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士 第五節
第五節1928年,國考無周士,出了三名武士,郝遠卿、唐幾謂、梁少唏。
她仰頭的時候,下巴至鎖骨連成一線,似乎脖頸拉長,如雨中顫抖的荷葉桿或風中飄旗,美得超越人形。
郝遠卿:「把另三張床包下來了?」
她噘嘴:「那幹嗎?沒必要。」
他不住酒店,住進城內商業儲蓄銀行的招待所,沒有「接水」之憂,中式待遇,光板木床。
奢侈數日,想正經吃頓飯,郝遠卿步上鴻賓樓,點一碗羊肉泡饃、一碗爆肚、一壺花茶。食罷,胸口暖暖痒痒,暗贊鷹爪王是真懂享受的人。結賬,夥計說已有人代付。
考慮到三人齊名武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為避免敗於石風滌后,拖累唐梁二人名譽,決定登報放棄武七稱號。
放低的系帶,讓她身子長長,彷彿1928年南京的刨冰少婦。
票價一個銀元,莫天心已看了三遍。等那句話說出,才願走出影院。
灤縣有九條大河,灤縣人心懷坦蕩。
她喜歡大門上端巨大的鐵架雨篷,覺得像輪船機艙里的造型,充滿功能性美感。背著三十斤行李卷,郝遠卿步入大門,似英雄壯舉。
她是粱少唏未婚妻,現在天津法政學堂瀆書,立志做民國第一代女法官。天津距新縣比長春近,她先一步趕到,為夫解難,阻止比武。
她慌了。
她小臉,鼻眼粗看肉肉的,細看精斂……五官也像郝遠卿默吸口長氣,道:「你我認識?」
她叫莫天心,衣著時髦,日用節儉,背被褥而來。國人忌諱與他人共用被褥,中式旅社的房間供床為光板,臉盆枕頭也須私帶,中式旅社比兩式便宜,打折后,一日六角,不按房問按床位,一房兩床或五床不等。
辨出系帶,頗感心驚,位置在常規的腰線之下,臀線高度。
這句誤錄的台詞,讓全世界大驚小怪,賺足了錢,之前電影無聲,發展到有音樂歌曲,仍無人想到可開口說話。
郝遠卿:「跟錢無關,不知道中式旅社有接水?」
他和她都是河北灤縣人,灤縣產石英砂,上品陶瓷原料,兩家都是開瓷器作坊的富戶,自小相識。
唐幾謂就職於南京中央國術館,梁少唏就職於長春同術館。兩人均收到郝遠卿來信,說他已向石風滌挑戰,但發現石風滌功深難測,頓失信心。
南京與長春相隔遙遠,不及通信商議,但唐梁二人判斷一致,即便郝遠卿放棄武士稱號,世人也會將三人等量齊觀,必須阻止比武,兩人一南一北,啟程向新縣。
清末湘菜成為一大菜系,因出省發展的湖南人多為美食家。請去鴻賓樓,吃了幾口,唐幾謂嚷起來:「這地方沒主廚啊?幫廚的手藝!」
相距七八步時,她轉身站起,時髦女性的喇叭袖連衣裙,大方地露著半截小腿,小腿著毛絨質感的黑綿襪,連衣裙有一根細細的修飾性系帶,與裙同色,幾乎隱沒。
三餐快慰,唐幾謂沒提過一句比武。不厭其精的貪食者,多是有大心機的人,他在等梁少唏到來。
唐幾謂先一步趕到,背著被褥,尋到耶麥托霍推羅,正值郝遠卿陪莫天心看電影《爵士歌王》,美國華納兄弟公司出品。一曲過後,歌手竟然有話:「別急,肯定錄上了,我保證,你不會什麼也聽不到。」
他在銀行招待所安頓下來,唐幾謂秘語:「瞅著嫂夫人和郝遠卿情景不對。」他笑了:「你是說倆人都住酒店?呵呵,女人就該好吃好住。」
郝遠卿要在酒店西餐廳給唐幾謂接風,唐幾謂笑道:「英人德人口味糙,俄人只知油膩解饞,法國佬在飲食上是開竅的,但跟湖南人怎麼比?」
問明白這是本地頂級飯館,無它處可去,讓夥計叫出廚師:「沒本事炒菜,就花工夫煮吧,教你個笨法子,肥雞一隻,牛脊肉一方,與魚翅合放罐中,將滅將熄的小火煨十二個時辰。魚翅得是長須排翅,不爛熟不停火。今日無奈了,明晚要吃好。」
指導廚子,人生樂事。
幫廚只負責宰殺割洗,不許上台做菜。
郝遠卿暗嘆,你才是工業文明。
傳聞巾式旅館的夥計會聯合扒手,竊客人錢物,名為接水。
房間一張平拱樘的銅架寬床,鵝絨被褥,白潔如雪,室內桌椅箱櫃齊全,桃木柚木所制,無色噴漆。窗戶寬大敞亮,頂端拱圈造型,弧線悠長,她仰望半晌,贊道:「工業文明。」
她住四床間。
她含笑搖頭:「梁少唏,你認識。」
郝遠卿帶她遷入耶麥托霍推羅,三十年來,西式等於高貴,酒店外觀有著高貴的強勢,一二層外牆是黑色花崗岩拋光貼面,可照人影,德商自青島嶗山開掘;三層以上是咖啡色釉面磚貼面,色調厚重純粹,英商控股的上海泰山磚廠出品。
兩日後,梁少唏背被褥到達。長春經貿繁榮,標誌之一是南餚北上。他帶來平湖糟蛋、南潯大頭菜、金華火腿、廣東香腸、福建肉鬆,作為送莫天心的禮物。
調轉坐姿,西南角不知何時開了一桌,背身坐著一位女子,點一鍋涮羊肉,配一盤本地特色油花煮白薯——郝遠卿吃不習慣,白薯南北部是烤制蒸制,她應是初來乍到,嘗個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