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棠棣之木
趙王宮雖然比不上齊楚王宮的奢華,也不如秦王宮的威嚴肅穆,卻絕對是最樸實自然的。主父退位之後依舊保持著在位時的習慣,在桐館批閱公文接見大臣。
在肥義和狐嬰到達之前,樂毅和龐暖已經正坐在桐館了。
魏文侯時,樂氏先祖樂羊子,在攻打下中山之後被魏文候封在靈壽。只是中山到底和魏國本土隔著趙國,在趙齊的挑唆和幫助下復國,樂氏才再次淪為庶族。也有不少樂氏子弟逃到了趙國,成為趙臣。樂毅的族叔樂池便是其中之一。
樂池的發跡不得不追溯到周慎靚王三年。那一年,燕王噲居然頭腦發熱,想學上古堯舜禪讓賢者治國。他在群臣中看來看去,看中了相邦子之。子之在受讓之前的確表現得很賢德,眾**贊。可惜當子之成了燕王之後,並不肯定禪讓這種制度,囚禁了燕王噲,陰謀廢除儲君太子平。太子平當然不肯束手待斃,聯絡大將軍市被,在三年後起兵攻打子之。子之治國的才能很糟糕,民心所向盡在太子平一邊。一邊是統領燕國精銳的子之,一邊是出師有名深孚民望的太子平,燕國登時大亂。
周赧王元年,也就是子之之亂爆發后的次年,孟軻出現在齊國的王宮中。齊宣王六年,齊王辟疆應孟軻的建議,派匡章為大將,出兵伐燕。奇怪的是,孟子所謂平亂,燕國的百姓居然不承認。哪有人替他國平亂之後連宗室之寶都搬走的道理?而且還將燕王噲、子之、太子平全都殺了!
這明明就是滅國之恨啊!所以在燕國的史書上,以及百姓心頭,只留下三個字:齊滅我!
齊軍得了便宜之後也就退兵了,此時的燕國一片廢墟。趙武靈王派出將軍樂池,護送在韓國當人質的公子職入燕,被迎立為燕王,史稱燕昭王。燕昭王面對滿目瘡痍的山河,在易水河畔築了黃金台,留下了千金買馬、持帚迎賢、蘇秦入燕等膾炙人口的經典故事。這個心懷感恩的年輕君王,對護送他的樂池將軍也沒有輕怠,賞賜頗豐。
樂池回到趙國之後,廣召族人,樂毅也就是這個時候才從靈壽來到邯鄲的。此時的樂毅才剛滿二十三歲,雖然滿腔抱負,卻沒想到如此之快便得見君侯,不禁有些局促。他不知道為什麼同席的年輕男子總是笑得那麼輕佻,只得低頭避過那人的目光。
趙雍旁若無人地瀏覽著公文,直到司門報道相邦肥義及狐嬰請見,他才放下手中的竹簡。
狐嬰踏上微微有些涼的地板,隨著寺人進了趙雍的書房,首先看到的居然不是趙雍,而是一個二十齣頭,臉色紅潤稜角清晰的年輕人。略帶羞澀的容顏遮掩不住他的剛毅和不屈,尤其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他不會就是樂毅吧?狐嬰腦中瞬間閃過一個**頭。
樂毅的目光剛好和狐嬰的相迎,登時被吸住了一番。這是妖怪么?樂毅心道,這麼年輕的臉,居然有這樣深邃滄桑的目光……
肥義和狐嬰同席落座。趙雍笑道:「今日此館之中三位少年俊傑的年歲加起來,尚不如肥老相邦的年歲大啊。」肥義淡淡一笑。「今日寡人召集四位前來,乃是要定下出使中山一事。」趙雍言歸正傳,「寡人封狐嬰領正使,龐暖樂毅為副,撥精兵兩百,領千金以備用,務必使中山王遷往膚施。功成之日,三位可選中山任意一城為封地!」
任意一城!那就包括靈壽了!
