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綉羅衣裳照暮春(三)
中午偏殿里擺了宴席款待李喇嘛。北方民族多喜食肉,建州女真的宴席上也多是各類肉食,牛、羊、豬肉不在話下,鹿肉、狍子肉、野雞肉也都列席,另有高麗餅、麥餅、麻餅、饃饃數樣主食,湯類有雞湯、濃白湯,並大肉湯,時值深秋初冬,素菜無多,滿眼除了肉還是肉,只教人吃得心裡油膩。
下午李喇嘛自去靈堂里給努爾哈赤念經祭拜,江楨吩咐屬下跟去六人照應,自己只帶了馬三三等四人,在瀋陽城裡隨處亂轉。黃台吉也不曾派人跟著他,就任由他到處走動。江楨本以為會有人盯著自己,小心翼翼轉了小半個瀋陽城之後,才確定白擔了心思。他以前沒來過瀋陽,只聽老兵們說起過,如今一看,城裡不僅僅多了一座宮殿,還多了極多的蠻夷——那些金錢鼠尾辮子怎麼看都覺得醜陋非常。
建州女真以西為尊,城西都是親貴住宅,江楨有意無意繞到了城西,就見路邊一座宅院里突然過牆丟出一樣東西來,正正砸在他腳尖。江楨定住身形,看了看腳前的物事,是一隻方方正正巴掌大小的螺鈿盒子,用黃澄澄小金鎖鎖著。他隨即轉頭四顧,就看見一個剛留頭的小女孩兒在牆頭伸出頭來,用女真話嘰嘰咕咕的說了句什麼。
江楨隱約聽她說什麼你呀我呀的,不理會,只命馬三三將螺鈿盒子撿起來,然後繼續走路。小女孩兒著急了,喊道:「兀那南蠻子!快停下來!」她官話說得不甚標準,聽上去很有些好笑,然而聲音是極清冽柔婉的。
江楨皺眉,繼續不理會。這小女孩兒神態倨傲,又會說漢語,多半是哪家的格格之類,他是漢人軍官,可用不著搭理這些蠻子的所謂貴族們。
小女孩一忽兒從牆頭下去了,少頃,後面一扇小門打開了,蹬蹬蹬跑出來幾個人,為首的正是那女真小姑娘。她穿著一件海天霞色碎花灑金織錦旗袍,罩一件素白綾貂皮出鋒的旗裝坎肩,用的白色珍珠做扣子;年紀幼小,不過十一、二歲年紀,因此不曾穿著花盆底的旗鞋,只蹬了一雙鹿皮靴子,眼睛極大,水靈靈的,倒是女真人裡面罕見。只見她跑到江楨面前,也沒氣喘,瞪了眼睛道:「你這南蠻子,為何拿了我的東西不還給我?」
江楨也瞪著她,道:「你這小姑娘好生沒禮貌,我怎知什麼是你東西?」
「你那個奴才手裡拿的可不是我掉的東西?」
江楨皺眉,道:「你愛拿人都當奴才,我的下屬可不是奴才,姑娘可要看清楚再說話。」
她哼了一聲,跟著她出來的下人們都垂手立在她身後一言不發,顯見得很懂規矩,江楨略掃了那幾人一眼,見都是精壯青年,身形敏捷,站立姿勢則是暗暗警戒著,隨時都能躍上來動手。江楨是打仗的武將,不是打人的武將,卻也是等閑人近不了身,當然他也不是很想在瀋陽跟人動手。
「把東西還來!」
江楨不緊不慢的道:「倒是沒見到姑娘的東西——馬路上無主的東西,誰撿了可不就是誰的么。」
女孩子銀牙咬碎,「你蠻不講理!」倒是知道他不是能任由自己打罵的,不曾叫下人上來動手。
江楨笑笑:「我可不就是個南蠻子么?」
