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墨社晏方
在步卒到達之後,趙雍心血來潮,領著百官在叢台檢閱原陽軍。大臣們雖然對原陽編練新軍的事多少有些耳聞,卻沒想到新軍的陣列如此強悍。如果當年趙雍說龍騎兵強過秦軍和武卒多少有些誇張,而此時這支原陽軍,是真的絲毫不遜於秦國鐵騎了。
趙雍看得心潮澎湃,也微微有些不滿。原陽軍每年都要抽調一批入邯鄲檢閱,卻從未有過今天的陣容。趙雍轉頭看了一眼身著甲胄的狐嬰,看到狐嬰微微抿起的嘴角,不由又釋然了。
——狐氏對寡人忠心耿耿,他的不也是寡人的么!
「小狐嬰,」趙雍笑道,「你到底還是不曾為將,居然忘了一件大事啊。」
狐嬰不解,疑惑問道:「臣敢請大王明示。」
趙雍掃了眼叢台之下的方陣,呵呵笑道:「小狐嬰的親衛之兵在哪裡啊?」
狐嬰一愣,指了指下面的騎兵,道:「臣當與騎兵一起衝鋒陷陣,無需親衛。」趙雍搖頭道:「領兵大將怎能輕入險地?這樣,寡人從宮中親衛內挑選一百精騎,充你親衛,如何?」狐嬰對於兵士當然是多多益善,連忙謝過趙雍。
「趙褶將軍為人穩健,謀定而後動,善於列陣對敵,你可多多參詳。」趙雍拉了拉狐嬰的披風,隨手將狐嬰紅色的纓穗拉到外面。
趙雍這麼個下意識的小動作讓狐嬰心頭一熱。狐弱實在是個文弱,對於自己早熟且好武的兒子並不很喜愛,偶爾還會有些嫉妒的感覺。尤其是弟弟狐絡誕生后,狐嬰的幼年更是幾乎沒有了父愛。雖然狐嬰一直自我標榜是個成年人,並不需要所謂的父母之愛。但是一旦感受到有父愛的存在,還是會發現有無之間巨大的不同。
「臣即日便前往武安。」狐嬰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隨便找了句話掩飾自己的失態。
趙雍看著狐嬰堅毅的面容上還戴著稚氣,想起自己尚存的三個兒子,不禁心中一嘆。「小狐嬰,」趙雍突然道,「過了新年再走吧。你還不曾見過邯鄲的新年吧?」
狐嬰一愣,一陣冷風吹過狐嬰的臉龐,提醒狐嬰年關降至。
「寡人知道你忠心王事,多年不曾與家人相聚年關了。」趙雍的手拍了拍狐嬰的肩膀,「便等過了年再去也不遲。何況有趙褶將軍的五萬精銳在那兒,真要打也不是一兩個月能打完的。」
狐嬰知道伊闕之戰起碼要拖到明年早春,並不擔心去晚了沒有軍功。只是邯鄲城裡事事要自己過問,劇辛居然提前發明了「能者多勞」這個成語。自己再不走,實在有累死之虞。
「大王,年關將至,士卒思歸,過了年再去也好。那臣就先駐軍武安,與邯鄲只有一日路程,往來也方便。」狐嬰道。
趙雍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搓了搓雙手,高興道:「那命兵士們歸營吧。咱們進去烤烤火,一天比一天冷了。代郡該下雪了吧?」代郡隨軍一起來敘職的一個大夫聞言,誠惶誠恐地彙報起代郡的天氣和畜牧,絲毫沒有想到趙雍只是隨口一問罷了。
狐嬰從叢台回到府上,告訴二女要在武安過了新年再走,二女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尤其是韓陵,自從有了狐嬰滋潤之後,更是豐腴嬌媚,整個人貼在狐嬰身上,差點讓狐嬰沒能把持得住。
「原拓與晏方求見少爺,兩人在外堂等候。」侍女入內報道。
狐嬰聽著這兩個名字耳生,但若純粹是生人,門房也不會讓他們入外堂。
安撫好了兩位夫人,狐嬰正了正衣冠,往外堂走去。進了外堂才發現,原來是拓領著一個五十多歲,一身麻衣,披髮赤足的老者,站在堂下等著。
「原來是拓啊,怎麼不坐?」狐嬰連忙吩咐下人上炭盆和熱茶,讓兩人入席。
