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背藏身 第三節
第三節長刀秘訣是打轉,與敵兵器碰上,不作回撤,以碰觸點為軸,轉劈敵面。短兵器破長刀之法,也是打轉,比長刀先轉——軍刀達三尺二,一轉便至咽喉。鏟子不夠長,要邁步補救,總是稍慢——
「噢,你手下留著分量。」元姑背蹭樹皮慢慢站直,悠悠整衣。地上的二堡,如一塊海中的老礁石,孤苦無依。
孔鼎儀奔下坡,是丈夫目睹妻子不忠的憤恨,直衝到二堡身後,起腳踹出三步外。元姑扯開的衣里,是青青晨時的腰身,剛煮開的泱泱白米。
「暈個把時辰。自己會醒。」
正午刀光燦,元姑入迷地擺弄軍刀,二堡醒后,見她雙眼盲人般失神。她:「我男人上戰場,不知弄死了幾個日本兵,他不是機靈人,弄不死幾個一以後再煩我,一定弄死你。」
十多年沒撒過嬌,一陣腰酸緩緩襲來,她掏上他脖頸,臉縮在臂彎里:「你閑了這麼多年,是等著娶養大的女孩吧?」
他臉貼石面,聽缸一般。青青頂風走來,趴下,和爺爺臉對臉:「聽什麼?」爺爺開眼,瞳孔衰了,色澤比當年淡下一層。
遠方,壓抑灰霧。傳聞東北又興戰事。
孔鼎義:「你要去找你男人了?」
收養的女孩長大了。
元姑:「我的賣給你。」
她的背影,廟裡神像般端莊。孔鼎義莫名氣弱,走去蹲在她身側。元姑:「你家林子多幾畝,願不願意?」
元姑:「你是個忠厚人。出去,手裡得有現錢呀,你不買,我就賣別家了。」孔鼎義嘆口氣。
至家,補了會兒覺。天光大亮,三人如三塊烤白薯,散著不同氣味。農家閑時多,醒來便是你看我我看你,不耐煩這樣,孔鼎義用了早飯便出門。
1948年,城鄉普遍以米易物,拒用法幣。法幣是1935年發行,以外幣兌率為本位,取代銀本位的銀元,挽救過1934年國際銀價上漲造成的金融危機。
孔鼎義:「要走也別賣,女人得有個家底,我幫你養林子,賣得了錢給你留著。」
青青一笑起身,牙齒白瓷般好看:「回去。」牙齒顯現一身骨質,骨氣如刀,迫人追隨。爺爺爬起。
揮鏟迎擊,軍刀一碰后常人般回縮。孔鼎義頓時放心,不容它再劈,鐵鏟旋轉,拍在二堡額頭。元姑驚叫,鳥鳴般清脆,女人的氣血與男人如此不同。
下方是元姑核桃林,一個黑壯漢子穿林而行,醉態踉蹌,他叫二堡,腰挎一柄日軍指揮刀。
三年前日本投降,各地日軍遣返回國前,普遍賤賣物品。此村偏遠,未來過日軍,戰爭結束,日軍物品卻流過來,牛皮挎包、純綿軍靴、錫水壺……
叫青青。
他二十七歲,未婚娶。他喊:「青青,爺爺出門了!」她驚醒,撩被而起,套褲下床。
返身上坡,山貓般急速。
元姑正在林中,見到二堡,慌了兩腿,三五步給追上撲倒。二堡擾元姑,是村人談資,往日也就是在路上攔攔,挨幾句罵便跑,更像是賣丑耍鬧,元姑也笑。
青青過十六歲,爺爺腦子便壞了,不覺已是兩年。年輕時刀口爭名,損神過烈,英雄收場,往往晚年成呆。
一身冷汗,扭頸見二堡抽出軍刀。一張宿醉未醒的臉,醉酒的人身重手快,醉酒讓肩膀放鬆,手快過常時。
「三千裡外,萬物榮升。」
驚覺被一下抱起,本要揮拳抵擋——她壓住動勢,任他抱著,只覺越走越快。孔鼎義少年時便有正經人的英俊,沒幾年長大,果然堂正,武人家女子喜歡男人有仁義相——
她是個漂亮女人,孔鼎義轉身上坡。將入自家林子,回身見她跟在十步外,對上眼光,她便不走了,道:「說說話。」背身坐於坡上。
軍刀開刃,孔鼎義抄起旁邊一支鐵鏟。給樹根鬆土用的,柄短,未足兩尺。
記憶里,元姑會武,不該任其騷擾……
元姑:「他要活著,早回來了——待在這沒意思。」
孔鼎義:「能么?」
男人喜歡女人,瞞不住。她鬆快了,揚手將一粒石子扔下坡,石子無聲而落,覺得自己像那粒石子,平淡地有了著落。
孔鼎義無聲,元姑抬頭,見他表情,隨即一笑,唇齒鮮艷:「我的忠厚人,你是真沒懂呀。」孔鼎義反應過來,下巴輕顫,一個遙遠的記憶,1934年刀破衣褲后她坦然而立的身姿。
榮升,是鋦缸人對缸裂的稱呼。
辦下這張狂事的只有二堡,他是個本村破落戶,給缺勞力的人家打短工,偶爾乘醉騷擾元姑。
核桃近冬方熟,此時懸在枝上,簇簇如青桃。核桃樹具君子儀態,主幹挺拔,樹皮白潔。孔鼎義坐樹望著坡下。
今日二堡動手剝元姑衣服,身下的她沒有罵音。
刀法如神的爺爺如一個尋常老人,痴獃了。他在村口山頭,山頭一棵枯樹,掛滿從遠方飄來的碎衣破紙,似果葉滿枝。
戰時為彌補軍費虧空,法幣過量發行,日本投降后,百元法幣值兩粒大米,戰前百元可買兩頭耕牛。國民政府發行金圓券取代法幣,1元等於300萬法幣。
山地利用不高,百畝為地主,五十畝為中農。爺爺當了半輩子名武師,有積蓄,當年選此村歸隱,置下三十畝核桃樹三十畝柿子樹,以物易物,口糧不缺。走鄉鋦缸,是出門找樂子,武人閑不住。
元姑身子挪開半尺:「你要真心疼我,也可以不賣,咱們兩家的林子合一起。我長你四歲,說大也不大,你爺爺我能照顧好。」
小腿肚上似有個人臉的酒窩。
軍刀長三尺二,柄鑲藍翡翠。小販說藍的軍銜高,次一等是綠,黃的更次,紅色最低。換了百斤小米,村人皆說貴了。五十畝地雇一個長工,一年酬金加伙食不過七百斤小米。
心思正亂,猛地摔下,睜眼,被扔在了二堡身上。孔鼎義的堂正臉被怒火扭曲,吼了句:「騷貨!」
孔家炕上,爺爺居中,東牆根睡著她。西牆根是孔鼎義的位置,晨光初起,爺爺不在,他調身,見她被下露著一段腰,剛煮熟的大米粥般熱烈白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