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之洪州紀事

杜牧之洪州紀事

還記得初識她的那天,我隨主家沈觀察使與其弟沈二郎君一同前往悅泠坊。

洪州的悅泠坊一直是個傳奇般的存在,而坊中的高閣更是為大唐所盛傳。只是說來不巧,自打我到洪州以來,便從未見過高閣開啟。

在洪州待得久了,對於高閣關閉之事也有所耳聞。時隔多年,其中糾葛已是不得而知,只是隱隱曉得多年前從高閣中走出一名紅極大唐的伶人。

當時,那伶人受盡眾多達貴趨之若鶩的追捧,後來她下嫁官家為妾,一時也曾風光無限。後來卻聽聞她慘遭驅逐,最終葬身於江海中,屍骨無存。

悅泠坊的張媽媽為此破受打擊,自那兒后便關了高閣,便是培養出再優秀的伶人,也不肯引其於高閣出演。

因而,當我與沈使君、沈二郎君於酒肆飲酒聽聞高閣開啟時,不禁一度懷疑是否為謠傳。後來沈使君收到悅泠坊張媽媽的親筆請柬,方才有了些即將得見夢寐的真實感。

隨沈使君臨至高閣,玉台之上翩躚如魅的身影、低回婉轉的清喉與錚錚和鳴的琴。多年風月,我從未見過如此精妙絕倫的歌舞。

後來我方知出演的女子不過豆蔻年歲,擇選入幕之賓更是別具一格。那日,滿座達貴皆送上詩作,唯沈二郎君無意於此,我存著玩笑的心思,代沈二郎君送上一張白紙。誰知這一送,竟牽扯出一段糾葛來。

那女子正巧不偏不倚的選中了那張白紙,並以鳥蟲篆回書三十二字,「君之豁達,君之風度。君之高華,君之傲骨。君之憤慨,君之時務。君之遊歷,君之志渡。」

那時,正值我落魄之年,雖主家沈使君待我頗為禮遇,卻終究難掩仕途渺茫之抑鬱。而這世間已是千金易得,知己難求。她寥寥數語便道盡了天下文人雅客的諸多心酸,便是性情寡淡、放蕩不羈的沈二郎君也不禁將那數語真言瞧在了心裡。

沈使君聽了她的琴聲后,似是中了魔怔般隔三差五便到悅泠坊走上一走。素來散漫不拘的沈二郎君次次隨行,從無缺席。

那日,洪州下了極大的與,電閃雷鳴狂風大作,過堂風吹得廂房內的紗帳烈烈翻飛。那是我第一回真切瞧見她的模樣,眉不畫而黛,唇不點已朱,衣帶當風翩躚欲飛,婷婷裊裊清雅如竹。

縱是前半生走進山川大河,我卻從未見過那樣風華絕代的女子,她剎那間的芳華,已是迷了我的眼亂了我的心。

後來,我終於鼓足勇氣日日往悅泠坊投送書信,然而每回寄回來的皆是寥寥幾句無關痛癢的回復。

每每同沈使君與沈二郎君前往悅泠坊,她的眼中只有沈二郎君與沈使君,我似乎成了擺設。單獨請見,卻屢次被拒,只因我不是她的入幕之賓。

如此循環中,那段歲月我始終在鬱鬱寡歡中度日如年,卻又斬不斷心中的執念,只能日復一日地看著她對別的男子溫柔相待。

這樣的日子讓我消沉了許久,後來無意中得知她的故鄉是在洪雅。決定離開洪州稍稍舒緩煩悶的我,毫不猶豫地踏上了前往洪雅的路。

然而,不曾想到的是,我會在那個青山綠水的鄉鎮里遇上她。

碧水藍天,她如瀑青絲飛散飄揚,一如悅泠坊中對沈二郎君那般笑著,就連清明的眸子里都被細碎地陽光染上暖色。

她如謫仙般翩躚而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那一刻,我似被放空一般,不由便說出了心底話,「我在等你。」

待我回過神兒來,方知自己終究是唐突了,正想要改口道歉,卻見她溫和笑道,「你可願隨我賞一賞洪雅的風光。」

那天短短數個時辰里是我近些年來最快樂的光景,美好得似是一場轉瞬即逝的夢。然而,幸運的是,即便同我一道回了洪州,那段日子裡她始終待我不變。便是隨著沈使君一同前往悅泠坊,她也再不復從前那般視我如無物。

