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背藏身 第四節

刀背藏身 第四節

第四節後來,也不這麼想了,掩埋了此念。他沒別處可去。

青青跑回家裡,在陰綠綠的布帷里,捂著被老安握過的左胸,單盤腿坐著,兩耳血紅,心口漸酸。

待在核桃林里,是習慣,他沒別的地方可去。待得久了,能聽出核桃生長的聲音,小豬吃奶般叭叭作響。也覺得滿園核桃在吸收自己精氣,曾恐怖想到,會老的。

帳篷里有張摺疊行軍床,馬扎式結構。老安介紹,探戈歌調是拉丁美洲舞廳的伴奏樂,不登大雅之堂,一個音樂學生被說成「你能當個探戈樂手」,等於說沒有音樂天賦,聽了會哭的。

直徑二十五厘米的唱片,用了兩顆金碗鋦子,當年四尺高的大缸亦不過三鋦。孔鼎義些許哀傷,爺爺腦子壞了而手藝未衰。

女人天性喜歡做生意,快感比男人大,她沉浸在一次完美交易中,容光煥發。不想掃她興,午飯後,孔鼎義套著咖啡色披風上山了。

近中午,村人回家做飯,青青扶爺爺最後離去。老安:「再待會兒,給你看樣好東西。」從挂車里搬出一隻手搖留音機,搖出《人海漂航》,男女對唱,上海調調的拉美風情。

但中國人拯救了探戈,《人海漂航》的演唱者白虹、嚴華,是上海的歌王歌后,將大紅大綠的探戈提純為水墨畫。聽此曲,須放鬆,半夢半醒,滋味方真。

次日,孔鼎義早早上山,望了眼村口,砂石灘上的騾車帳篷還在。中午歸家,見爺爺拿出多年不用的鋦缸工具,在鋦掰裂的膠木唱片。

套著咖啡色披風,蹲在核桃樹下,覺得自己像座墳。誰想老安敢找來,背個軍用挎包,張口叫「大哥」。

少女對男性特有的警覺,令青青陰下臉,扶爺爺走了。

白砂石在夕陽光照下,紫色陰影,似黃金萬兩。

鋦子與鋦缸的不同,給金碗用的,不足一寸,細如初生嬰兒的指甲。金碗,不是整個金質,是碗口鑲了金邊,大富之家方有。鋦缸人到一村做活,僱主不管食宿,吃了住了要給僱主家小孩買糖,以示謝意。鋦金碗,則僱主管食宿,還需好酒好菜。

老安又去取了。熱汗淋漓地回來,展示了留聲機用法,青青學會後,孔鼎義出於禮貌要留老安吃飯,青青:「不用。」

下午四點多鐘,老安抱一箱軍襪軍鞋尋到孔家,向青青致歉:「送你的,遮遮羞。」青青涼了眉眼,道:「拿回去吧。你要真有誠意,把留聲機抱來吧。」

青青躺在行軍床上,老安搖起留聲機。床面綳得緊,布料厚實,如躺在人身上,肉乎乎的——

就,北平土語,逆反之意。以身就刀,身體跟刀反著來。劍和槍是進攻性武器,身體和兵器對成一條線,便於衝刺發力。而刀是防禦性兵器,敵人兵器襲來,身體要從刀后閃開。

青青在旁看著,入迷的眼光,孔鼎義蹲到她身側。拉弓旋鑽的頻率,似能影響人身血速,他自小一看便迷。

他以勢在必得的自信,表明心意,看上了青青。他是山東人,家裡有老婆,娶青青,按上海話講為「兩頭大」,都是夫人,不分妻妾。不要女方嫁妝,他的聘禮為二百斤上等麵粉、二十個翡翠刀把。

