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蘇醒】
一架直五轉動著旋翼降落在野戰醫院的停機坪上,下壓氣流還在旋翼的轉動下繼續吹拂地面,早已等待著的軍醫、軍護就從尾門抬出一個個擔架,快步向手術室衝去。
聞名全軍的鋼刀九連,活著的全部在這裡了,一共八人,恰好是一架直五機運載救護擔架的上限。從昆明軍區楊司令員的直接命令中,野戰醫院感受到巨大的壓力。搶救工作準備周全,七個大型急救手術同時進行。
隨後,直升機又將急救手術后的七名傷員送到位於昆明西山腳下的陸軍醫院,真正的手術是在陸軍醫院裡進行。
熟悉的綠色和純潔的白色,這是鄭尚武蘇醒后第一眼看到的「東西」,昏迷十六天後的視覺恢復,不是瞬間就能完成的。視界里的事物,只能由模糊的色塊逐漸變成清晰的圖象。
他沒有死,最後關頭他看到的景象不是幻覺!三營得到13軍坦克部隊的支持,提前打垮了嘎巴的越軍,也提前幾分鐘攻上無名高地,就這麼幾分鐘,讓三營九連這個建製得以延續下來。當時還有呼吸的幾個人都被快速趕到嘎巴的直升機運回國,在野戰醫院全力搶救下,只有石華因為傷勢過重在飛機上犧牲外,其他七人都活了下來。
隨後幾天時間裡,鄭尚武恢復了一些元氣,從前來探望他們的團長和醫護人員嘴裡,他也搞清楚目前的狀況——自衛反擊戰結束了!九連的英勇作戰牽制了316A師在戰爭初期的機動,我軍才得以在代乃、柑糖地區重創這支越軍王牌,並幾乎全殲越軍345師。
活著的,有原副連長王安國,他的肩胛骨被穿透掩體的高機子彈打斷,奇迹般地活了下來;有沈永芳,從他身上取出三十多個大小彈片,大腦內臟卻是完好無損,他也是最先在各個病房轉悠的人;有曾慶,他徹底丟掉了一條大腿,卻因為鄭尚武救護及時撿回了一條命,否則必然失血過多而死;還有方正清等人。而真正屬於戰前九連的,只有王安國、鄭尚武、曾慶、方正清和留在763A高地得到救治的十多個人。
這一天春光明媚,其實美麗的春城昆明每一天似乎都這樣,只不過今天幾個打不死的傢伙終於得到許可,聚在一起開「九連諸葛亮會」了。
這個會的「會姿」可謂極不正規。腸子被敵人挑出來的鄭尚武叼著煙斜躺著;曾慶坐輪椅;方正清是連人帶床被推過來,一條腿打著石膏高高掛起;唯一好看點的是沈永芳和王安國,卻也沾染了鄭尚武不守紀律、不重視軍容風紀的毛病,坐姿算得上是歪瓜裂棗。
「連座,說說咱九連的未來。」方正清是山西人,一副五大三粗的身板躺在床上,說話都很艱苦,卻非要叼上一顆煙,其實醫護人員根本就不準這些人抽煙。煙,是沈永芳偷偷溜出醫院買回來的。
王安國皺了下眉頭,想象自己的模樣,又哈哈乾笑了幾聲。以前的方正清可不敢這樣說話,如今也堪破生死了,跟鄭尚武學著用「**」的稱呼。
「前幾天師長給我打過電話……」
「師長!」一陣高低粗細不一的驚呼。
「願意留部隊的就留,願意回地方的就回,悉聽尊便。不過,師長的真實意思是想大家都留下,怎麼樣?」王安國說完,掃視著眾人。
曾慶嘆口氣,幽幽說道:「三條腿的也留下?」
「留下。」王安國說著,看了看曾慶的一條空褲腿和架在輪椅后的兩條拐杖。
「留下做什麼?打小越南?還是賴在部隊里是讓人養一輩子?」曾慶摸著自己唯一的大腿,語調里充滿感傷的情緒,沒等王安國說話,他就繼續道:「我還是退伍吧,回家學門手藝也能養活自己。尚武,你說呢?」
曾慶難得地為自己做了一回主,以前他都是聽鄭尚武和張勇的。
鄭尚武擔心地瞅了一眼曾慶,點點頭沒有說話。他心裡確實為曾慶擔心:一個河南西南部農村的兵,少條腿回窮得叮噹響的老家,加上他一向沒什麼主張,能過好嗎?就算國家要照顧傷殘功臣,可回到地方上跟在軍隊里,是兩碼子事!
