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母親,我來接你回家了
母親。
漆黑而濕冷的睡夢中,她突然聽到這麼一聲呼喊。
這呼喊又平靜又沉著,冷靜自持,她覺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好像她以前聽過這個稱呼的,但並沒有聽過這種語氣的呼喊。卻難得感到好奇,很想知道是誰在喊她,她便在夢裡睜開一直都緊閉著的眼,看向前方的黑暗之中,試圖能夠找到喊她母親的那個人。
記憶之中,似乎已經許久許久,都沒有人這麼喊過她了。她離開她的孩子已經很多年,如今還能記得孩子的名字就已是奢侈,她早已忘記孩子的音容笑貌,她是個不稱職的母親。
所以,這十幾年來,她在夢中,從沒見到過她的孩子。
許是上天在懲罰她吧?懲罰她作為母親,卻沒有盡到為人母應有的職責。她將她的孩子留在那樣一個狼虎之地,不知有多少的人野心勃勃地想要利用她的孩子得到某種利益,而她恰巧是為了維護那些利益、守住那些秘密,居然狠心將她的孩子捨棄,自己一個人躲在這裡不見天日。
她當初怎麼就,能那麼狠心,一點都不捨得呢?
這樣想著,於黑暗中睜開眼,她茫然四顧,企圖找到那個喊她母親的人。
雖然心知喊她的人,不會是她的孩子,但她還是想知道,會是哪個可憐的孩子,能夠入得她的夢裡,對著她喊出那麼一句母親。
視線在黑暗中梭巡,她看得十分吃力,她的眼睛太久沒見到光明,視力已經退化到近乎於失明。所以她的夢一直以來全都是黑色的,除了黑色什麼都沒有。不過她現在只需要在黑暗中尋找到那不屬於黑暗的一點,所以她雖然吃力,但並不是不能承受。
於是,慢慢的,慢慢的,她看到那麼一點點微弱的像是陽光一樣的色澤,靜靜處在黑暗中的一角,等待著她過去。
像是受到召喚一樣,她過去了。
靠近過後,她果然又聽見那麼一句,母親。
這第二次的母親,和她最開始聽到的第一次,有些不同。多了那麼一點故作鎮定,也多了那麼一點隱藏不住的悲戚,更多了那麼一點求而不得的苦楚。
她聽著,再度靠近,然後慢慢伸出手,試圖觸碰到這縷光澤。
同時也是緩緩開口,問道,你是誰?你在找你的母親嗎?
對方不說話,只再喊了一句,母親。
這是第三次呼喊了。
第三次的語氣,更加沉重而悲傷,隱約帶著點血腥味,彷彿有鮮血從喉嚨里湧上來,牙齒都被染紅,滿嘴的鐵鏽味道。
她聽見了,也聞到了,立時變得有些遲疑,往前伸著的手,倏然停了。她還是置身於她自己的黑暗世界中,面對著那微弱的光,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你受傷了嗎?
對方仍然不答話,只光芒的亮度,開始慢慢減弱。
她感覺到了,心中陡的升起一股慌亂之感,匆忙間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這縷光芒,卻什麼都沒能碰到,只能眼睜睜看著這縷微弱的光,在黑暗中消散開來,直到最後,四周圍一片死寂,好像這光從未出現過,一切都只是她的錯覺而已,她依然身處這麼個暗無天日的夢裡,依然只有著她自己,誰都進不來她的夢境。
她怔怔看著周圍的黑暗,突然覺得很是疲憊。
這只是夢而已。
雖然夢醒后,她的現實也依舊是這樣暗無天日的漆黑,但現實總好過夢境,至少,她在現實中,還能和外界有一絲聯繫,而非在夢中,她什麼都抓不住。
連那個喊著她母親的孩子,她都不知道是誰。
於是,黑暗中,她睜開眼。
眼前果然和夢中一樣,漆黑無比,沒有一絲光線。還未長好指甲的手撐著地面,她慢慢坐起身來,轉了轉眼珠,習慣性地看向牆壁上的某一處,卻是發現,這時候外面還是白天,那裡的孔洞,應該有天光照進來的,可今天,卻是沒有了。
難道她這一覺睡得太久,外面天已經黑了嗎?
她這樣想著,幾乎是如動物一般,四肢著地,朝著孔洞的所在爬過去,想要透過孔洞看看,外面是不是已經到了晚上了,卻是才靠近過去,身體貼上牆壁,她就敏銳地聽到,外面似乎有什麼動靜。
「是這裡嗎?」
她聽到一句好聽的聲音,是個男人的聲音。
那男人似乎在和誰說話,只是對方沒有說話,可能是做出了肯定的動作,她聽見「鏘」的一聲青鋒出鞘的聲音響起,似乎是那個男人拿著劍,準備開始進行工作了。
他要幹什麼?
這裡是藏室,是太師府里最隱蔽的地方,除了管家,怎麼可能會有人找到這裡來?
難道管家被人捉住了,將來到藏室的路線,透露給別人了嗎?
她正想著,就聽劍鋒與牆壁交錯摩擦的聲音響起,有那麼一點寒涼的光,倏然穿透牆壁,出現在她的眼前,正對著她的眉心。
她目光所及仍是漆黑一片,並不能看太清楚那光,只茫然地眨了眨眼,竟不知要避讓。
直到那劍尖收回,那劍的主人驚咦一聲:「怎麼有血?」
聽見這句話,她才回過神來,頓覺眉心一陣刺痛,下意識伸手摸了摸,有些濕滑,好像流血了。
……糟了!
