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夫人教訓的是……
又是忙碌的一天。
天色還是濃黑一片的時候,狐嬰就已經騎上快馬,馳往番吾。而起只是去做一件事,殺番吾尉。番吾尉被第一波監察府密探檢舉,剋扣兵糧,虛報兵員,私屠耕牛,按律當斬。
這本是一般罪行,並不用狐嬰親自監刑。只是那番吾尉乃平原君寵妾的弟弟,案牘尚未到狐嬰手裡,求情的帛書也已經到了。
狐嬰只是冷冷一笑,對樂毅道:「漳河的水白了,他們便以為我不敢再殺了?」樂毅點頭,道:「看來是餘威過了。待我明日親自前去監刑。」狐嬰嘆了口氣道:「明日我去吧,順便還要看看番吾倉。」
於是,狐嬰在下午時分趕到了番吾,殺了番吾尉,又疾馳番吾倉。在秦國,倉廩的牆壁的縫隙寬窄直接決定倉守的生死。狐嬰鐵青著臉看到番吾倉牆角居然有腦袋那麼大的裂口,叫來倉守,道:「若是在秦國,你家三族已經被誅了。」那倉守渾身冷汗,伏地道:「卑職知罪。」
狐嬰點點頭,吩咐左右:「用他的腦袋把洞堵上,日後你們還有人敢玩忽職守,還是好生思量一下。」
「亞卿大人。」一個倉役走了出來,行禮道。
狐嬰斜眼看著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的膽子,居然在自己火頭上敢撞上來。
「亞卿大人,」倉役的臉漲得通紅,「卑下聽聞大人之法曰:法無明文不為罪。我趙國並未明文立法倉守之過,如何能以秦法殺趙人?」
狐嬰聞言一怔,細細打量了這個年輕人一番,道:「你叫什麼?」那倉役低頭道:「三狗子。」見狐嬰毫無笑意,他又抬頭道:「家祖一代被逐出祠堂,便成了皂隸。」
狐嬰正色道:「你有這等見識膽魄,足以為士。安頓好家中上下,來邯鄲找我。你姓何氏?」
三狗子喏喏道:「卑下不知……」
「那便以司倉為氏吧,」狐嬰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司倉句。」
三狗子單膝下跪,聲音打顫,道:「謝亞卿大人。」
狐嬰聽著好笑,提示道:「若是不嫌棄,便入我門下,如何?」
「臣多謝主公提拔!」司倉句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躁動,恨不得安頓了老母便飛去邯鄲。終於不再是皂隸了,士啊!第一筆薪俸便是要將妹妹從女閭中贖買回來。
狐嬰轉頭對倉守道:「你的腦袋姑且記下了。」倉守大恐大喜之下,居然連話都不會說了,只是磕頭。
狐嬰略微點了點庫藏,上馬回邯鄲。
這一來一去,狐嬰就連飯都是在路上啃的干餅。
到了邯鄲已經夜深了,若不是狐嬰有金牌路引,連邯鄲城都進不了。冬日的冷風吹得狐嬰身體里有些燥熱,讓火狐們先去睡了,他便躡手躡腳地入了內堂東廂,那是幽姬的卧房。
爐子已經滅了,屋裡也只是比外面稍微暖上一些罷了。狐嬰的手輕輕撫摸著幽姬的面龐,發現幽姬的臉甚至比他的手還要涼些。
——這些不怕死的狗奴!我亞卿之尊,夫人居然連炭盆都用不起么!
狐嬰不禁惱怒。正要出去,突然發現衣腳被人輕輕拉了一下。
幽姬醒了。
狐嬰按下正要起身的幽姬,柔聲道:「當心著涼。」幽姬笑著搖了搖頭,月光射在她臉上,說不出地祥和。
「怎麼就你一個人睡這裡?侍女呢?」狐嬰看著空蕩蕩的廂房。
幽姬臉上一熱,羞澀道:「奴家想夫君或許會回來,便讓她們睡耳房去了。」
狐嬰經過韓陵的誘發,早就不是當年沙丘的狐嬰了。三下兩下脫剩了小衣,鑽進幽姬的被子里。
幽姬貼著狐嬰,良久才道:「夫君身上好暖和。」
狐嬰摟著幽姬,輕輕在幽姬臀上一拍:「為何連個炭盆都不用,凍壞了怎生是好?」幽姬道:「府上開支甚大,奴家想,能省一分便省一分。何況奴家吃苦慣了,在楚國也從未用過炭盆。」
狐嬰捏了捏幽姬的臉,笑道:「傻丫頭,楚國是南方炎熱之地,邯鄲的冬天可是能凍死人的。」幽姬輕輕一笑:「夫君不是還有公主姐姐么?」狐嬰心頭一痛,肅容道:「說什麼傻話!」幽姬吐了吐舌頭,輕輕貼在狐嬰胸膛,聽著心臟有力地跳動。
「幽兒,」狐嬰低聲道,「你是否怪我?」
「說什麼傻話?」幽姬學著狐嬰的聲調,「姐姐是韓國公主,身份高貴,正好與夫君相配。幽兒只求能在夫君身邊看著就好。」
狐嬰聞言,絲毫沒有齊人之福的快樂,只是覺得自己實在有些不厚道。本來公務繁忙,回邯鄲半個月來和幽姬說話還不到三十句,平均每天兩句都不到。跑了一趟武安,又是幾天不見幽姬。路上想得覺也睡不著,可回來了卻又是一大堆的事。再者說,女人總是希望自己是愛人的唯一。自己弄了個韓國公主回來,幽兒性子好,不為難自己,可心裡真能那麼痛快么?
