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蹙金孔雀銀麒麟(四)
少頃,飯畢。眾人皆無話,飯後小丫鬟捧上漱口的溫鹽水,三人凈了口。又捧出銅盆來潔了手,拿細白布拭乾十指。隨後,湘雲才奉上親手沏的上好楓露茶。
吳三桂出身不過小康,攀上祖氏之後,才漸漸成為一方豪強,此時也不過將將踏上康庄大道,還沒有學會折騰這些細緻玩意。吳祖氏是他繼母,自幼嬌生慣養,將娘家習慣一併帶到吳家來,吳氏這才好歹入了花錢的門。
江楨則是在北京時見識過,尚能不動聲色一一受用了。他家裡慣常飲的是綠茶,沒有朱府這樣花樣百出。他曾聽湘雲說起過,朱四公子嫌人蔘過於濃厚霸道,向來是不用參茶的。
吳三桂忍不住少年心性,眼光只是在幾個大丫鬟身上打轉。他也不是沒見過美人兒,舅舅祖大壽家裡,很有幾個嬌妾美姬;祖氏的幾個年輕女孩子,也都是能夠稱得上美人的小嬌娘。聽聞父親很有意思要讓兒子們娶祖家的女孩子,來個親上加親——吳襄的長子、次子都與祖氏沒有血緣關係,他很是擔憂將來祖氏妻子過身之後,祖氏便不再照拂這兩個孩兒。
小廝們將飯桌碗碟撤了下去,便聽外面一聲通報:「中軍游擊祖大壽求見鎮國將軍。」
吳三桂一聽舅舅來求見朱四公子,不由得立即從椅子上跳起來,只拿眼看朱四。朱由郴微有些詫異,道:「他怎麼現在來了?快請進來。」
門外管家應道:「是。」躬身請了祖大壽進來。
祖大壽一眼瞧見自家妹妹的繼子,掃他一眼,便對主人含笑施禮:「祖某見過鎮國將軍。」
朱由郴站起身來,伸手虛虛一抬,道:「將軍有禮了。」
吳三桂趕忙過去行禮:「外甥見過舅舅。」
「多日不見,三桂又長高了不少。」祖大壽打哈哈,「你娘親最近可好?小妹可好?」
「娘跟妹妹都很好,小妹妹最近喘的少了,娘也睡得安穩了許多。」
祖大壽點點頭,「缺銀錢或是什麼貴重藥材,只管告訴我知道。」又笑著對朱由郴道:「讓四公子見笑了。祖某軍務繁忙,許多事情都拙手拙腳,顧及不得。還望公子海涵。」
「哪裡哪裡,祖將軍太客氣了。我見你們手足友愛,心裡著實羨慕呢。」
祖大壽含笑,「原來江守備是在這裡,倒教祖某一陣好找。」
朱由郴十分納罕:「難不成祖將軍不是來見我,竟然是來尋江守備的不成?」
祖大壽微有些尷尬:「不是不是。只是剛好看到他,便想起來袁大人正要尋他罷了。祖某是個粗人,想到哪裡說到哪裡,四公子萬萬不要合祖某計較這許多。」
「袁崇煥找他?」朱由郴眼睛晶亮:「江守備,你先去見袁大人罷,轉回頭我再叫人尋你,我還有話與你說。」
江楨道:「是。」原想將帶來的皮毛奉上,又覺著當著祖大壽舅甥倆的面,似乎不大妥當。因此告辭了便去了。馬三三自留在行館內,江楨臨走矚他抽空回去將乳熊並山果運過來,他卻道:「回大人,江風回來了呢。」
江楨喜出望外,「四爺將他一併帶來了么?」尋思著不知寶芝可好?這幾個月雖說書信不斷,但總也不如當面瞧見了安心。他挂念寶芝傷勢,又恐她不開心,唯恐委屈了她。
江風從門內奔了出來,滿面笑容:「見過二爺。」
半路上遇見袁崇煥派來尋他的人,倒省了事。及至見了遼東巡撫,那南蠻子劈頭便問:「可是祖大壽去見了朱四公子?」
「正是。」袁大人消息可也靈通的很呢。
「他倒是跑得快。」袁崇煥有些悻悻,但又有些得意,「四公子請我晚上赴宴,你一會同我一起過去罷。」
「屬下遵命。」江楨躬身應了,彎腰從靴筒里抽出書簡,遞與袁崇煥:「這是屬下的瀋陽之行報告。」
袁崇煥接過來,仔細看了許久。又叫了殷雨庭來,三人在一起商議半響,轉瞬便到黃昏。
冬季日落本就早,加之前幾日落了場薄雪,空氣凜冽,寒意入骨。
小廝掌上燈,袁崇煥命人沏了熱茶來,對二人道:「你二人都隨我一起去赴宴罷。」
殷雨庭臉上神色不變,卻推辭道:「下官今日乏的很,頭重腳輕,恐是要病了,還是謹慎點,不要過了病氣給貴客的好。」
袁崇煥搖搖頭,並不揭穿他。著親兵拿了自己帖子,與江楨一同騎了馬前往行館。
「殷先生倒是奇怪的很。」微一沉吟,袁崇煥似是自言自語的說道。