她猛地反應過來,身體條件反射般,「噗通」一聲坐到
般,「噗通」一聲坐到地上。她雙手按著地面,不知是不是碰到了什麼尖銳的東西,手掌有些痛,也有些滑,和眉心一樣,好像也流血了,她卻顧不得這些,忙不迭的轉身,就想要向角落裡爬去。
習慣使然。
她在這裡已經獨自一人住了十幾年,沒有任何人伺候她,也沒有任何人接近她。她孤獨而又痛苦地住在這裡,對人對事的本能早被消磨殆盡,頭腦被藥性折磨到幾近瘋癲,她的肢體能力也退化到如同動物一樣——人類本就是從動物進化而來的,她現在連走路,都快要忘記怎麼走了。
所以,在這個時候,在這個被別人發現她藏身之處的時候,她下意識的,只想往隱蔽的地方躲去,只想藏起來,不讓任何人見到她。
卻才往前爬了那麼兩步,她就聽見身後的牆壁上,陡然傳來更加大聲的劍刃穿透牆壁的聲音。緊接著是牆壁被那把劍生生鑿出極深的裂縫來,牆壁外面的人借著這些裂縫,動用內力狠狠一推,極劇烈的「砰」的一聲,這面十幾年如一日的牆壁,轟然倒塌。
刺目的光芒從牆壁上破開的大洞外照射進來,冷冽的北風隨之卷著雪花也是吹了進來。這牆壁之後的空間,已經很久都沒有照進過這樣強烈的光線,沒有吹進這樣寒冷的風,她還在向前爬著,突然感到光芒和寒冷,身體下意識地抖了抖,然後就緊緊閉上眼睛,手腳並用,繼續向前爬,誓要爬到她最熟悉,同時也是最能給她安全感的角落裡。
只要爬到那裡,她就安全了。她這樣想著。
又向前爬了一步,她聽到有誰用著一種極力壓制著什麼情緒的顫抖的聲音道:「你是誰?你要去哪裡?」
並沒有詢問一句最應該詢問的「你怎麼在這裡」。
若是十幾年前的她,她定能從這問話中猜出什麼來。但很可惜,十幾年後的她,已經不能了。
所以這時候她簡直無比感謝管家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過來給她傳遞消息,以致於她還沒有忘記怎樣說話。她聽見那問話,肩膀抖索一下,才答道:「我不去哪裡……我……」
「你眼睛看不見嗎?」對方簡直是無視了她的回答,徑自問道,「這麼多年了,你眼睛已經瞎了嗎?」
她聽著這話,一怔。
眼睛……瞎了嗎?
她想睜開眼,但眼睛已經整整十三年沒有見到過如今日這般強烈的光線,她懼怕光芒,因而即便想要睜眼的,眼皮卻還是在保護著眼球,緊緊閉著,不肯睜開。她維持著向前爬行的姿勢,瘦弱的身體蜷縮在一起,聞言笨拙地回答:「好像、好像是瞎了吧,早就看不見東西了。」
「是么。」
對方低語了一句,轉而不再問話,腳步聲輕輕響起,竟是朝她所在的方向走過來。
她聽見腳步聲,身體禁不住又是一顫,手掌朝前方地面扒去,她又想要爬,聲音因驚恐而變得尖銳嘶啞:「你是誰?!你別過來!」
對方腳步聲倏然止住。
她聽著,還未來得及鬆口氣,就聽對方說話的語氣之中,那死死被壓抑著的情緒,將將要控制不住地爆發開來:「你連我的臉都見不到,你怎能知道我是誰?」對方似乎是認識她的,語氣變得越發悲愴而沉重,「你看看你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你還是我以前那個……」
對方似是想要說出個什麼稱謂來,她正心驚膽戰地聽著,可最終那個稱謂還是沒有說出口。她趴伏在原地,根據對方的口吻,正猜測著這個人到底是誰,就聽對方似乎已經將情緒給收斂了起來,再度說話,語氣已然恢復平靜。
「你生病了。」對方平緩道,「你病得很厲害,我來接你出去,給你治病。」
她聽著,猶疑道:「你怎麼知道我生病?我沒病。」
「你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對方很平靜地說出她身體狀況,「你也快要不會走路了。你四肢正在退化,肌肉萎縮,身體各方面機能也進入最後的衰弱期,如果不立即接受治療,再過幾個月,你就會死了。」
再過幾個月,就要死了。
所以莫太師說她時日無多。
她有些怔怔然:「我真的快要死了。」
她今年多少歲了?她今年似乎才三十多歲,作為一個女人,她這樣的年紀,還不算老。
但是,她的臉,她的皮膚,她的頭髮,她的雙手她的身體,早就已經如耄耋之年的老人一般,蒼蒼老矣,衰老到不成樣子,她老到快要死去了。
「我不想你死,所以來接你出去。」對方又走過來,走得很慢,然後停在她身邊,似乎是蹲下來了吧,她聽見對方的聲音在離她耳朵很近的地方響起,「我知道,你也不想死的。所以跟我一起出去好不好?在這裡無法接受最好的治療,對你身體不好。」
對方聲音有如來自地獄般的蠱惑,她覺得自己竟然無法拒絕,只鬼使神差地點頭:「你會把我治好嗎?」
對方輕聲允諾:「會的,你放心。」
然後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她下意識顫抖了一下,才慢慢在對方的扶持下坐起來。
於是看著她緊閉著眼睛,手上臉上都是血,渾身亂糟糟髒兮兮的,乞丐都不如,對方終於是沒能忍住,輕輕一笑,有什麼滾燙的液體,滴落到她手背的傷口上。
然後她聽見對方道一句:「母親,我來接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