戰國不同春秋。春秋諸侯爭的是地,而戰國諸雄爭的卻是城。一來是城市的發展在戰國進入了一個新的**,二來是諸侯們清楚地看到了城市蘊含的強大能量。商賈市易之稅已經到了不容忽視的地步,像韓衛這種中原腹地國家,市易之稅甚至成了國庫收入的主流。
而且主父賞的是封地而非食邑。如果是封地,則可以在城裡為所欲為,就連趙王都不能輕易剝奪甚至干預。這怎能不讓樂毅和龐暖心情激動?趙雍很滿意兩個少年溢於言表的激動,嘴角微微上揚。當他看到狐嬰毫無欣喜的面容時,上揚的嘴角便凝固了。
一座城都無法打動他?這孩子到底在想什麼呢?趙雍看著狐嬰。
「主父,」狐嬰先開口了,卻是一件與封地無關的事,「主父會在吞併中山之後罷免公子成的司馬一職么?」饒是狐嬰仗著年紀的優勢發問,趙雍的臉還是陰了下來。不在其位,不應該謀其政。這不光是儒家的信條,也是這個世界為人處世的基本原則。
肥義沒料到狐嬰會在這裡用這種方式發問,又見主父臉色有些陰沉,略帶責備道:「狐子還是先謀定好如何說服中山王吧。」趙雍也是這個意思,道:「你們三個先下去吧,寡人和相邦還有事要談。」
狐嬰龐暖樂毅三人行禮告退。
趙雍沖肥義搖了搖頭,苦笑道:「狐氏又出了一個狐偃啊。」肥義總算放心了。狐嬰得賞不喜,卻心在朝堂,這對某些人君而言是件很有威脅的事。趙雍卻用狐偃來誇讚狐嬰,可見對狐嬰這種直截了當的忠誠還是能夠接受的,儘管有些不舒服。
當年狐偃隨晉文公重耳歷經千辛萬苦就要回到晉國時,狐偃在黃河邊將他負責保管的玉璧還給了文公,請求離去。文公將玉璧投入黃河,以河神之名發誓道:「若有二心,有如白水。」於是狐偃繼續以過去的直諫風格輔佐文公取得了霸主之業。
趙雍會不舒服的原因卻不僅僅是肥義所想的,更深的一層,還是在於公子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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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嬰和樂毅龐暖出了桐館,三人不經意間圍成了一個圈。狐嬰一時居然不知道想說什麼了,腦子裡全是樂毅揮斥千軍萬馬攻下齊國的情景。他強迫自己轉向龐暖,卻又不自覺地想到這個年輕人將在六十年後以八十高齡擊殺秦國名將蒙驁,不禁有些頭暈目眩。
「狐子似乎有些疲倦啊。」龐暖笑道。
狐嬰沖玩世不恭的龐暖回了一笑,道:「在下於邯鄲不熟,兩位可有方便的地方可把酒敘話的?」樂毅自從來到邯鄲就蜷在樂池府上抄書看書,一時也想不出去處,兩人便都盯著龐暖看了。龐暖一愣,大笑道:「君等視我為紈絝子弟乎?暖隨師尊隱居郊野,哪會有什麼主意?」三人都笑了,這一笑之下居然笑掉了彼此的隔閡。到底都是年紀相仿的年輕人,等走到宮門口,居然已經稱兄道弟莫逆於心了。
龐暖是搭趙雍的王車來的,狐嬰是搭相邦肥義的高車來的,樂毅是走來的。三人出了宮門,居然十分默契地往青龍市走去。青龍象徵著東方和春天,是邯鄲最繁華的市區。所有的商鋪和酒樓都開在青龍區,當然也只能開在青龍區。街上雖然沒有揮汗成雨,卻也實在是摩肩接踵了。
狐嬰還是重生后第一次有閑情看林立的酒旗,也是第一次有了踏實活著的感覺。從小對著一望無際的草原馬場,原陽街頭的人還不如草原上的狼多,幾次前來邯鄲都是相邦府和王宮兩點一線,前世的記憶也越來越遙遠……狐嬰深深吸了口氣,心道:我還在生活。
「小狐兄,」龐暖發明的叫法,「那家酒樓似乎頗為氣派,若是小狐兄囊中豐裕,咱們不妨去那裡。」樂毅是個厚道人,當即掏出荷包道:「我這還有些刀幣。」說完微微有些臉紅,自己不事生產,每月都從族叔樂池府上支領用度開銷,經濟上實在有些拮据。狐嬰當即擋開樂毅,笑道:「小弟平日借宿相邦府,家中給的用度平日也無從花銷,今日便由小弟做東。兩位仁兄請。」樂毅還有些不好意思,已經被龐暖拉了低聲道:「主父向來慷慨,以狐子之功,賞賜會少么?你我何必客氣,哈哈哈~」樂毅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跟著笑了笑。
