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翠為盍葉垂鬢唇(二)
次日,朱四請了江楨到行館。
既然已經知道朱四實則是個女孩兒,江楨瞧著她的目光就有些不一樣。她身高比諸一般的女子要高一些,走路姿態也實在看不出來什麼太大破綻,不算扭捏,江楨原以為富家少爺年紀太輕,又長在女眷眾多的深院,有些脂粉氣在所難免,現在才明白過來,並不是這樣的緣故。
朱四待他進了大廳,立即便道:「昨日你交給袁崇煥的報告,我已經看過了。你也來看看這個。」說著,將手中的一張薄紙遞過來,一臉的嚴肅,並未表露出任何不同以往的神色。
江楨忙上前幾步,接過來細看。廳上只有睇睇伺候,朱四閉目坐在椅子上,睇睇為她揉按太陽穴。
瞧得出來她一臉倦容,像是昨晚回來后,並沒有入睡。江楨送她返回行館后,回家也沒有再睡著,輾轉反覆,險些鬧醒了寶芝。
她眼圈兒有些浮腫,嘴唇白煞煞的,模樣甚是可憐,好不教人心疼。
江楨不敢再看她,只得低頭細看那張紙。
半響,方道:「這個……竟然是從瀋陽送出來的?」他這兩年來一直想送人進瀋陽,已經失敗無數次。倒不是說后金盤查如何嚴密,問題是,送了人進去,拿不到必要的情報,也一樣是白費功夫。
「你不必知道太詳細。」朱四冷笑:「黃台吉也真是厲害,雖說老奴最後還是傳位與他,可為了掃平一切障礙,居然生生的逼死了大妃。」懶洋洋的托著腮,沉吟道:「我真想知道,阿巴亥的三個兒子,怎麼咽得下這口氣?」
「咽不下,也得裝作若無其事。」
「那可就奇怪了。按照黃台吉的性情來說,決不會放心那三個弟弟的。」
「多爾袞與多鐸畢竟還小呢。」
「那你是說,阿濟格這個成年的弟弟,竟然是不濟事了?」
「至少不會比黃台吉二十多歲的時候更強在哪裡。」
朱四便點點頭,「那倒是。不過,這樣一個好機會,萬萬沒有輕易放過的道理。」
江楨蹙眉:「要說挑撥他們兄弟之間的關係,倒也不是沒有勝算。黃台吉雖然勇悍精明,畢竟剛坐了大汗位子,只怕多少還是有些不穩當的。」
「過幾年,等坐穩了,想要再撼動,就不大容易了。」朱四微微緊蹙了秀眉,「等我合計合計。」
廳內三人皆靜默無語。
江楨這才有空暇詫異:何時這位宗室小姐居然會得懂這些軍國事體?他似乎忘記了,若他沒有意識到朱四是女孩子,只怕未必有這樣驚詫。他昨日交給袁崇煥的報告,想來也是經由袁大人的手,送了副本過來與她。
可見,眼前少女與遼東巡按之間也關係匪淺。
稍後,朱四又留了他吃飯。
「我後天就走,明天下午你再過來一趟,我有事情交待你。對了,寶芝可方便留下?我不大清楚你能不能帶女眷。若是不方便,你叫寶芝依舊隨我回京城。」
「四公子考慮周詳。」江楨躊躇片刻,「遼東風土粗俗,委屈了她。再說,這裡本是前線,萬一有戰事,越發不好了。」高級軍官才有資格與經濟能力攜帶家眷,不然的話,小小寧遠城,也不會開了好幾家妓寨了。江楨雖然職位不夠高,可憑袁崇煥對其的重用,留個屋裡人也不是問題,只是,他並不想。
朱四點點頭,「那我明兒派人過去幫她收拾。」
江楨下午才回去。早上走的時候,寶芝還沒起,此時她已經挽了髮髻,換了婦人裝束,自堂屋迎了出來。「二爺回來了。可曾吃了中飯沒?」
「四爺留了飯,又吃了茶。」
