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綉羅衣裳照暮春(四)
李喇嘛在瀋陽為努爾哈赤做了十多天的法事,順便勾兌議和行款一事,江楨便也在瀋陽留了十多天,里裡外外都逛了一圈,就連金國的皇宮也去了幾次。他尤其愛吃女真人的小吃薩其馬,香酥之極,稍嫌過於甜膩,跟他平素愛吃的江南糕點比起來,別有一番風味。另有豆面餑餑「驢打滾」,名字奇怪,味道倒是極香糯的。
老海山貨將他買的幾百斤乾果皆都包好了送到行館,江楨單要了一間房間放置乾果。李喇嘛見了,奇問買這許多乾果作甚。江楨說是送人。馬三三則是曉得,定是要送去京城給四爺的。四爺就喜歡吃東北堅果炒貨,京郊也有核桃松子等出產,總覺得不及關外所產的飽滿香甜。江楨初聞四爺愛吃這等零食,心裡只覺得這位宗室少爺偶露小孩子性情,著實可愛。
他在寧遠做的就是哨探的教官,袁崇煥派他前來,想當然就是一探金國新汗的虛實,議和一事不過是個幌子,雙方都心知肚明,偏偏面子上和善了不得。江楨也不知李喇嘛是否知曉袁崇煥的用意,李喇嘛是極認真的一個人,既然得了袁崇煥信賴,想來也不是懵懂之輩。只見他每日里去努爾哈赤與阿巴亥的停靈黃教廟中做法事,又與黃台吉及其兄弟人等宴聚無休,江楨疑心這定是黃台吉想從李喇嘛口中套話。
他也奈何不得,憂煩了半日之後,也就隨它去了。
愛新覺羅們宴請李喇嘛,江楨大多是不陪同的,都由都司傅有爵陪著李喇嘛。傅有爵並不是江楨的直接上司,不過職位有高低,這種場合還是交給上級軍官去應付比較好。江楨也只參加了少數幾次宴請,其中便包括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子,阿濟格貝勒的邀請。
袁崇煥並沒有交代過要特別關注大妃的兒子,他更在意的是黃台吉以及幾個有實權的年長貝勒,江楨則對那日的少年貝勒小十五上了心。說起來多鐸不過只有十三歲,行事卻已經相當沉穩,那日若是一般的富家少爺,早已命惡奴上來揪打了。不過想來多鐸是努爾哈赤的兒子,卻又不足為奇了。
——若連兒子都教導不好,又怎麼有膽識從皇明手中奪得老大一片疆域?
傅有爵的職責是保護李喇嘛,對接連不斷的宴請也有點膩煩了,更何況是那個被生殉了的大妃的兒子的邀請。他將請柬拿給江楨看,道:「辛苦你一趟,陪李大師去罷。」
江楨一看主人名字,便點點頭。兩個人從不同時出席宴席,這是一早就訂好的規矩。
到了十二貝勒府,阿濟格從二門裡迎出來,笑容可掬:「怠慢李大師了!李大師裡面請。」親陪了李喇嘛往大廳上去。江楨跟在李喇嘛身後,進了大廳,方才見禮:「寧遠守備江楨,見過十二貝勒。」聲音不高不低,態度不卑不亢。
阿濟格身量不高,身形也不是很壯實,皮膚微黑,眸子晶亮,下頜圓潤,跟黃台吉的冷峻面孔相比起來,容貌還算不錯的,聽聞阿巴亥大妃是出了名的美人,只不知道,是否真的美貌出眾。江楨見多了南國佳麗,北地胭脂,倒很想見見諸申族的美人兒。這麼一想,就記起了那天看見的小女孩兒,她跟阿濟格的弟弟像是很親近,也不知到底是什麼來頭……
正漫無邊際的想著,賓主雙方已經各自落了座,奉了茶,親切交談著。無非是宗教奧義之類,江楨一點也不感興趣,便注意起其他的陪客來。阿濟格與李喇嘛各坐了上座,下面兩行客座,江楨坐在左首,對面是兩位年輕女真貴族,年紀也就在二十多歲左右,皆打點精神同十二貝勒與李喇嘛說話。
似乎根本沒有人在意江楨這個人存在與否。
說起來也確實奇怪,分明是遼東巡撫派人來祭弔,整個「大金國」上下,卻都當傅有爵與江楨這些大明官兵不存在似的。大家都心照不宣,互相試探,遮遮掩掩。
這兩名陪客想來也是覺羅宗室,臉上都帶著一股傲色,話里話外無非就是想探聽大明朝廷對建國稱汗的大金國的底線何在,並想知道黃台吉對此作何反應。新汗即位,想來他們也都拿不準這位表情陰鬱的大汗到底心裡存了什麼好盤算。
說了一會兒,阿濟格便叫下人傳飯。奴僕們進來擺了桌子,婢女穿梭,很快擺了一桌酒菜出來。照例是大肉的多,算不得精細,卻突兀的上了一道青青白白的西湖牛肉羹。本來牛肉羹不是什麼稀罕物事,只是碗上撒了一層切得碎碎的芫荽,在整桌北方油膩肉食中,就顯得格外顯眼。
阿濟格命道:「給江守備盛一碗牛肉羹。」
旁邊伺候的小丫頭應了一聲,拿一隻青花瓷碗盛了湯羹,輕輕放在江楨面前,又遞上一隻銀湯匙。江楨接過銀湯匙,嘗了一口,贊道:「好味!很有江南風味。十二貝勒有心了。」對方很顯然知道他是南方人,這也不算什麼大秘密,交戰多年,雙方境內早已是「敵中有我,我中有敵」,水乳|交融的境界了。
「不管什麼事情,怕的就是這個『有心』。」阿濟格也不知是對李喇嘛說呢,還是在跟江楨說。
「有心的人,才會做有心的事。怕只怕,用錯了地方。」江楨一笑。
阿濟格一本正經的道:「聖人也說了,『飲食男女』,這上面再用心也不為錯。」聽上去很是個享樂主義者。
江楨卻不由得一驚,盡量不冒失的打量他一番:這位曾經也有可能登上汗位的諸申貴族,到底想說什麼呢?他怎麼也不相信,阿濟格會知道不久之前在北京發生的事情,朱四爺做事還是很縝密的,就比如王恭廠一事,最後還是在邸報里昭告全國,說是王恭廠燭火不慎,引發爆炸。這也是江楨所能想到的最能安撫人心的結論了。而朱四能夠壓制住京城內外不對那天發生的各種奇聞怪事呱噪喧囂,想必也使用了什麼手段的。就連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言官們,也在皇帝親至天壇宣讀了罪己詔后,不約而同的閉上了嘴。江楨當然不會認為那位只知道做木工活的皇帝,或是年方弱冠的信王能夠做到這一點,也不相信那個一字不識的九千歲能做到這一點。
寶芝一事,所知的人應該僅限於朱四、寶芝、江楨以及他們身邊的心腹……可不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但是聽著阿濟格的話,怎麼都覺得,像是另有所指的樣子呢?
江楨默默無言,不自覺的又吃了幾勺牛肉羹,卻不料舌尖一麻,渾身一震,心頭火起,幾乎跳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