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武安的新年
望著身後遠去的邯鄲城牆,狐嬰重重吐了口氣。從周赧王二十二年,趙王三十四年開始,趙國也終於要廢周室制爵,推行秦國商鞅變法制定的二十等爵。狐嬰當初從屍子那裡拿到最原版的《商君書》后,不能不感嘆商君實在是個天才,他的政治構想即便過五百年也未必過時。實際上,在隋唐之前,中國的政治體制變來變去都變不出商君的這些東西。
當劇辛拿著狐嬰給他的《商君書》(抄本)時,又不能不感嘆狐嬰真是個天才,居然明目張胆連個名稱都不換就拿來用了。雖然襲用他國的體制並沒什麼關係,只是劇辛出於自尊,還是將秦國的「簪裊」改成了「駟御」。
光是引用這些爵號十分簡單,要將爵號與趙國爵號互換,那就十分頭痛了。別說劇辛,就是狐嬰都看著頭疼。如果按照歲俸來換,偏偏有人歲俸很低,爵銜很高。比如卓氏郭氏都是大夫,卻根本沒有歲俸。如果按照秦國出使之爵兌換,又有人不服從,明明領著千石的高額歲俸,卻只輪上了等於下大夫的公乘。
劇辛也無奈了,索性將這些統統扔給了前秦國大執法,自己的師尊,屍子。屍子因為狐嬰遠出,便被劇辛接入了自己府內居住。開始倒還悠閑,漸漸發現劇辛這個弟子比狐嬰更無恥,根本不顧自己九十高齡,動輒借著請安的名義送來大量的案牘簡章……
不過屍子和孟蘭皋到底都是和商鞅關係密切的人瑞,對於《商君書》中的立法頗有見地,總能將為何如此立法講解得深入淺出,頭頭是道。只可惜兩人年紀大了,不能開堂授學,劇辛卻又分不開身,否則法政學堂也不至於一直起不來。
「主公,前方那座城池就是武安了。」狐丙在狐嬰身側道。
狐嬰看著那座只有四丈高的破敗城牆,道:「我軍還要在此編練三個月,可著人將這城牆加固,也算行軍一路,造福一方。」狐丙點頭稱是,轉身就將狐嬰的話傳了下去。
武安城守兵尉名叫樓牆,是樓緩的堂侄,善於民政。樓緩被免去了秦國相之後,便回到趙國擔任了大司馬。因為吸取了公子成的教訓,趙國大司馬已經不在擁有調動守兵的權利,只能調動糧草馬匹。樓緩此人穩重細心,雖然膽略不足,卻正是擔任此職的上佳人選。
而且樓緩本就是樓煩人,對於馬匹是再熟悉不過。狐嬰一給他講了馬譜的重要性,他立刻便明白過來,將馬譜視作絕密,只有各馬場是司馬才能掌握。
趙國盛產馬匹,尤其是代馬更是名揚千古。即便如此,要照狐嬰說的湊齊兩萬匹戰馬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戰馬絕非一般的馬匹能夠勝任,可以說每一匹戰馬站在駑馬旁邊,就算是再不懂馬的人也能分出優劣。
樓緩當然不可能強迫每匹母馬都產下戰馬,也不可能讓那些馬駒瞬間長成。無奈之下,他只能與狐嬰商量,騎軍日常行兵,包括馱運武器裝備,都用駑馬。只有衝鋒陷陣時再換上戰馬。這個法子其實正和狐嬰心意,只是狐嬰氣不過樓昌總是對他不敬,故意加碼,要給騎軍備一戰二駑,總共三匹馬。樓緩爭不過狐嬰,只得答應。
樓氏在沙丘之變時總算沒站錯隊,還是主動追擊公子成敗兵的功臣之一,樓昌被任命為代郡守。這對於他而言實在是一步登天。不過代郡的主要任務便是供馬,王命和父命一起壓在他身上,以至於他恨不得挨家挨戶敲門,求百姓養馬。狐嬰的一時貪**,成了樓昌日以繼夜的痛楚。他若是只道這其中的前因後果,想必也不會在狐嬰面前擺出「老臣」的架子了。
狐嬰雖然不喜樓昌,對樓昌的這個堂兄還是十分欣賞。一者武安城內秩序良好,二者是大軍糧草存放得井然有序。狐嬰本以為三萬五千多匹馬匹會讓這個城守忙碌幾天,誰知戰馬的馬廄一早就安排好了,而且全部安排在城裡,散入民戶。兵馬住得舒服,也無需大興土木。
「卑職給每戶接待兵卒的人家免稅,住多久便免多久。」樓牆笑道。