披風褶皺,如龜甲紋路。再抬頭,地上沒了刀把。去林子高處,見村口砂石灘上帳篷已撤,過一會兒,車也去了。

手工不細,大布上存著單件的領口、扣子。

臨睡前,孔鼎義問換留聲機得多少斤核桃,綠幔里應一句「沒多少」。之後無聲,他也沒話了。

不料,入睡前青青將大布拉開,罩住了自己睡覺範圍。越過爺爺,孔鼎義望去,炕上如立著一尊出嫁的花轎。

刀把已帶來,解開挎包,抖落在地上。

再來時,孔鼎義已歸家。除了留聲機,還有三張膠木唱片,青青問那張掰斷的呢,老安:「壞了,聽不成。」青青:「在我這,壞不了東西。」

老安如痴如醉,端著留聲機,向行軍床靠近。青青驟然驚醒,張臂拍打,卻給留聲機阻隔,老安騎在她腿上,一手壓著留聲機,一手撩開她腰間衣襟,向上掏去。

做這生意的青年,彌勒佛般矮矮胖胖,引來整村老小,其中有青青和爺爺。他人稱「老安」,老是尊稱,對穿鄉賣貨者,村人多稱老。

老安在村口多留了一夜,支起座軍用帳篷。隔了夜,村人想出披風另有的種種用途,第二天又來換貨,青青帶爺爺也來了,她沒再要,看熱鬧消遣。

孔鼎義回家用過午飯,又上山去了。青青端碗盛了幾塊煮白薯,到村口老安處,冷眉冷眼遞上「什麼玩意兒,再給聽聽?」

午時日烈,村頭砂石灘來了輛大篷騾車。沒有篷布,蓬架上掛滿日軍用品,後面一輛挂車,篷布嚴實。法幣廢止,金圓券不敢用,鄉鎮仍是以物易物,挂車里是換來的實物。

孔鼎義下山吃午飯,見爺爺套土綠色披風坐在門口,如一個放哨的日本兵。青青沒做飯,等了半晌,她回來了,抱著一疊披風。她給爺爺換了一件后,覺得便宜,又去換了。

老安抱紙箱回去了。

晚飯回家,掛了土綠色窗帘,鋪了土綠色桌布,炕東牆貼牆懸了一片大布,數件披風合成,以為做牆紙,防牆灰脫落。房子確實老了。

此趟有新貨——軍用披風,風衣雨衣兩用,價廉,改做桌布窗帘也合算。

孔鼎義:「厚禮啊。」拾起個刀把,「你過手的刀多,沒見過刀法吧?刀法真傳——以身就刀。」

孔鼎義握刀把,如刀刃仍在,砍向老安,身體與刀如扇貝開合,敏捷漂亮。七八刀下去,老安看得血熱,不禁叫好。孔鼎義止住,將刀把塞入他手:「你沒懂我意思。」

青青無此概念,儘是喜悅,要孔鼎義和爺爺躺到炕上,搖起留聲機。自虹嚴華的對唱,流暢無阻,拉美妖氣經過上海式簡約,格外輕佻。

披風有土綠和咖啡色兩種,她給孔鼎義換了件咖啡色的,咖啡色質地更好代價更高,僅換此一件。老安換貨是賒賬,一件二十斤核桃,講好入冬核桃熟了再取。

青青覺得胸口被握住,整個人攥成一團。女人屈從本能的表情,最為動人,老安撤去留聲機,伏下來,卻脖頸一冷,如遭刀鋒。

抵在血管上的,是掰斷的膠木唱片,裂口如鋸。

孔鼎義莫名的喘不上氣,難受異常。很久。辨清,是殺人放火的念頭。他忍了一會兒,終於跳下炕,不及看青青表情,奔去了林子。

「她到歲數了——」孔鼎義莫名難過,似被萬物隔絕。

老安:「小心。會出人命的。」青青將另一條胳膊從老安身下抽出,掄圓了一記耳光。

各色均有,翡翠價跟軍銜對等,藍色最高,綠黃居中,紅色最低。藍的佔了半數,誠意十足。翡翠可做首飾,刀身不值錢,所以截去。翡翠刀把在鄉鎮,相當於清朝的銀元寶。

孔鼎義蹲下,兩膀兜起,將頭罩入披風。

老安:「——要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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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武俠短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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