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醒來
標記,麻醉,分離,打孔,開顱。
原本是不需要麻醉的,因為九方長淵身體是死的,外界的任何行為,都不會讓他感到絲毫的疼痛,他也根本不會因此從沉眠中醒來。
但楚雲裳還是堅持為他進行了麻醉,一切步驟都十分嚴格,儼然她是在給一個活人進行手術,而不是給一個身體已經死去的毫無知覺的人做手術。
開顱后,將硬腦膜切開,接下來,就可以將那寸許長的斷劍劍刃給取出,再進行一系列的縫合固定,這場手術,便算成功完成了。
然而,面對著那人展現自己眼前,毫無任何阻礙,只消輕輕那麼一碰,便能徹底毀了全部生機的腦部,楚雲裳卻遲遲沒有動作。
她站在手術台前,手裡還在拿著染了血液的用具,眼睛直直地看著面前的頭顱,一動不動。
九方卿遠此刻離她最近,察覺到她氣息的不穩,不由道:「雲裳?」
楚雲裳轉頭看他,一雙血紅的眼睛冰冷到不似人類所有,生生讓人感到發寒。
「你下不去手的話,我來吧。」九方卿遠看著她,謹慎道,「你跟我說怎麼做,我保證會把那玩意兒取出來。」
她盯著九方卿遠沉默了半息功夫,繼而搖頭:「不必,我自己來。」她緊了緊手指,放下手中的東西,順便將袖子向上捲起,準備開始取出劍刃,「那東西快斷了,力道不對的話,他就醒不過來了。」
所有千代玉子說,只有她能救九方長淵。
因為只有她,是能夠敢於天下醫者先進行開顱手術,也只有她,是擁有著鳳鳴安丘最純凈的嫡系血脈,能夠憑藉一雙紅眸,看透事物本質。
兩者合一,才能取出那在骨縫中快要斷裂的劍刃,救醒九方長淵。
楚雲裳深吸一口氣,開始指揮九方卿遠:「師傅,你固定住他的頭顱,不論我用出多大力氣,一定要保證他的頭顱不會移動。」
九方卿遠嚴肅點頭,選了最正確的位置,這便伸出手,固定住九方長淵的頭顱。
接下來便是楚雲裳了。
見楚雲裳沒有立即動手,而是開始活動手臂與手指,一直都在旁邊觀看著的師叔們,不由都提了一口氣,眼睛睜得大大的,生怕錯過一星半點。
楚喻也是騎在了一位師叔的脖子上,睜大著眼,眼中金芒閃爍不停,試圖能夠更加清楚地看到,娘親是怎樣取出那塊致命劍刃的。
千代叔叔說了,只要能取出劍刃,以爹爹自身的恢復能力,很快就能醒來。
所以,爹爹能不能醒過來,就看那劍刃,能否被娘親完整的取出。
楚喻屏住呼吸,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兒。
這時,楚雲裳熱身就緒,其餘準備工作也都已經做好。她站在手術台的正前方,取了一把用鳳鳴城裡特有金屬所打造的手術鑷,微微俯身,靠近九方長淵的頭顱,然後伸手,手術鑷一開,輕輕夾住了那嵌在骨縫中的劍刃一端。
若是尋常人,手術鑷夾住劍刃后,需要先小力試探一下,看劍刃插在骨縫裡,到底是需要多大的力氣才能拔出來。但楚雲裳畢竟是擁有瞳術的人,她血紅的眼眸不過只看了幾眼,就已經確定,自己要用五成的力量,才能將這片劍刃取出,並且,必須一次成功,否則劍刃將會在骨縫中斷裂,到時不僅更難取出劍刃,九方長淵那早早便進入死亡狀態的腦組織,也會受到致命的影響。
機會只有一次。
救醒九方長淵的機會,只有一次。
這已經不是「不成功便成仁」了,而是九方長淵的命,能否被她從鬼門關拉回來。
手術室里很靜,靜到連呼吸聲都聽不見。楚雲裳右手持著手術鑷,眼中赤色已然濃郁到將將要滴下血來一般,瞳術的能力動用到極致,她維持著姿勢靜止不動,額頭隱隱出汗。
太緊張。
救治過那麼多傷患,只有這一次,是最讓她緊張,也最讓她忐忑。
眼看著她緊張到出汗,九方卿遠再問了一次:「要開始了嗎?」
「嗯。」
她應了一聲,強行控制住呼吸和心跳,使它們能夠維持最平常的狀態。手指還在緊緊拿著手術鑷,她眨了眨眼,眼中赤色忽而一瞬劇烈翻滾,猶如雷霆暴雨之下波濤洶湧的血海,端的讓人心驚。
便在這一瞬里,她突地用力,手指帶動手術鑷突地往上一移,那寸許長的劍刃,完整無缺地被從骨縫中取了出來。
沒有留下半點碎片。
「啪嗒。」
劍刃掉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碎成幾半。
楚雲裳垂下手,看著地上碎裂的劍刃。
成功……了。
她怔怔看著那劍刃,眸中的血色,忽而散去,恢復一貫濃黑如墨,彷彿剛下過雨的夜空。
雲散雨歇。
……
距離開顱手術,已經過去四五天的時間了。
楚喻掰著指頭算,九天時間,還剩兩天。
只有兩天了,為什麼爹爹還不醒來?是還沒有恢復好嗎?