「主公,我以原陽的原為姓氏,主公不會怪罪於我吧?」拓不好意思道。
狐嬰笑道:「挺好,你上次怎麼不告訴我?害我還在猜這個『原拓』是什麼人。呵呵。這位就是晏方先生?」
晏方不卑不亢行了個禮,道:「在下墨社晏方。」
狐嬰一聽墨社,首先想到的便是莫名其妙死了的苦獲,面露驚疑之色。
晏方為人坦蕩,並未注意狐嬰的臉色有異,侃侃而談,將自己的來龍去脈說得一清二楚。最後,晏方拜道:「臣願投身明公門下。」狐嬰聽他說是在原陽時就懷疑自己也是真墨,苦等多年方才見到自己,不禁很是感動。
晏方見狐嬰不語,以為狐嬰懷疑自己身份,從懷中取出一冊帛書,雙手奉上,道:「此乃禽滑厘鉅子親筆的《墨經》,某願奉與明公。」左右接了帛書,呈給狐嬰。
狐嬰並非不信晏方的身份,相比較苦獲而言,晏方實在太像個墨者了。不過出於好奇,狐嬰還是打開帛書,上面有圖有文,用的是齊魯流行的大篆。每個字,每條線,都是用細線綉上去的,可謂精巧。
狐嬰將帛書還給晏方,笑道:「此等寶物,當留給真墨。嬰欲舉薦晏先生為大將作,執掌將作少府,先生意下如何?」晏方面露遲疑之色,道:「以我墨社的規矩,並不能出仕君侯……」狐嬰想起苦獲,那可謂是墨者的反面教材了,只是心道可惜。
「若是明公不棄,方願以門下之身,借明公之力,光揚墨義。」晏方道。墨家戒律雖然不準墨者出仕為官,卻沒有禁止墨者投身高門。
狐嬰也不勉強,道:「嬰知道墨社戒律嚴明,不敢奪先生之志。若是先生不棄,請為狐嬰之友,常能指教。」
晏方心中感動,暗道:此人多年來未嘗更易本心,晏方果然沒有走眼!
如此晏方倒也不再推辭,便留在狐嬰府上。狐嬰欲以上等門客待他,他卻再三不肯,說是墨者厲行簡約之道。狐嬰無奈,又怕外間說他不恤士人,只得將上舍中的奢華之物都去了,請晏方住下。
當日,狐嬰便傳喚大將作到府上,將他介紹給晏方。大將作不過是歲俸二百五十石的中層官員,平日要想見狐嬰一面是何等的困難,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等狐嬰讓他以師禮見晏方,心中雖然有些不甘心屈事布衣,表面上卻還是恭恭敬敬行了禮。
「如此先生便可大展拳腳,又不違背墨戒了。」狐嬰笑道。
晏方卻還是不滿意,道:「主公,方所求者,光揚墨義也!」
笑容在狐嬰臉上凝固下來。過了良久,狐嬰長跪道:「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請先生恕罪。」晏方連忙上前與狐嬰對跪,急道:「主公怎可如此!」狐嬰這才坐下,親自給晏方斟酒,道:「先生,那嬰安排先生開學授課如何?在傳播墨門機巧之餘,也好傳播墨義。」
晏方大喜:「如此甚好。只是……大王那裡,可許我聚眾講學?」
狐嬰笑答:「這由嬰去辦就可以了,先生不必操心。非但如此,嬰還要進諫大王,赦免所有工匠賤籍,賜以公士之爵,效勞趙國。」如此一來,工匠非但不是賤人,反倒還能有機會成為貴人。晏方如何能夠不喜?列國中哪一國不是將工匠歸入賤籍的?他雖聽說過狐嬰變法時日殺五百的傳聞,只是現在卻更確定那是小人誹謗之嚴,狐嬰乃是真正的墨者。
趙雍聽了狐嬰的建言卻懊悔沒有讓狐嬰早些去伊闕。想想看,哪家權貴手裡沒有百八十個匠人?如今全免了他們賤籍,授予公士之爵,不是等於從權貴們口袋裡搶他們的家產么?即便雄才如趙雍者,也不禁頭皮發麻。
狐嬰對此只說了一句話:「若有不肯便是違抗王命,殺便是了。」狐嬰想到殺了之後還能抄家,國庫耗損還能再減少一些,臉上不禁浮出了笑意。趙雍卻看著這層笑意兀自心寒,暗道:有人說狐嬰是商鞅轉世,這手段之硬,比之商鞅有過之而不及啊!
