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出使中山
劇辛說秦國不能飲酒,真是法中惡法。邯鄲的酒又太貴,實在是傷心之甚。今天狐嬰請客,自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一個人就解決了一壇酒。狐嬰頗為驚訝,這酒雖然只是一般的發酵酒,但是喝這麼多水人也撐不住啊,他喝到哪裡去了?
能和劇辛一拼酒力的也只有樂毅了。龐暖早就兩頰泛紅,就席而卧,鼾聲如雷。狐嬰酒精考驗出來的,卻也擋不住喝那麼多。兩次「更衣」之後,便放下酒杯倚欄張望,側耳聽樂毅和劇辛談兵。
樂毅實在不愧是兵家聖手,本來已經喝多了的,一談到用兵便思路清晰。將「以正合,以奇勝」解得發人深思,連不肯服輸的劇辛也不得不為之折服。狐嬰一直在旁邊偷笑,要不是知道樂毅的赫赫戰功,還道這人是紙上談兵之流呢。
「嬰以為,」狐嬰待樂毅一停,說道,「以正未必合,以奇必定勝。」說著將避敵兵鋒,敵後騷擾,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的人民游擊戰法詳細解說了一般。劇辛是徹底無語。樂毅緊眉半晌,道:「如此,大軍糧草如何是好?」狐嬰笑道:「若興王道之師,百姓倒帚相迎,簞食食之,何須大軍糧草。」樂毅想不出破解之道,只隱隱覺得不好,微微搖頭。狐嬰笑道:「此游擊戰法,若在敵境便用不上了。」樂毅深以為然。
狐嬰哈哈一笑,轉向劇辛道:「劇子遊學兩年,何不賜教一二?」劇辛也不推辭,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道:「辛往來三晉齊楚與西秦之間,所見所聞,頗有所得。」狐嬰樂毅側耳傾聽。劇辛正容道:「秦用商君變法,果真是今非昔比,若山東諸國依舊醉生夢死,天下必歸秦矣。」樂毅面色不豫。狐嬰卻佩服劇辛的判斷,問道:「劇子以為商君之法若何?」
「一言以蔽之,強!」劇辛一邊命侍女斟酒,一邊指手畫腳道,「強國,強君,強民!若再舔一言,則是耕戰。以耕養戰,以戰護耕,因耕而能戰,因戰而有耕。整個秦國,只有耕與戰二事,就連酒樓之中也無酒無樂。商君真奇人啊!」不知何時醒來的龐暖大笑道:「難怪劇子在秦活不下去,逃了回來,哈哈哈。」劇辛也不反駁,笑道:「辛以秦國之政觀商君之道,深以為然。只不過,辛妄言之,諸君姑妄聽之,秦不改其政,五十年內不難并吞寰宇。并吞天下之後,若不改其政,五十年內必亡!」
狐嬰心道,秦并吞天下倒還需要七十年,亡國卻只用了十五年。不過一個沒有學過歷史的人,以親身遊歷而能得出這麼接近歷史的結論,不能不說是俊傑了。只是聽劇辛這麼一說,狐嬰也隱隱覺得有些傷感:秦國的戰車已經踏上了統一的正軌,自己逆歷史而動,真能成功么?狐嬰對自己道:若是無法早於前二二一年統一天下,便索性退隱山林,讓歷史自己來選擇它的道路,絕不能讓生民遭罪。
「不過,欲與虎狼之秦相抗,當行秦政。」劇辛喝了酒。龐暖坐起笑道:「秦政敝在過於刻薄,外力愈強則秦國愈強,一旦天下歸秦,再無敵手,秦族之滅也就在眼前了。」劇辛點頭稱是。龐暖又道:「這也是商君用猛葯的惡果啊。」狐嬰曾以為龐暖善戰術卻不善戰略,此時聽龐暖分析入骨,不禁更是欽佩。
「趙國土地貧瘠,草原遼闊,若是強行耕戰之策,恐怕是舍長就短,得不償失啊。」龐暖言罷,喝乾了酒。劇辛笑道:「法家之說,神髓在於因變。趙國欲變法,當學秦國賞功罰過,執法嚴明,卻不需要禁酒色。」說罷似乎擔心狐嬰等人不明其言下之意,更加了一句:「像趙勝此人,身無片功,小小年紀列土封君,若在秦國……呵呵。」樂毅問道:「秦國莫非不封宗室子弟?」劇辛道:「也封,卻只有食邑。秦國全境推行郡縣之治,各層官吏皆出於王庭,如臂使指啊。」
狐嬰覺得這才是秦政成功的根本,笑道:「郡縣之治本源於三晉,秦卻因之受益,我等當深思啊。」樂毅點頭道:「莫若我等凱旋之日,辭去封城,勸主父厲行郡縣!」龐暖本就無意什麼封城,只是笑了笑。狐嬰的目光早就投在了尚未復國的越地,更無心中山的封城,笑道:「樂子有此忠正之心,甚善。來人,歌舞。」
已經喝至半酣的眾人見了歌舞,又是一輪狂飲。
怡情陣的歌舞當然不會是宮內賜宴的雅樂,而是所謂的衛鄭淫風。《女曰雞鳴》出自衛風,唱的是清早到來,床榻間夫婦早起及相互愛悅。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