狐嬰拍了拍樓牆的肩膀,嘉許道:「早在邯鄲便聽說樓氏子牆善民政,果然是愛民如子。」這些民戶養兵馬不過三個月,等於免了三個月的稅。而且說穿了只是讓兵馬借宿,所有的糧草都是公室調運過來的。如此算來,等狐嬰大軍走了,樓牆說不定還能有所盈餘。
樓牆絲毫不覺得這麼個年輕人如此嘉許自己這個五十多歲的半老頭子有什麼滑稽,反倒興高采烈地將自己的官署讓給狐嬰住。當然,署里的女眷全部都一起搬了出去,因為狐嬰好色的名聲已經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等全軍紮營之後,狐嬰里裡外外都巡視了一遍,頗為滿意。同時也交待了下去,凡是住在百姓家裡的兵士,每日清晨都得幫那戶百姓挑滿一缸水,打掃庭院。兵士們雖然有不解的,但都毫無二話就執行了這麼簡單的命令。更多的兵士發現,開頭百姓還怕他們,兩天水挑下來,已經像是自己家裡一般了。
樂毅和劇辛是在年關之前兩天來的武安,送了真正的薄禮給狐嬰。三人回想當年在邯鄲酒樓的第一次聚飲;想起四人在中山的少年意氣,還有結拜盟誓;想起朝堂上少年權貴的風光……現在龐暖卻不知道去了哪裡,連個音訊都沒有,不禁讓人唏噓。
「三哥,」狐嬰問道,「派出探訪許行子的人還沒回來么?」劇辛搖頭,道:「尚未有消息回來。」狐嬰道:「不如加派人馬,順便再去會稽山,探探二哥的近況,那廝居然連封平安信都不帶回來。」劇辛樂毅二人連連稱是,不由開始埋怨起龐暖來。
等三人酒酣而卧,已經將近天明了。
第二天一早,狐嬰送走了樂毅劇辛的車乘,晚間又就迎來了邯鄲的勞軍使者。勉強應付完了,家中又派了兩個下人來請狐嬰回家過年。狐嬰統統安排好了,已經將近深夜。
天亮之後就是舊年的最後一天了。狐嬰打發了家中送信的使者,召集伯長以上聚於城守府公堂,開懷暢飲。一百二十多號人,全是當年原陽出來的,加上在武安的這幾個月日日接觸,早就和親兄弟一般了。
當下也沒有了尊卑,只是歡聲笑語不斷。樓牆本是來詢問年關夜有什麼特別安排,在堂外一看,偌大的公堂里一堆堆做滿了人,都是穿著黑甲有披風的將佐。當下連進也不敢進去了,只在外面等了一會兒,就見下人們抬了七八頭烤全羊進去,而且裡面似乎才吃了一半,嚇得樓牆抹了把汗就跑去給狐嬰備羊了。
「等咱們殺入函谷關,哼哼,把秦人的牛當羊吃!」有幾個想**牛肉滋味的,吃著羊肉還不滿足,當即引來一陣鬨笑。
狐嬰笑道:「別說打入函谷關,只要打敗了白起,老子做主,讓弟兄們吃三天牛肉!」下面更是一片歡騰,
「主公,咱們這一去要打多久啊?」有個伯長問道。
狐嬰算了算,道:「少則半年,多則一年。怎麼,想家?」
那伯長羞澀道:「哪啊,我十四歲就跟著主公去原陽了,這軍營就是我家了。」
當下有人起鬨道:「你們看他,眉目含春,一定是看上了哪家姑娘!主公在此,還不老實招了!」狐嬰也是差不多年紀,當然是一起跟著起鬨。狐嬰都起鬨了,沒起鬨的豈不是不敬?當下滿堂鬨笑。
那伯長臉紅得連像是能滴出血來,放下手裡的羊排,大聲狡辯著,只是他一人的聲量哪裡能抗得住百多人的聲音?終於,狐嬰起身,示意大家靜下聽他說,這才靜了下來。
那伯長道:「我住那家,老夫妻兩個就只有一個閨女……」
哄聲又起。有喊著問「那閨女俊不俊」的,有嚷著「姦淫民女者,斬!」的,更有無恥喊著「拉出來讓弟兄們瞧瞧」的……鬧了好半天才平靜下來。
那伯長道:「主公,我讓她等我兩年,要是我活著回來了,就娶他家閨女。」狐嬰笑道:「那是好事啊,我就想啊,弟兄們打仗回來,各個都娶上如花似玉的美人,再給大趙生一堆活蹦亂竄的崽子,多好啊!」眾人都是相似的年紀,正是鬧的年紀,捶地的,撞柱子的,拍盔甲的,全來了一遍。
「不過主公……」那伯長還是很不好意思,「我跟他們說了在原陽時咱們一起草地里烤狼肉,他們不信。說貴人哪會和我們這幫人一起烤肉吃。我就說了,咱們主公不是一般的貴人,我若是成親,主公還能給我主婚……」這話說完,底下靜悄悄的,都望向了狐嬰。
