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蹙金孔雀銀麒麟(一)
江楨素來性子沉穩,遇事不著慌,頭腦又靈活,鮮少有什麼事情能讓他真正冒火。兄長曾經憂慮的認為,二弟的性情大變,與柳家未婚妻的夭折有著密切關聯。
這幾個月來,馬三三也能大約摸的知曉到,自家新主子個性習慣,因此一見江楨臉上露出一種強自按捺的鬱悶古怪神色,就知道有什麼事情突然發生了。忙儘可能不動聲色的微微伏低身子,輕聲道:「大人……」
江楨膚色不算白皙,也不像阿濟格那樣暗沉,很明顯的可以看出,他面上漲紅——倒不是惱怒,只是覺得又尷尬,又好笑。
阿濟格微覺詫異,細細看了江楨一眼,也是面露尷尬,欲言又止,十分無奈的神情,舉杯道:「江守備倒是一向少見,這是我們女真自釀的燒酒,比不得你們山西的西鳳酒,你且嘗嘗。」
江楨舌尖麻木,喉頭噴火,說不得只得舉杯飲了。烈酒先是在口中一涼,繼而將一股火線帶進肺腑中。爽快倒是爽快了,可也麻得說不出話來。
馬三三雖不知到底怎麼了,也還算心思靈巧,轉身倒了杯涼茶奉上來。江楨微微苦笑著接過茶盞一飲而盡,然後心裡嘀咕:到底這算什麼呢?
總是出在那碗西湖牛肉羹上,先頭幾口都沒事,最後一口就如吞了個火球似的,辛辣無比。奇怪萬分——這明顯像是小孩子惡作劇,怎麼也不像是出自主人的授意的。可笑而幼稚的手段,用在這樣的宴會上,還真是……
江楨怎麼也想不出來,阿濟格的貝勒府上,誰有膽子做出這種事情來。想來也是好笑,自個兒一直自詡精明,卻不料在此栽了個跟斗。阿濟格的臉色也怪怪的,想來他是知道誰有膽子在他府上胡作非為的,只是怕也有點看笑話的樣子,反正已經是吃虧了,又不好鬧出來,沒說的,只好自己認了。
他在腦中回想了一番,為他盛羹湯的婢女似乎並無任何異樣,年紀不過十四五歲樣子,低著頭,手腕上一隻上好玻璃種的碧玉鐲子。
江楨心裡一頓:怎的當時就沒留神?這種包衣奴才,又不是有頭有臉的管家娘子或是主子的得力侍女什麼的,怎麼會有那種昂貴鐲子?
不無懊惱。
耳邊卻隱約聽見幾聲細細的嬉笑。馬三三極是機敏,胳膊輕抬,一碰站在後面的西山;西山會意,一欠身子,退了出去。
阿濟格只看著江楨微微的笑著。
西山出了客廳,左右張望。門邊原有僕人伺候著隨時聽傳,不敢問他,西山也不理會正匆匆從廊下過來的管家,只奔那個正順著游廊往側門去的背影而去。
管家著慌起來,小跑著追上來,又不敢大聲喚他,怕驚了主人,怠慢了客人,只急得眼珠子瞪得大大的。
好容易趕上了,西山也已經抓住那人的肩頭。西山手裡使了五分力,低聲道:「這位小哥看著好生眼熟!」他根本是沒話找話,胡言亂語,那人又一直沒轉過臉來,怎麼知道眼不眼熟了?
那人「唉喲」叫了一聲,受不住力,跌倒在地。
管家搓著手:「這位將軍,可別……」
西山倒是一怔,他本來看那人身量矮小,也就沒怎麼使力,沒想到那人居然受不住。又怕是故意示弱,更加提防了些。
那人這才轉過臉來,「你們這些南蠻子,怎麼就會欺負女子?」
西山又是一怔:分明穿著男子衣裳,身量又瘦小,哪裡能看得出來是個女孩兒?卻不是陌生人,正是前幾日在街上遇到的那個螺鈿盒子丟過牆的嬌蠻女真小少女。
管家苦著臉:「格格,您又……」他試圖繞過西山,去攙扶那女孩兒。
西山哼了一聲:「好好兒的女孩子,怎麼亂穿男人衣裳?」大不以為意。他知道「格格」稱謂是建州女真貴族女子稱號,可沒什麼自覺性,不覺得跟尋常建州女子有什麼不同。
那小格格伸手出來,「還不扶我起來?」
西山本不想理會她,可一想,人家不過是個十一、二歲小姑娘,跟她惱什麼呢?沒的倒顯得自家不夠男子氣概,便伸手扶她起來。小格格臉上掛著可愛微笑,另一隻手飛快在他手臂上一拂,西山只覺得手臂上忽的閃過一絲涼意,再看時,已經湧出血來。
西山又驚又怒,想不到這小姑娘嬌小可愛,下手卻狠辣的很。他手掌一翻,抓住她手臂往外一推,壓到牆上,手肘轉上去卡住她脖頸。
管家幾乎嚇得大叫起來:「軍爺,可使不得!」
小格格只是笑,根本不管自己呼吸不暢。
動靜如此之大,早有人去稟報了阿濟格。阿濟格皺眉,「這孩子,老是惹事兒。」對李喇嘛道:「是我們大汗收的一個養女,年紀幼小,膽子很大,實在頭疼。」又看著江楨:「前幾日江守備在街上遇到的就是她。」
江楨略想了一想,也就明白過來,敢情是那小女孩子覺得不服,尋著個好機會來捉弄自己了。
阿濟格與江楨一起出來。「藍蘭,還不快點跟江守備賠不是!」他看見西山手臂上傷口,也不說自己侄女不是,只叫她跟江楨賠罪。
江楨也道:「西山,還不退下!」
西山瞧了一眼江楨,放開手臂。這邊僕人已經拿來傷葯,請了他下去包紮。
藍蘭格格先大大吸了一口氣,才笑吟吟的對江楨道:「不小心傷了守備大人的下屬,大人要是怪罪藍蘭的話,十二叔一定又要打我的,大人看在藍蘭年幼的份上,可別怪我啦。」她穿著小蘇拉的衣裳,只在腦後打了一根辮子,更顯得面容清秀,雙眸晶瑩。
阿濟格臉色古怪,苦笑搖頭:「你這孩子……」看不出有什麼不悅的神情。
江楨自然大人大量,不與小女孩子一般見識,倒是回來之後,李喇嘛說阿濟格未免也太瞧不起江守備。江楨連連搖頭,說何必與小姑娘家淘氣,又說阿濟格態度和藹,也算不上什麼倨傲。
西山微有些羞憤,馬三三笑道:「叫你平時太得意,如今也教你嘗嘗滋味。」
西山瞪他一眼,恨道:「哪裡想到這麼一個小小嬌滴滴的女孩兒,下手這麼狠!」
「許是她平時驕縱太過,不怎麼拿人當人罷。」心想既然是黃台吉的養女,嬌生慣養不在話下,他們建州女真日益強盛,不拿漢人當人看,也是正常。只是在人家地盤上,又加上對方不論怎麼說都是個小孩子,犯不上認真計較。
心底下總是不大爽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