「傻丫頭,你還是越國公主呢。她可有欺負你?」狐嬰並不否認自己的偏心,撫著幽兒的背,輕輕問道。
幽姬連連搖頭:「姐姐待幽兒真好。夫君回來之前,府里上下都是姐姐用私房錢打點的。」狐嬰笑道:「她隨從就帶了將近百人,私房錢一定少不了的。」幽姬又道:「所以幽兒想,夫君何不將府內的事交給姐姐?夫君交待幽兒的事,幽兒一件都辦不來……」
狐嬰不能否認韓陵的手段。第一次上韓陵府上,見到那些訓練得和兵士一樣的侍女,狐嬰就知道韓陵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強人。
狐嬰撫摸著幽姬順滑的長發,讓幽姬在自己懷中入睡。多日的辛勞似乎一掃而空,就連腦子也似乎被抽空了一般。
等狐嬰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被褥中只有自己一個人。想到耽誤了公務,又錯過了朝會,狐嬰不禁起了一身的寒慄。
「夫君昨夜原來在這裡,難怪幽兒妹妹今早那麼高興。」韓陵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排侍女,端著水盆,伺候狐嬰梳洗。
「怎麼不早叫醒我?」狐嬰滿地找衣服,「我的正服呢!」
「已經讓人去取了。」韓陵嘟起嘴貼到狐嬰身上,「今天是戊日,莫非趙國連戊日也要朝會?」狐嬰一聽「戊日」,誇張地吐了口氣。
韓陵這才開始吃醋:「昨夜回來也不來看我,只偏心幽兒妹妹倒也算了,還呵斥我。欺負我沒娘家撐腰。」狐嬰一臉無奈,只得摟住韓陵,好生勸道:「好姐姐,你還吃醋不成?幽兒從小便沒了父母,被人轉賣異鄉,吃了多少苦頭?再說,幽兒天性柔弱,多照顧些也是應該的啊。」
韓陵噗嗤笑道:「哄你的呢!我會吃幽兒妹妹的醋么?再有啊,幽兒妹妹是我叫的,你得老老實實叫她幽兒姐姐。」狐嬰這才想起幽姬也要大他三歲,佯裝惱怒,道:「你還有沒有婦德?居然欺負起夫君來了!」
韓陵整個人都趴在狐嬰身上,吐氣如蘭,道:「那夫君怎麼懲罰奴家呢?」
狐嬰正要調戲,突然見一個人影在門前一晃,顯然是幽姬。他一把推開韓陵,壞笑道:「便以不和你說話來罰你。」說著也不顧韓陵跺腳,便追幽姬去了。
幽姬並沒有走遠,只是立在那裡等狐嬰。狐嬰剛要解釋,幽姬倒搶先道:「剛才下人報我,說小叔要見夫君,已經在側堂等著了。」狐嬰點頭,卻道:「剛才……」幽姬一笑:「公主姐姐也是夫君的夫人,有什麼避諱的。」
狐嬰還沒說話,身後卻是韓陵佯嗔道:「我說怎麼扔下我跑了,原來是看到了幽兒妹妹。哼!」
狐嬰頓時頭脹,飛快地在幽姬臉上一吻,又轉身抱住韓陵也吻了下,往側堂落荒而逃。身後只傳來二女如銀鈴般的笑聲。
狐絡帶來了狐嬰走後家產收支的流水賬。足足一籮筐的竹簡。狐嬰只隨手翻看了兩卷,就已經看不下去了。狐絡見哥哥眉頭皺起,以為不合哥哥的意思,低聲道:「債務繁多,所以拖延的時間長了些。」
狐嬰放下竹簡,道:「我只是覺得這流水賬一來不清楚,二來對賬麻煩。你來,我教你一種新法,以後記賬全部用這種辦法。」狐嬰說著便取出一快簡版,叫過狐絡,從什麼是收入,什麼是支出,一點點講起,深入淺出地將複式記帳法教給狐絡。
狐絡人很聰明,卻從未聽說過這些東西,學得很慢。萬幸是狐嬰的弟弟,若是換了別人,恐怕狐嬰早就沒了耐心。兩人一直學到日頭當中,侍女進來問狐嬰哪裡開飯,狐嬰才停下稍稍休息。