後來的後來,正如她所言,倘若時光能停駐在那一刻,即便有再多不圓滿,想必總會比即將要經歷的幸福太多太多。

那天,我約了她去踏青,候了整整半日卻始終未見她的蹤影。待我回到城中,方才知曉在此期間洪州內出了一樁風流韻事——悅泠坊中的伶人張歌人被沈觀察使納入官籍,接入府中。

我百思不得其解,終究不明白究竟是哪裡出了錯,竟令她一言不發便入了沈府。

一場宴席中,我終與她重逢。她仍是風華絕代、琴舞雙絕,然而待我卻是一視同仁的冷漠,恍若從未相識。

宴罷后,我質問她,「好好,你究竟是怎麼了?當時為何沒赴約?你為何要入沈府?難道我待你不好嗎?」

她一言不發,只是冷冷地看著我,久久方才吐出六個字,「杜郎君,請自重。」

那時的我,並不曉得她從前有這什麼樣的過往,更不知道她纖弱的肩上究竟背著什麼樣的責任。

很多時候,得到后失去比從未得到過痛苦千百倍。我忘不了曾經的歡愉,不放手便成了我最本能的反應。

初時她冷漠的態度確是狠狠刺傷了我,久而久之,我終是想通了。只要能待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即便是如此相處,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再後來,她在沈府中舉步維艱,我不動聲色地助她於危難,後來更是為她百般周旋,化解沈主母的為難。

她並非冷血之人,我所做的一切,她也都看在眼裡。後來,她對我的態度逐漸軟化,我方才得知,當初於高閣中成名是她籌謀了許多年的事情。

而做那一切的最終目的便是留在沈觀察使的身邊,調查一樁十幾年前的陳年舊案。至於是什麼案子,她從未提及過,我見她說起這些時難掩哀傷,也不忍問下去。

再後來,當一切水落石出,她卻選擇放棄了真相。沈觀察使的情深緣淺,沈主母的因愛生恨。

在那樁舊事里,每個人都沒有錯,只是活得太自我,方才生成了一場悲劇。

三個人的感情,有人得意便難免有人失意。自打來了洪州,我始終寄人籬下,其中自是不乏沈使君與沈二郎君的關照。

因而,當沈二郎君來請我約她一敘時,我這才驚覺她的執拗遠非常人所及。而我,當真是太過幸運了,而曾經的種種浮現眼前,方才驚覺當時的她是多麼隱晦而溫和地對待著我。

我正是因為她的決絕,方才為了償還所欠下的人情約她出來。倘若我能對後來的事情未卜先知,或者當時的我能夠明白,有些人並非相愛才能在一起。

那麼,我與她是不是會一直幸福的走下去?

沈二郎君掏心掏肺的傾訴,她的冷漠全然在我意料之中,然而,我不曾想到的是,這一切竟是叫沈使君看了去。使君不明其中緣由,見自家弟弟如此傾心一名女子,便做主下了聘禮。

以沈觀察使在洪州的影響力,此事很快便傳遍了大街小巷,她與我得知時,已是阻止不及。

那時,正巧遠在揚州的牛僧人節度使寄來了親筆書信,邀我去揚州共事。仕途與美人,在我猶豫不決之時,命運卻從未給過我抉擇的機會,用它不可逆轉的大手將我推上既定軌道。

沈使君之恩,沈二郎君之聘,牛節度使的書信,或許那將會是我唯一一次擺脫眼前局勢的機會。可我終究是放不下她,這三重巨石卻也將我壓得喘不過氣來。

後來,夏梁帶回了一封她的親筆書信,終是成為壓垮我的最後一分重量。信中說,她過夠了漂泊的日子,想要安定下來了,而這一切唯有沈二郎君才能給她。

她祝我步步高升,祝我一路平安,祝我康健安樂。可是,自打收了那封信,我便再也不曉得何為快樂了。

當年,我不是未曾對書信的來歷懷疑過,然而沈府的護院許子周無意間證實了夏梁的話。

來到揚州后,洪州的頹然一掃而空。仕途的光明,牛僧孺節度使的看重,令我漸漸忘卻洪州的種種不快。我又變回了原來的模樣,廣交好友頻頻出席宴飲,時常於風月場中流連。

於我而言,那三年光景不過渾渾噩噩,談不上多快活,也談不上不快活,就那樣日復一日的過了。

我本以為這樣的平靜會繼續下去,然而,在一次好友的主廚宴上,我看到了一抹似曾相識的身影。

坐在窗邊角落裡的纖弱女子,喚起了我落滿塵埃的記憶,我悸動我心酸,甚至隱隱帶著不可思議的快活。

我以為洪州一別,自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了。卻原來,有些東西終究是流年抹不去帶不走的,它唯一教誨世人的,不過是粉飾-太平。

然而,那名女子卻倚入別的男人懷裡,說著嬌嗔入骨的話,行止間儘是我所不熟悉地種種。那一刻,我迷惘了,遠在洪州的她怎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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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名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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