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
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
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歌舞之中,天色轉暗,雅間中人也已經酒足肉飽,各自散去。狐嬰知道龐暖住在王宮傳舍,便邀了龐暖同回相邦府。龐暖也不推辭,欣然同往。眾人又約了時辰面見主父請求將劇辛舔列副使,出使中山。盡興而散。
趙雍當然不會拒絕多一個副使,尤其是劇辛英俊修長,談吐不凡,頗受趙雍青睞。趙雍當即命人賜了王命節杖,擇吉日出發。四人皆是少年俊傑,哪裡管那些吉時。狐嬰笑道:「兵無吉日,即日是吉。」居然當日就備了車馬前往靈壽。
趙雍看著告辭離去的四人,不禁想起當年自己怒馬鮮甲,揮劍衝殺的往事,感慨頗深。
狐嬰告辭相邦肥義,與龐暖同車,出了邯鄲。
龐暖笑問道:「狐子將以何說服中山國歸化?」狐嬰笑道:「以厚利驅之,以兵威迫之,如此而已。」龐暖道:「言簡意賅啊。」狐嬰道:「我觀龐子頗善交往應酬,莫若籠絡中山群臣的大任,就交給龐子吧。」龐暖面帶微笑,深拜道:「諾。」狐嬰也笑道:「龐子一諾可值千金。」
樂毅和劇辛坐副車,見前面狐嬰龐暖兩人言笑正歡,不禁苦笑。劇辛問樂毅道:「樂子以為,此番該以何為上?」樂毅笑道:「有狐子為正使,我等只須奉命而行罷。」劇辛笑道:「樂子此言不實啊。」樂毅奇道:「哦?劇子何出此言?」劇辛道:「樂子出征之前便內著輕甲,可見樂子有赴沙場之心。可是狐子另有安排?」樂毅有些尷尬,笑道:「我見狐子埋伏隱兵,想必另有安排,劇子請看。」說著,指向狐嬰的親隨道:「那些人絕非普通親隨,劇子可看到他們連左右腳步都踩得整齊?」劇辛聞言看去,大驚失色,低聲道:「這何止是隱兵,簡直是天兵啊,便是秦國鐵騎也沒有如此操練有素。」樂毅道:「我本不信有生而知之者,見狐子方知卻有此等人啊。姑且不論狐子是否善戰,這練兵之術卻已經獨步天下了。」
劇辛不以兵事見長卻也身以為然,默默不語。
使團到了沙丘時,狐嬰取出主父密詔,下令開了沙丘離宮。守宮的寺人總領居然還是個狐嬰聽說過的人,繆賢。繆賢此人中下之資,卻舉薦了名相藺相如,繼而名垂青史。
「主父居然允許我等住宿行宮,真是莫大的恩典啊。」龐暖在行宮內走了一圈,回來用餐時感嘆道。狐嬰笑道:「我倒覺得主父這些年都不來沙丘宮,乃是因為此地缺乏生氣。」繆賢就站一旁,不由樹起耳朵。狐嬰道:「若是能夠於宮內廣植樹木,以棲飛鳥,此地定然能生機勃勃。」龐暖本就山野之中待慣的,滿口認同。
繆賢聽了,心中大喜,待狐嬰一走,便廣采樹苗,蓄養飛鳥。他深知如果主父不來沙丘,那他一輩子便無以晉身,終老此間。他哪裡知道,狐嬰故意有這麼安排,乃是為沙丘之變給趙雍備下糧食。史載,趙雍被困三月間,唯有從房檐、樹上掏食鳥卵維持生命。
「明日中山王將迎我等入城,」狐嬰在帳內設宴招待樂毅龐暖劇辛三人,「今日嬰不得不露個底給三位。」三人見狐嬰嚴肅,就連龐暖都板起了臉。「嬰狂妄,」狐嬰道,「主父曾對嬰言,若是勸歸不成,當自保歸國。嬰對曰:不成功,則成仁,定不會空手而歸。諸君以為若何?」
「善!」三人齊聲道,言辭中已經有了慷慨悲壯之情。
眾人飲了一盞,狐嬰道:「此番我等名為出使,實則出兵,一切以軍令行之!龐暖。」「臣在。」狐嬰取出玉佩:「以此為令,我等所備黃金財物,任你調用,買通中山公室子弟及眾大臣,定要其眾口一詞,願歸化趙室。」「臣明白。」龐暖接過玉佩,習性不改,笑道:「可效張儀故事否?」
張儀當年以秦川六百里許楚懷王,騙得楚懷王與齊國絕交向秦。誰知待張儀歸國,卻只認了私地六里割給楚懷王。龐暖此言,無非就是想空口許諾,翻臉不認賬。
狐嬰知道這是龐暖的天性,能忍住不笑這麼久已經是給了極大的面子,無奈道:「憑你便宜行事。」又道:「劇辛。」「臣在。」「劇子辨才無礙,可當庭勸導中山王,曉以利害,暫代正使之名。」「臣領命。」劇辛一拜,回席坐下。
「樂毅。」狐嬰從懷中掏出一支竹簡,「憑此令可調動本使親隨,若有意外,當擒中山王為質。」樂毅略一遲疑,接過竹簡,口道領命,心道:中山國再不濟也是一鎮諸侯,酋首可是那麼容易擒得的?
「本次出使,絕竅便是一個拖字。拖到中山朝堂動蕩不安,我等一擊以告功成!」狐嬰舉杯,一飲而盡。三人隨之盡飲。
樂毅心道:果然有大將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