待了片刻,江楨方回道:「許是先生不想與貴客顯得太過親密,以免大人遭到上司猜忌。」
袁崇煥點點頭,「我知他素來謹慎,一定有甚麼緣故。」
二人各自在心內揣測了一番,考量各自不同。江楨只是覺著,殷先生與朱四的交情似乎頗為奇詭,與常理不同。
及到了行館,馬三三與江風迎在門口,另有兩名朱府體面管家。小廝忙上前拉住馬匹韁繩。
管家給袁崇煥行禮,「公子等候大人多時了。」
袁崇煥左右一瞧,祖大壽的馬匹果然已經不在門口。笑道:「管家辛苦了。」親兵忙悄悄遞上一錠雪花銀。管家滿面笑容,不動聲色將銀子袖了。
江楨因是詫異:朱府下人何時如此貪財起來?他記得朱由郴最是討厭這等貪財之人,雖談不上管束嚴苛——他也曾說過「水至清則無魚」——可也分三六九等,家裡有巨額財產來歷不明的,上門來求見盡量多收錢,不必客氣;可若是官聲清明的,則不許收門包。
管家請了他二人到廳上,朱由郴親自迎了出來,站在廳門笑道:「袁大人好。」
「下官見過鎮國將軍。」袁崇煥施了半禮。朱四趕上來親手扶他:「袁大人太客氣了。」態度十分誠懇,即便固拗莽直如袁崇煥,也覺著這位宗室公子身上完全沒有那種貴族的驕嬌之氣,很是使人親近。
三人分賓主坐了,少時湘雲便指揮侍女傳菜。
袁崇煥細細瞧了那幾位侍女,道:「行館原本的奴婢,可沒有生得這樣好容貌的。」
朱由郴一笑:「袁大人真是目光如炬。這是祖游擊送來給我使喚的婢女,他原本是要請我即時移步他家的別苑呢,我推說今兒太乏,暫時不動了。」
祖氏是本地豪族,可畢竟距離京城遙遠,只算土財主。難得貴客踏足,作為地主,如此邀請,也屬合情合理。
袁崇煥嘴角一抽,口中卻沒有說什麼。
冬季沒有什麼時令菜蔬,寧遠這樣前線城市,也只有祖氏這等大族才蓋有暖房,種植少許矜貴菜蔬。今日宴席上,便有幾道素菜,綠茵茵的油麥菜,脆生生的芹菜,香糯糯的小南瓜,紅艷艷的番柿,色彩紛呈,煞是好看。
袁崇煥指著菜蔬道:「想必這些不是四公子從京城帶來的。」
「我也不是沒想過,只是路上運輸不大容易,就作罷了。只帶了幾隻西瓜來。」
江楨只聽得暗自咋舌。冬天吃西瓜?這可不是逆了天時么?果然有錢人家就是玩的不一樣啊。
席上仍是肉類居多,仍有朱由郴愛吃的椒鹽排骨,並一色烤鹿肉。袁崇煥與江楨見了湘雲端上來切好的烤鹿肉,方才明白剛進門時聞到的肉香味兒是什麼。
朱由郴中午本就沒怎麼吃飯,見了這等合胃口又香氣四溢的食物,忍不住多吃了幾塊。他皮膚本就雪白,烤鹿肉用了辣椒、孜然、胡椒等香料,香而辛辣,此時他雙頰飽滿,嘴唇紅艷,面上緋紅,雙眸點漆一般,晶亮而漾著水意,著實有種說不出的韻味,好看得令人心動。
江楨心頭一跳,禁不住道:「你身子弱,少吃些,一會兒不消化,又該難受了。」
出了行館,江楨一路頗沒精神,心想自己怎麼就脫口而出那句話了呢?真真是昏了頭腦,那樣子奇怪的話也能說得出來。
不無沮喪。
他向來是以淡定從容自詡的,就連叔叔那種看子侄十分苛刻的人也說,「維周性情沉穩,遇事不亂,當可當大事」。雖說一直沒娶親,可也不是什麼偽君子,寧可憋著自己,也不尋途徑解決,從京城返來后,相好的紅姑娘處也沒斷了往來,自認為全身上下從身到心無一不是正經純爺們,斷沒有分桃傾向,可今兒……一定是當時大廳太暖,酒香太濃,以至於自己發了昏,一定是這樣的!
馬三三見他心不在焉,也不敢說什麼,只拿手肘搗搗江風。江風卻搖搖頭。當下主僕三人默默返回住所。
離得老遠,便見相鄰的兩個小院燈火通明,江楨奇道:「怎麼點了這許多燈籠?小馬,我不是叫你將皮子、山果並那根鹿茸送到行館么?」
「小人已經回來過,打點了物事盡數送去行館了。」
「乳熊呢?」
「也一併送去了。四爺喜歡得很呢,逗玩了許久。」
江楨心中稍微鬆快些,好歹放下一半心來。
到了門口,偏腿下馬,只聽一個柔軟聲音低低的道:「二爺……」話音帶著濃濃的歡喜,軟糯之極,又慵懶得教人心裡舒服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