他對著面前的詩經嘆了口氣,滿臉小大人的憂傷。然後轉過頭去,透過只開了一半的窗戶,看向榻邊正例行給九方長淵換藥包紮的楚雲裳。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楚喻覺得,自從手術成功后,娘親就很少說話了。
按理說,手術成功,爹
按理說,手術成功,爹爹日後就該醒來,這是值得歡慶的事,她應該高興的,但事實恰好相反,她不僅不高興,連話都很少說,成天都見不到她的笑臉。她眼睛已經恢復了以往的瞳色,但楚喻卻分明看出,她這樣黑色的眼睛,比之前紅眼的時候還要讓人感到寒冷。
難道說,爹爹醒不過來嗎?
小孩兒咬了咬筆頭,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要怎麼做,才能讓爹爹醒過來呢?
只剩兩天的時間了,要是這兩天里還不醒過來,那麼……
唉。
他再嘆了口氣,甩了甩頭,繼續看書。
心裡卻在想,等夜裡娘親睡著了,他跑來看爹爹,多跟爹爹說說話,指不定爹爹聽見他的聲音,就會醒過來了。
楚喻說到做到,夜半時分,等楚雲裳睡熟了后,他悄悄爬起來,小心翼翼的不發出半點聲音。套上外衣,穿好鞋襪,他探頭看了看,見另一張床上的楚雲裳沒有要醒來的樣子,他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去了旁邊九方長淵的房間。
九方長淵在的房間很暖和,楚喻才進去,就熱得把剛剛套上身的外衣又給脫了。他點了燈,脫掉外衣,搬了張小凳子到榻邊,坐上去,細心地將九方長淵身上的被子蓋好,這才開始對著九方長淵說話,試圖能讓後者從沉眠中醒來。
「爹爹。」為防說話聲將隔間的楚雲裳吵醒,楚喻的聲音很小,幾乎只能他自己一個人聽見,「爹爹,今天是第八天了,你為什麼還不醒?是傷口還沒癒合好嗎,白天的時候我聽娘親說,你頭上的傷口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身上的傷也都好了大半,你為什麼還不醒啊?是還有哪裡受了傷娘親沒給處理嗎,你要不託夢給我,我夢到了告訴娘親,娘親馬上就會給你處理的。」
「爹爹,我今天開始讀詩經了哦,第一篇是國風周南關雎,裡面有我不認識的字,我想找娘親教我的,結果是師祖教我的。師祖教我念關雎的時候,跟我說,我現在年紀小,應該先下手為強,趕緊定個娃娃親,省得長大了,漂亮姑娘都被別人給搶走了。爹爹,你說我要不要聽師祖的話啊?雖然他說得沒什麼道理,但我覺得他說的很正確啊怎麼辦。」
「還有哦,爹爹,娘親越來越不開心了呢。你什麼時候能醒過來?喻兒想看會笑的娘親,不想看每天都沒有表情的娘親,好像無影一樣,大傻它們都說,娘親越來越可怕了。」
「爹爹,你這樣躺著,不能起來跟我說話陪我玩,我也好不開心啊。」
「爹爹……」
手邊燭光輕微閃動,房間里太溫暖,他有些困了。
小孩兒伸手揉揉眼睛:「爹爹,我困了,我先回去睡覺了,你要早點醒過來哦。」
說完,他探過身,粉嘟嘟的小嘴兒吧唧一下,親上九方長淵的臉,這才把燭台和板凳放回原位,穿上外衣,回了睡覺的房間。
專屬關門弟子的卧房裡,楚雲裳似乎還在睡著,睡覺姿勢和他走之前一模一樣。楚喻鬆了口氣,脫掉衣服鞋子,鑽進被窩裡開始睡覺。
他睡得很快,才片刻功夫,呼吸綿長,已經睡熟了。
於是這個時候,面對牆壁睡著的楚雲裳,睜開眼,悄無聲息地掀被下床,路過楚喻床邊的時候,給他掖好被角,這才去了隔壁的房間。
和楚喻一樣,她點了燈,搬了凳子坐在床邊,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九方長淵。
看著看著,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撫摸上男人那沉靜如安睡般的臉龐。
力道很輕,生怕會讓他感到疼痛一樣。
「你怎麼還不醒。」她低聲道,「明天這個時候你再不醒,我就堅持不下去了。」
九天時間,實在難熬。
尤其他的身體,其實根本沒有如她和楚喻所說的那般快要痊癒。傷口沒有惡化,但也沒有任何的好轉,只是維持著做完手術的那個狀態,不好也不壞,沒有半點動靜,讓得她懷疑,千代玉子根本就是騙她的,九方長淵他不可能在九天時間內醒過來。
一如他的體溫,日復一日的冰冷,四肢僵硬,他的身體和死人無異,那鎮魂圖,也是沒有什麼動靜,她無數次的動用瞳術觀察,卻都沒有得到他要醒來的反饋。
好像他真的不會醒過來了。
「你如果真的醒不過來……」
她俯下身,靠近他胸口位置,表情淡淡,語氣也是平靜,像在說今夜月色很好一樣。
「那麼,我就不等你了。」
……
夜。
黑夜。
空曠無人的夜色里,他走了許久許久。
有多久了呢?他近乎於麻木的想,有幾天了,還是有幾年了?這裡似乎沒有時間流逝的跡象,除了黑暗就是黑暗,他連呼吸都不需要,因為這裡根本沒有空氣,彷彿他只是憑藉著這黑暗存活下去。
不過,這是哪裡?他以前好像沒有來過這裡……不,他來過,一年以前他來過一次,所以這次是第二次。
那他上一次來,是為了什麼?