女孩兒又嘰嘰咕咕說女真話,江楨十句聽不了兩句,也不願意在此停留太久,正準備叫馬三三將東西拿過去,卻從那扇小門裡又走出幾個人來,為首一人是個年幼男孩子,素白馬褂上綉著明黃金龍。現下能服明黃的,定是努爾哈赤的兒子、孫子們了,年紀又小,當是那幾個小阿哥或是年長貝勒的兒子們。
女孩兒的下人們見了那男孩子,齊齊打了千兒下去,口稱「十五貝勒」,江楨就留心了,定睛瞧了他一會兒——想來是阿巴亥的幼子多鐸了。細作傳回來的消息,說大妃阿巴亥被逼為努爾哈赤殉葬,一併停靈厝葬在瀋陽城西北的黃教廟裡。阿巴亥有三個兒子,十二子阿濟格年二十二,十四子多爾袞年十五,十五子多鐸此時不過年方十三歲,母親被坐上汗位的兄長逼死,想來心裡定然不好受。據傳老奴屬意多爾袞繼承汗位,這當然是很邪乎的傳言,努爾哈赤不會想要將汗位傳給年幼的兒子,而不留給有治軍理國經驗的年長兒子。只是黃台吉為了這個汗位能做的穩當,逼死繼母因而減少一個有威脅的人物,很有必要。
多鐸也不說話,走過去站到女孩兒身邊。江楨命馬三三將物事交給女孩兒的下人們,他本來覺得這女真小姑娘生的好看,有心想增進一下民族感情,不過此時卻不想招惹麻煩——能跟十五貝勒從一個門裡走出來,這小姑娘身份一定特別,但他知道老奴最小的女兒也已經超過十二歲,已經嫁了人好幾年了,這姑娘顯然不是老奴的女兒。
或者是黃台吉的女兒?
他只顧胡亂思忖著,沒留意小姑娘跟多鐸說了些什麼。他此刻在瀋陽城內身份特殊,不欲招搖,還了東西,對多鐸遙遙一拱手,徑自走了。
這邊女真小姑娘仍舊氣虎虎的嘟著嘴,多鐸深深瞥了那漢人軍官背影一眼,轉頭去哄著她,不提。
自從薩爾滸大戰以後,瀋陽淪陷,城內漢人未及逃出的,皆都成了女真貴族的奴隸。努爾哈赤命人創製女真文字,現在也不過才二十年有餘,於是滿城都是漢、蒙文的招牌,蓋因女真語仍是用蒙古文來注音;而雖然在漢人包衣中強制推行學習女真語及文字,但奴才們出門辦事,懂漢文的比懂蒙古文的更能如魚得水,因此便就造成了如今這種局面。
金國現在也有許多漢人官員,大都是不諳女真語的,早些年努爾哈赤剛入城,也曾暴力取締漢字招牌等等,但總也抵擋不住人民的力量。黃台吉即位之後,則是公開寬鬆了種種高壓政策。
這也算是中國政治的一個特殊面,當父皇的總會留點功業給繼承人來發揮。
江楨此時就是在一家漢人開的山貨店裡。說起來這家山貨店開在瀋陽城裡,又是漢人東家,背後一定是有靠山的。金國也不是沒有漢人高官,不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雖則入了旗,得了旗人的姓兒,可還算是「外族」,地位不甚牢固。
這家店門臉不大,斜斜的開在一條巷子里,轉角牆上掛著漢蒙雙語牌子,上書「老海山貨」幾個字。小廝見是個漢人軍官過來,殷勤的迎將上去,不倫不類的打了個千兒,笑著道:「軍爺裡面請!」
江楨昂首抬腳進了店,見店裡光線明亮,地上乾淨,兩邊貨架上都是野山乾果,苦杏核、山核桃、山櫻桃干、野酸棗片、沙棘、紅松子、榛子、山毛栗等等,俱都盛在木斗里,清香撲鼻;又有成枝的鹿茸角兒、人形的野山參、堆朵兒的靈芝,擱在紅綢子襯裡的錦盒中,擺放在當中的櫃檯子上,格外引人注目。
