不費話，說服我，用拳用刀。」

國士館校舍非新建，當地美國教會捐出的房產。1925年，南軍北伐，宣布廢除與列強的一切不平等條約，北伐結束，武漢、上海等地的租界並沒有歸還，但在華洋商多捐房讓利，向南軍建立的新政府示好。

她恢復冷靜：「出去。」

國術館聘任拳師二十二名，在美術教室動手的有五位，頭兩位是個人單上，后三位是拿刀一塊兒上的，刀是教學用的木質柳葉型單刀。當著學生，用刀用拳皆被打倒，輸相狼狽，日後無顏任教。

國術館是中等專科學校編製，各地國術館沿襲南京中央國術館模式，招收十四歲至十七歲青年，設有數學和音樂等普通中學課程，專業上，除了中式拳械，還開設域外武技——拳擊和刺刀。

石風滌外出應酬，其他拳師趕到時，見郝遠卿和艾可丹情人般對視。艾可丹眼光亮得嚇人，郝遠卿面色晦暗，見拳師們趕到，兩眼轉出光來，似得解脫。

郝遠卿：「給這麼多錢，真是高看我。」如鹽溶於水，笑容消釋，「花光了，我跟國術館便徹底了斷，到時再向你挑戰。」

石風滌低眉，額上皺褶如虎皮斑紋。

石風滌和郝遠卿對望，均有疲勞感。

學生已撤離美術教室，艾可丹的大畫案上擺了茶，未動過手的十餘名拳師圍坐，此起彼落地跟郝遠卿聊天。

傳聞石風滌交誼一位貴人，為顯誠意，親手繪之，畫完自覺未達代筆水準，讓艾可丹重畫送出。

石風滌平笑了：「你我身居教職，不能私鬥。耍江湖習氣，大家都不體面。」

石風滌：「你打倒五人，嚴重觸犯校規，要受開除處罰。」

國術館出事的通報，讓石風滌很失面子，在雅集上被叫走，顯得俗務纏身。即便逢當罷官、損財的噩訊，仍不動聲色完成雅集，方算風度。

門開了，郝遠卿走進，掛著笑。

言正理直，郝遠卿一時無語。

阻止他容易，辦雅了難。悔不該出風頭，說出那番場面話——中華武學是寬恕之學，國考取消決賽，為向大眾宣示，具備止戈罷戰、好生厚物的精神。方為真國士……

遣散費開得高，是一戶日雜店五年利潤。

石風滌：「對校制有意見，可以找我談。何必如此？耍蠻力，下作了。」

石風滌：「慌什麼，讓他鬧，看他鬧多久。」

如中魔咒，郝遠卿肋夾木槍，夾尾狗般走出教室。

唱者是此地茶商，富甲一方。

一般而言，代筆人深藏秘養，不露於公眾視線。艾可丹來校就職，武人推測，是她效勞多年，石風滌給她的補償。「石佬厚道」——是公論評判。

石風滌去一鄉紳家參加詩詞雅集，席間演示「三絕」之一的京胡。琴弓停住，唱戲者向石風滌鞠躬，稱剛才一段，是平生從未唱至的境界。功力深的琴師可操控唱者口氣，讓庸手超水平發揮。

石風滌平和面容變得嚴厲：「事情一件件辦，你是正式聘來的，也要正式去，到教務室領解聘書、財務室領遣散費，手續齊全，才有尊嚴。」

沒想到石風滌帶那麼多人來，小禮拜堂建構的美術教室，似要舉辦一場婚禮。不管多少人，只有兩個人。

武人們鬆了口氣，暗贊英明。

南京國考，他作為名譽裁判總長，鑒於分組競爭出現傷亡，提議為避免白熱化，背離宣揚國術的宗旨，取消決賽。得到國考組委會全票贊同，定三個分組勝出者齊名，皆為「武士」。

艾可丹是石風滌的代筆，「三絕」之一的扇面畫，多出自她手。扇面畫為官紳階層重要社交禮品，從明朝晚期興起延續至今，已四百年。以贈畫求畫建立新人際，人際圈中祝壽、離任、新居都需畫作支撐場面，有畫名，應酬多，請代筆是默認之事。明朝代筆規則，染色可代，墨筆體現畫者個性，不能代。逐世放寬，至今已是皆可代筆，唯印章為真。

國考，無國士。

都是套近乎的話，家鄉風俗、國考逸聞一類。

回國術館，跟來了雅集全部人。唱曲茶商表示：「看武行爭端，如觀濤觀霞，屬風流韻事。」

回校長辦公室，靜等郝遠卿到來。

落於別地之後一年有餘，新縣鄉紳要請名家。請到了石風滌。他是太極拳宗師級人物，北京授拳二十年，交誼三教九流，是軍界元老、工商巨子的座上賓，有「三絕」美譽：扇面畫、京胡、太極拳。

唉，本地鄉紳檔次不夠，還愛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