「肥相以為如何?」趙雍轉頭問道。
肥義到底是老成謀國之人,沉吟道:「小狐子所言未嘗不可。只是不可操之過急。以老夫所見,不如先從邯鄲開始,公室之匠可免了賤籍,賜予公士之爵。私家工匠,不妨以新年為界,役滿三年後再免賤籍。若肯投身公室,再賜為公士。」趙雍頜首,道:「肥相所言,不失為上策。小狐嬰以為如何?」狐嬰聽肥義緩緩道來,不禁慚愧道:「肥相所言甚是,嬰孟浪了。」這也是他出使在外,心氣不自覺浮了起來。若是還像當初入仕時那般謹慎,也不至於說出如此急功近利的話來。
趙雍的雄主之魄絕非虛傳,雖然明知會得罪大量的貴戚,還是毅然道:「如此,便等新年之後推行二十等爵制時,一同詔告下去便是了。」狐嬰領命,又道:「大王,臣已經尋到一人,可堪領遺孤收容所。」
趙雍又被狐嬰驚奇了一下。遺孤收容所是狐嬰最早變法時定立的,建成以來人數是越來越多,非但趙國的遺孤,便是外國的遺孤也有想混進來的。雖然這些人都是用龐暖的歲俸和食邑養著,可龐暖到底不在朝堂,劇辛更是每每想起便有剜心之痛。
以往,到了十六歲的遺孤便會被送入各軍之中為軍士,平時也只是派了十幾個內寺管著。今日狐嬰突然舉薦一人掌管遺孤收容所,怎能讓趙雍不吃驚?
「墨社大師晏方,為人清廉,秉性純善。臣以為,可命其組織門徒,教養遺孤。一來墨家經義於法家治國並無抵觸,於教民純樸廉恥更是大有裨益。二來機關巧術乃是立國不可或缺之道。韓國得以躋身戰國之列,其勁弩之巧功不可沒。」狐嬰道。
趙雍頜首,望向劇辛。兩人此時也是心有靈犀,劇辛當即問道:「花銷可大?」這四個字出口,劇辛自己也聽出話音有些發顫。
狐嬰笑道:「非但不會增加開銷,恐怕還有入賬。」
劇辛奇道:「這入賬從何而來?」
狐嬰道:「既然學習匠作,自然要多多實踐,這實踐出來的東西,豈不是免費的器具?」
劇辛天真的一笑,渾然沒有想到,在能真正製造之前的培訓開銷,那可絕非一筆小數目。狐嬰雖然知道,卻絕對不會說出來,只等晏方到了那裡,這開銷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至於國庫空虛……呵呵,有伊闕之戰呢!
此戰若是敗了,韓魏元氣必定大傷,隨便找個由頭便可威脅兩國,索要糧食錢財,乃至土地城池。若是勝了,秦國定然大傷元氣,到時候趙國發兵攻佔秦國西河之地乃是易如反掌。那裡土地肥沃,乃是上好良田,魏國定然不肯放手,那便讓魏國拿糧食來換。若是不勝不敗,四國之中趙國損傷總是最小,到時候兩面施威,可得大利。至於齊國本就是博個虛名,從韓魏那裡擠些小利給他足矣。
趙雍看著狐嬰突然滿臉笑容,抿嘴不語,居然打了個寒顫。
——這小狐嬰難保不是在算計什麼,切不可再往它話頭上撞。
趙雍一**及此,又想起宮中已經冷清得無以復加,就連夫人們都要親自紡織,握酒的手已經忍不住發起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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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嬰舉酒對晏方道:「大師可否為嬰發明一種器具,讓每個點進此書的讀者都不能不收藏、推薦?」
晏方滿頭大汗,道:「明公連《墨經》都提前一百多年編好了,小可哪裡敢在明公面前獻醜?再且說,這收藏投票之事,得明公討得讀者大大們的歡心才是啊。」
狐嬰一臉謙遜,拜道:「嬰受教了。來人啊!傳喚碧墅小廝前來見我,讓他把今日晚間的那章改了,把晏方改成人妖!」說著,轉頭對瑟瑟發顫的晏方道:「如此一來,想來讀者大大們必定是歡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