江楨卻看都沒看那些個名貴物品,直奔乾果而去。掌柜的道:「軍爺想買點什麼?」
「這是今年的新松子嗎?」江楨問道,隨手抓了一把遞給馬三三,道:「你且嘗嘗看。」掌柜忙道:「這斗里的都是沒炒過的,軍爺可以嘗嘗這邊拿精鹽和白糖炒好的松子,都是今年新下來的,顆顆飽,粒粒香。」邊說著邊讓小廝從瓷罈子里取了炒熟的松子,倒在乾淨的棉白紙上,雙手捧了遞給江楨。
松子粒粒開口,外殼裹了一層白霜,輕輕磕開,松香盈齒。
馬三三道:「是今年的新松子,就是炒得火候不夠。」
「斗里的呢?」
「那可得打開來看了。」
小廝遞上鉗子,馬三三一連夾開幾粒松子兒,見都是白胖的仁兒,便點了點頭,道:「也是新松子。」
江楨又道:「山核桃呢?你去瞧瞧。」自己去邊上的客人座坐了,小廝奉上茶,當然不是什麼好茶,自從建州女真興兵,朝廷便斷了往遼東的商路,因此好些東西都是有價無市,運不進來,或是要從蒙古轉運,錢財花費翻倍。
馬三三又使鉗子夾開幾粒核桃,也都是今年新下來的。
江楨便道:「掌柜的,我要二百斤松子,二百斤山核桃,二百斤榛子,五十斤一件,用細棉布口袋裝好;另要炒好的松子五十斤——給我重新炒了,你現在這裡的不好;再要炒好的核桃五十斤,回頭我要拿大眼篩子來篩過,可不許拿碎殼兒混在裡面。」
掌柜一時笑的眼花:「軍爺好生仔細!」
少時掌柜的算好了銀子,將賬單雙手奉給江楨,江楨瞧了瞧,道:「炒貨兩天後我來拿,你先給我把其他的貨送去。」
馬三三拿銀子結了帳,另去跟掌柜的交代地址。
江楨又吃了口茶,站起來踱去看中堂的櫃檯,掌柜的一臉討好的道:「軍爺好眼力,這都是關外特產的好物事,別處可難得呢。」
江楨凝神瞧著鹿茸,他不會認這些東西,只知道鹿茸椏多就是好的,但為求銀子造假的也是無所不能,而且買回來也不知道用在何處——自己身體強健,未來二十年內不受重傷還用不到這玩意(呸呸!大吉利!);用來送禮似乎也不是一般場合能送的。他忽的想到京城的朱四公子,年裡大病一場,身子想必總是虛弱的,人蔘不適合他,鹿茸應該不錯。他猶豫道:「倒不知若只是調養,鹿茸吃不吃得?」
「不知道是要給什麼人服用?體虛的男子,或是女子都是可以長期用的,鹿茸溫和,最適宜調養。」
江楨咳了一聲,道:「我那朋友,年後大病才好。」
「那正好了,您瞧,三岔的,上等的梅花鹿鹿茸,滋陰壯陽補氣血。我家都從長白山的佟氏鹿場收茸,就連宮裡面也常派人來買我家的鹿茸呢。」
江楨要略想一想才明白「宮裡面」指的是哪裡的皇宮。
轉天,老海山貨的老闆親奉了一支三岔花鹿茸過來,千推萬推,只收了一千兩的銀票去。馬三三直瞪圓了眼睛,連呼便宜。江楨笑道:「要是直接從鹿場買,還更加便宜呢。這老闆倒也算老實。」
「四爺去年買了一支三岔的孝敬太老爺,可花了幾千兩銀子呢。」
「現在遼邊禁市,這種東西本來就難得,多半要從蒙古轉運,或從皮島、朝鮮轉運,價格自然貴了許多;雖說有人偷運進關,一路上也不知道要送出多少銀子打點,這可不都算在買家頭上么。」
馬三三咋舌,鄭重的收好了鹿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