想起來了,是為了楚雲裳。
那這一次呢?
是為了他自己,同時卻也依然是為了楚雲裳,也為了他的孩子。
他的楚雲裳,他的楚喻,他此生最珍視的兩個人。
那麼,他要怎麼做,才能離開這裡,回到那兩個人的身邊?
這裡太黑了,
里太黑了,他並不喜歡。
他邊走邊思索著離開的辦法,卻不管怎麼想,還不等他將想法付諸行動,他就發現,在這個地方,他只能一直往前走下去,連停頓都不被允許,連活動也不被允許。
被徹底禁錮住了呢。
他想笑,卻笑不出來,只能行屍走肉般,一刻不停的往前走,走向沒有邊際的夜色里,走向不知名的夜色里。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不知什麼時候,他彷彿看見前方有那麼一點細微的光亮,有誰的聲音從那光亮里傳出,先是個幼童奶聲奶氣的聲音,隨後便是女人宣告般的話語。
那幼童說,爹爹,你早點醒來。
那女人說,你再不醒,我就不等你了。
——讓誰早點醒過來?誰又在等誰?
他覺得腦袋有些疼,耳膜也幾乎要炸裂,左胸心口更是撕扯般的劇痛。因著疼痛,他往前行進的步伐開始放慢,漸漸的,漸漸的,他竟徹底停了下來,停在那光亮的前方,亮光照亮他一襲血衣斑斑,他站在那裡,腦海中回想起了很多事。
回想起他到底是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方成造就如今局面;回想起他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停留在這樣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
回想起他曾不惜一切代價,將楚雲裳和楚喻的命給拉回來。
如此,他又何來不能拉回自己的命?
他連為別人改命都能做到,如今只是要從這黑暗中脫離出去,又有何難?
他只是沉睡了太久,身體死亡了而已,可他心臟卻是沒死的,只要他能離開這裡,他一定能醒過來。
只要離開這裡,只要能離開這夜色……
前方的亮光依舊在散發著淡淡的光芒,光芒的這邊是夜,光芒的那邊,則好像是凡塵俗世,人生百態在其中上演,悲歡離合他看得清清楚楚,喜怒哀樂支配著人的靈魂,胸口裡那顆心臟,彷彿活了一樣,砰砰砰,砰砰砰,節奏奇快,催促著他快快進入那亮光里。
是了。
進去了,他就能醒過來,他就能活過來了。
於是朝前抬步,身體接觸到那亮光,身上的血衣都在慢慢褪去著鮮血的顏色。他走進去,身後夜色里有無數魑魅魍魎突地出現,張牙舞爪地撲向他,想要將他留下,卻在觸碰到那亮光的時候,全部化成灰燼。
他沒有回頭看一眼,毫不留戀的徹底進入亮光之中。
刺目光芒瞬間大放,他閉上眼,倏爾再睜眼——
胸口上,有些沉。
他緩緩轉動眼珠,看過身處的地方,煙羅帳,美人香,空氣中漂浮著淡淡葯香,是他以前沒來過的地方。他看過後,目光一轉,看向自己胸前。
這便見到他最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正埋首在他胸口上,長睫微斂,睡得正沉。
她仍和以往一樣一襲素白衣裳,臉容淡凈素雅,是暗夜裡最鮮明的一道光芒。
他看著看著,伸出手去,動作僵硬而遲緩地撫摸上她的臉——
多麼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