狐嬰大笑:「我當年說了,凡是龍騎兵里所有人都是自家兄弟!給自家兄弟主個婚算啥?等我們伊闕回來,一塊完婚!哈哈哈,老子得一次娶兩個,否則怎麼能當你們的主公!」又是驚天動地的呼喝聲,酒碗已經被扔在了一旁,全用酒罈喝了起來。
樓牆剛好領著庖廚過來,認出了那是自己府上私藏的好酒,眼見被人這麼糟蹋,急得在外面跺腳。
拓也湊了進來,喊道:「弟兄們,今日主公高興,咱們一塊唱一曲啊!」拓話聲剛落,頓時響起橫刀出鞘的聲音。包括狐嬰在內的所有人,一手持劍,一手持盔,跟著狐嬰的拍子擊打起來: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鶺鴒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求嘆。
兄弟鬩於牆,外御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
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宜爾家室,樂爾妻帑。是究是圖,亶其然乎。
……
這首《棠棣》是狐嬰讀《詩》唯一能背出來的一首,從組建龍騎兵開始便教給了大家。這些人中雖然也跟著狐嬰學了寫字,可終究不善文學,倒是因為這首詩意義非比尋常,才唱得熟了。
那時候的這些兵尉伯長都還是孤苦幼奴,第一次有人告訴他們,這麼多人都是兄弟,這是何等的溫暖。甚至在草場上,狼群中,只要喊一聲「鶺鴒在原」,總有人不顧自身危險伸出援手。到了後來,反倒沒人肯喊了。
樓牆在門外,突然覺得鼻子有些酸。他背過臉去,輕輕揉了揉鼻根,輕輕自語道:「他娘的,好好一首雅樂怎麼被他們唱成了這個樣子!」
***
齊魏交界。
上百乘的車馬,浩浩蕩蕩接連到了天邊。
譚拾身著華服,雙手相疊藏在袖裡。等車馬儀仗過了,譚拾走向主車,恭敬有禮道:「譚拾,候薛公久矣。」
車上下來一個五十開外的乾瘦老者,兩鬢蒼白,一臉溝壑,正是孟嘗君田文。
田文扶起譚拾,感慨道:「文兩代相齊數十年,居然一朝如大樹倒。可惡那些賓客,受文厚恩而不知圖報!」田文又想起為他殉城的馮歡,不禁心中憤慨:「待文重掌齊國相印,定然饒不了那些騎牆之徒!」
譚拾哈哈大笑。
孟嘗君奇道:「先生笑什麼?」
譚拾笑道:「薛公莫非不知集市?每日清晨開市之時,商賈雲集,摩肩接踵。待到黃昏閉市,一鬨而散,門可羅雀。此為何故?商賈只是各取所需,有利則來,無利則去而已。薛公養士不也一般?有何可惱的?」
孟嘗君一怔,深感譚拾所言有理。只是心中怨氣難平,道:「天下果然無士!」
譚拾微笑不語。
「先生以為,文此番相齊,可有疑難之處?」田文久不在朝堂,故而先從譚拾那裡探點風聲。本也想從譚拾那裡找點幫手,出任相邦之後也方便些。
誰料譚拾卻道:「以我陋見,薛公還是不相齊的好。」
「這是為何?」
「大王出兵伊闕之事,想必薛公有所耳聞吧。」譚拾道。
「文確有耳聞。」田文道,「這又如何?」
「大王雖然出兵,卻不願與秦交惡,故而任呂禮為相。」譚拾道,「薛公現今拜為魏相,大王在伊闕之戰分明之前,想來是不會見薛公的。」
田文知道譚拾說得合情合理,深深吸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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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窩在牆根,面前放著一個缽盂,低聲道:「新年新歲的,諸位看官行行好,給點推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