「留下吧,做文職管倉庫,這些小事也得有人做,首長們會安排好。曾慶,你要相信組織,是不?」王安國看出鄭尚武神色中的為難,忙把鄭尚武真實的意思說了出來。
曾慶堅決地搖搖頭,他就是這種實心眼兒的人。認定鄭尚武和張勇對他好,他就言聽計從不說二話,認定不能死皮賴臉拖累部隊,他就吃了秤砣鐵了心,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曾慶,你傻了啊?」方正清很不理解地嘀咕了一句,見曾慶看向自己,又道:「老八路咱山西出了不少,還不是在干休所里樂和著?你也為咱國家做了貢獻,咋就不能享受這種待遇?聽連座的,沒錯!」
曾慶突然捂著臉低下頭,肩背無聲地抽動著。
頓時,病房裡不再有人說話。這一屋子的人都有功勞,都負了傷,可只有曾慶留下大的殘疾,不一樣呢!真要去論價值講條件,一條腿值多少錢?能夠換來什麼樣的待遇?可是人有自知之明、有良心,相比犧牲了的連長、指導員,還有兩百多個九連和曾經屬於九連的兄弟,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良久,王安國才咳嗽一聲打破尷尬的沉默。
「這個事情還是以後說吧。現在九連全在這裡了,每個人都要完成一個任務,回憶這次戰鬥的每個細節,寫成材料供上級作為評功參考。注意,一定要真實,不能忘記犧牲的同志。」
「連長,我咋寫呢?」方正清在床上揮揮同樣打著石膏的右手。
鄭尚武嘿嘿傻笑道:「聽說你跟小護士關係不錯,你說她寫唄!」
方正清還想爭辯,卻聽王安國道:「散會,就這樣。三天內完成任務!」
之所以急著散會,是因為接下來的話題肯定是對戰鬥的回憶,肯定是說那些戰友們的犧牲,氣氛能夠好到哪裡去?特別是幾個人在一起,只要一個人掉淚,估計全部都要掉淚,正如方才曾慶一般。考慮到這個因素,王安國才匆匆結束了這次難得的「諸葛亮會」。
人「煙」散盡,鄭尚武躺在床上抽著悶煙,剛才曾慶的哭泣讓他很不好受,甚至陷入深深的自責。曾經,九連有機會可以不打無名高地那一仗。是王安國在徵詢鄭尚武的意見後主動請戰,而鄭尚武卻是在主觀的好勝心理作用下支持王安國,這一支持,支持掉72條生命和曾慶的一條大腿。
誠然,九連立功了,立大功了!可是,應當享受功勞的是犧牲了的戰友,而不是活著的幾個人。還是那句話:活著本身,已經是最大的享受了!
反正鄭尚武如今的腦子裡就纏繞著這樣的想法,剛開始的那種立功后享受的思想,在真正的血火戰場上滾打一回后,早已煙消雲散。經歷過生死的人,才有可能看透生死。他捫心自問:在最後的時刻,可曾想過享受生活?享受功臣的待遇?沒有!那時候的想法只有一個,死都不能落在敵人手裡,要多拉幾個敵人為自己墊背!
戰場上,要真有很多的想法,那鄭尚武就不是今天的英雄,而是看見敵人就屁滾尿流的狗熊!自以為聰明的人、想法多的人、自私自利的人,永遠當不了英雄!
王安國去而復返,鄭尚武也只好收拾起愧疚的心情,聽連長的悄悄話。
「尚武,這次你出名了。那份口頭上報的作戰計劃受到上級的重視,不僅僅是提醒出一個漏洞的問題。師長和團長都曾經透露,這次戰爭暴露出我軍諸多問題,其中最大的問題就是作戰思想僵化、軍事幹部素質低下、缺乏合同作戰能力。你提出的計劃,中心思想是主動出擊,以精幹小分隊攻擊地方要害,從而掌握戰場主動權。這就跟我軍檢討出的問題形成了對比,也切合今後邊境作戰的需要。小股精幹分隊主動出擊作戰,可能是今後一個特殊的作戰模式。師長已經點名要你和沈永芳去軍校深造,我也要去。只是你們在昆明,我去石家莊而已。」
鄭尚武眨巴著眼睛看著王安國說話,連長說的話其中很多他並不太懂。
打仗膽子大,頭腦靈活,有一定的計劃和指揮能力,這種人全軍的班長裡面比比皆是。只是這次九連處在一個特殊的位置上,而鄭尚武恰好捅了一個簍子,這才把這個「搗蛋鬼」擺放在全軍班排長中最顯眼的位置上。
他不知道,王安國現在也不敢肯定。事實是戰爭過後,全軍馬上就要掀起體制大改革,而改革的前奏,正是新舊軍事戰略思想的大討論。此時,病中的老將粟裕已經在我軍「打依靠人民群眾的本土防禦戰」思想的基礎上,提出「積極防禦」的概**。
作為全軍老一代的第一大將,著名的軍事家、戰略家,老將軍的思想和小兵鄭尚武在一次小戰鬥提出的計劃中心思想,居然不謀而合。而老將軍論證其戰略思想的論據,也引用了在763A高地上的這個未批准計劃。
一支沉睡了十多年的軍隊,一支在十多年裡沒有進步的軍隊,經過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到三月五日這場血與火的戰爭后,蘇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