即便是休息也是狐嬰休息,狐絡在一旁抓耳撓腮苦思狐嬰留給他的題目。
「在做什麼?」
狐嬰讓侍女去請韓陵幽姬過來一起吃飯。韓陵一進來就看到這個小叔子在犯愁,忍不住湊了過去。
「原來是賬目。」韓陵笑道,「這是怎麼個記法啊?」
狐絡無奈道:「是大哥教我的復賬法。」
韓陵取過看了看,輕笑道:「還道什麼新鮮玩意呢,我們韓國也是這麼記的,不過沒你哥弄得這麼周全罷了。來,我來跟你說。」
狐嬰本來不信自己教了一早上沒有教會,韓陵講幾句狐絡就能學會。誰知就在飯菜送上來之前這麼短的時間裡,狐絡居然拍著腦袋說懂了。一手掐算,一手落筆,轉眼就把狐嬰留的例題做完了。
「夫君只要告訴他如何去做就是了,何必講那麼許多道理?」韓陵笑看著狐嬰。
狐嬰無語,良久道:「要知其然,總也要知其所以然啊。」
「我家小叔又不是去做賬房,這些事情交待下去就是了。」韓陵不服氣。
狐嬰轉向狐絡道:「吃過了飯便將此法交與賬房,所有的賬目再重新入賬,再拿來我看。日後的賬目也要這麼記。」狐絡點頭,就要告退。狐嬰留他道:「一家人何必見外?一起吃。」狐絡不敢違抗,乖乖留下一起吃了中飯再走。
「不料夫君還能稽會,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韓陵在狐嬰身邊坐下,笑道。
狐嬰只是尷尬一笑,突然問狐絡道:「你去掌管稅務學堂如何?」
狐絡一驚,面帶豫色。
韓陵看出狐絡不是很願意接下這個差事,替他開脫道:「小叔尚未弱冠,你也不怕有人說你任人唯親?」狐嬰一想也是,笑道:「夫人所言極是。那絡兒,你就將這復賬法教給下面的人,讓他們再互相去學就是了。唉,法政學堂總得先弄起來。下午得去劇辛那兒,讓他找人找地方開課。日後,我還要將民政與法政分開,免得地方上有人一手遮天。」
韓陵點了點頭,突然盯著狐嬰的手。
「你怎麼用手抓飯?」韓陵厲聲問道。
狐絡也停了下來,看了看手裡的粟米。
兩兄弟一同盯著韓陵,滿臉疑惑。
「你們看幽兒妹妹。」韓陵指了指幽姬。
狐嬰頓時明白了,韓陵是嫌棄自己用手抓飯。只是趙國的風俗,只有分菜的時侯才用箸,其他時侯都是手抓或是用刀,所以故意驚奇叫道:「幽兒,你怎麼用箸扒飯?」
幽姬掩嘴偷笑。韓陵也是又好氣又好笑,道:「只有蠻人才用手抓著吃呢!」
狐嬰摸了摸鼻子,心道:老子以前也不是用手抓的。但是從小吃飯抓慣了……
韓陵又道:「你出使在外,這麼吃飯莫非沒被人笑話?」
「筵席之上誰還吃飯,一把餐刀足矣。」狐嬰不置可否,不過總算拿起筷子扒飯,居然有種陌生的熟悉感。
「在韓國若是知道你用手抓飯,我才不跟來呢。」韓陵教訓了狐嬰,這才端起漆碗,細嚼慢咽起來。
狐嬰和狐絡到底是兄弟,對望一眼,咬著箸低聲嘟囔道:「以後不和你們一起吃了,真麻煩……」
「你們說什麼!」
「呃?哦~我說夫人(嫂嫂)教訓的是,教訓的是……」狐嬰狐絡滿臉堆笑。
幽姬忍笑忍得肚子都痛了,幾乎把頭低到案幾下面去。
正其樂融融之時,下人來報,老爺要狐嬰過去聽話。
狐嬰無奈,只得凈了凈手,闊步往大府去了。狐絡雙目一垂,似乎知道了什麼,也跟上狐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