狐嬰當然也聽得清楚,心道這龐暖若是生在後世,恐怕也是個玩世不恭不拘小節的花花道士。
怡情陣當然氣派。非但氣派,簡直是富麗堂皇。狐嬰第一次涉足這種風化場所,被圍上來的脂粉熏得難辨東西南北。樂毅也是鄉下小子初進城,哪裡見過這種場面,登時臉紅得如同喝醉了酒。龐暖倒真不愧是道家弟子,既來之則安之,短暫的不適之後便摟著兩個姑娘走在了前面,看得狐嬰樂毅目瞪口呆。
龐暖選了一間臨近大街的雅間,方桌便放在探出的陽台上。三人落座,狐嬰面北,龐暖面南,樂毅打橫。叫來了酒菜,樂毅舉杯道:「今日你我三日一見如故,樂某痴長几歲,先敬二位賢弟一杯。」
狐嬰龐暖舉杯一飲而盡。龐暖道:「今日只談風月,不談正事,大家盡興啊,哈哈哈~」狐嬰淡淡一笑,頗為贊同,自己也實在需要放個假輕鬆一下了。樂毅卻有些納悶,不是要找地方談王事的么?怎麼又成了「只談風月」?不過見狐嬰龐暖兩人興緻頗高,自己也不能掃興,硬著頭皮又喝了一杯。
龐暖道:「我在邯鄲有個故友,聽說最近從秦國遊學回來。」狐嬰接道:「既然如此,何不請來一敘?」龐暖笑道:「主家發話方能請客啊,哈哈。」說著喚來侍者,吩咐了地址,給了兩個刀幣算是酬勞。
狐嬰笑道:「龐兄的朋友,不知是何等高人?」龐暖道:「非也,七尺八寸而已,算不得高人。」眾人大笑。龐暖接著道:「此人名作劇辛,是暖在邯鄲的舊識。自幼好法家刑名之學,自前年便散盡家財周遊列國,尋訪明師,前些日子才聽說他回了邯鄲。」狐嬰不料龐暖叫來的朋友居然就是劇辛,頗為驚訝。
因為龐暖殺了蒙驁,所以狐嬰也曾注意過此人的生平。此人弱冠之年便是武靈王的座上客,為武靈王闡明了「百戰而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勝,善之善者也」的深刻含意,對武靈王後期執政用兵皆有直接影響。沙丘之變后,龐暖隨其師鶡冠子回到楚國山中隱居,一直年近八十才被趙悼襄王請出山。
那時燕王喜在位,以劇辛為大將伐趙。劇辛以為龐暖還是曾經「易於」的龐暖,結果兵敗被俘,死於趙國。一對摯友,居然落得如此收場,也是戰國這夢幻時代的殘酷的美麗吧。
「對了,小狐兄,」龐暖放下酒杯好奇問道,「暖默默無名,又與小狐兄素未謀面,為何小狐兄會點暖為副使?」樂毅聞言,放下酒杯,訝道:「毅亦有此一問。」狐嬰後背差點濕透,這兩人喝酒就行了,何必問那麼多?真是麻煩。
無奈之下,狐嬰先是仰天大笑三聲,見二人更迷茫了,方才道:「此天機也,不可輕泄!來,喝酒~」誰知兩人並未舉杯,反倒一臉凝色。「怎麼了?」狐嬰見糊弄不成,只得裝傻。
「小狐兄,你我一見如故,故而有句話暖不得不說。」龐暖難得嚴肅道。狐嬰一拜,道:「請指教。」龐暖道:「下臣私設密探,可是大忌啊。」狐嬰又是一陣冷汗,強顏笑道:「龐兄多心了。嬰有何能耐私設密探?實在是在相邦府,每有家宴皆是小子斟酒,這酒筵之上,醉后之言聽得多了,略略記得一二罷了。」
「哦?」龐暖是什麼人?劇辛以為他易與好打發純粹是看走了眼。看似玩世不恭的龐暖可謂是心細如絲,並不怎麼相信狐嬰。狐嬰正色道:「此番出使,嬰只有一成把握可說服中山王,故而前路艱險非常。嬰只有尋膽色過人,行出乎眾的非常之人,方有一舉功成的把握。嘗聞龐兄學於鶡冠子,目光如炬,辨才無礙。又聞樂池將軍府上有樂兄,博覽群書,善兵事,常與人談兵,見解獨到。因此嬰斗膽向主父進言,請二位賢兄助我。」
這麼說來便沒什麼漏洞了,龐暖倒也信了**分,笑道:「小狐兄真是胸懷大志之人,若是暖在席上,只知女樂,哪裡還去管人家說三道四?哈哈哈~」樂毅卻信以為真,高興道:「毅不過胡言亂語,居然能傳入相邦府的高牆,真是三生有幸,來,毅再敬二位一杯。」
三人又喝了兩杯,雅間門猛地被推開了。進來的乃是面如冠玉,頭戴高冠的年輕人,濃眉大眼,有著和龐暖一樣的薄唇,開口便笑道:「辛來遲一步,當罰酒一斛!」
他就是劇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