寶芝身形一頓,笑道:「奴上午便沏了杯楓露茶,已經是二滾了,此時吃剛剛好。」說罷,小綠早乖巧捧了茶盤過來,寶芝親手端了,江楨也便就著她的手吃了茶。又為他換了衣冠,著了在家的石青綾子棉袍常服。
晚間,江楨才想起來與寶芝說,後天要她隨朱由郴一併返回京城。寶芝頓時紅了眼,道:「爺是嫌棄奴了嗎?」
「你可別這麼想。我全是為了你好。寧遠已是前線,萬一打起來,我可沒法護著你。」
「爺不怕,奴也不怕。」
「你竟不聽我的話了?」江楨微微皺眉。
「爺,不要趕奴走……」寶芝撲在他膝上,淚盈於睫,「奴方來了一日,爺便要趕奴走!」
江楨也覺著自己實在狠心了點,柔聲道:「又不是生離死別,日後有的是機會見面呢。你乖乖兒的,等著我。四爺照顧你,比你留在我身邊還更能讓我放心呢。你也知道,我們這樣的小軍官,可由不得自己。」
「奴去求四爺,調爺回京城,可好?」
江楨心道,朱四雖然是個宗室,可也沒有這等能耐罷?「那樣不好,別太麻煩人家了。」
寶芝哭道:「四爺……四爺必不會坐視的,我去求他,他必定肯的。」
江楨想了一想,道:「就快新年了,我託人在京城置了一座宅子,你回去后,便做主添置傢具,我過年時候便回去。你應該知道我小時候是在京里做應襲舍人的,路子還有一點,到時候花錢買個官職,豈不是比去求四公子要便宜許多?」
寶芝方才收了淚,款款起身,「是奴想得太簡單了。」她本就是聰明女子,一想也就明白了。「四爺雖然疼惜我,但畢竟不好總去求他,真要到緊要關頭,再去求他,才是上上之選。」
江楨含笑,點頭讚許,道:「你果然是一點就通。」其實也不外乎是推托之詞,但女人總是喜歡一廂情願將事情往符合她們理想的方向想象。寶芝只看見江楨應允了新年裡要返回京城,其他的一概都當做視而不見了。
當夜,二人繼續被翻紅浪,梅開二度,一夜七次,再接再厲,越戰越勇,似乎因為知道聚日無多,所以越發纏綿。
再過一日,朱四又喚他來行館。
這次就連睇睇都不在身邊伺候。
朱四道:「你陪我騎馬走走。」
「外面冷得很。」江楨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怎麼,你怕冷嗎?噢,對了,我忘記你是南京人,耐不得北地寒冷。」
江楨道:「不是。我打小在京城待了好幾年,雖說還是比不上北方漢子,可也沒那麼畏寒。我是擔心你……」
「我怎麼了?」朱四奇道:「噢,你怕我凍著?哪有那麼嬌貴。」伸出雙臂,高高興興的道:「你瞧,我穿了皮袍子啦。還有這個。」從桌子上拿了一頂雪帽子戴在頭上,「這是蒙古樣式的貂皮帽,是吳襄送的。祖大壽還送了我一匹頂好的駿馬,你陪我出城走一圈,也算我來過寧遠一趟了。」
這樣的請求,實在也不能夠拒絕。
二人穿戴齊整,命親兵遠遠跟著,打馬先在城裡轉了半圈,待馬兒跑動起來了,才從南城門出去了。城門守衛早接到命令,見到江楨拿出腰牌,趕忙將城門開了一線,二人飛騎出去,親兵跟隨而出,這才關閉城門。
祖大壽實在是會拍馬屁,送了一匹頂好的駿馬「踏雪」,全身毛髮烏黑,只得四隻蹄子雪白。江楨則是騎了自己的白色戰馬。他披著豆青的大氅,朱四著一件金紅遍地金紫貂出鋒斗篷,二人看上去十分合襯,朱四更是醒目十分,硬生生將江楨比成了陪襯。
親兵甲便道:「都說寧遠城裡戰將裡面最斯文的莫過於江守備,生的俊,又會穿衣服,可現如今,真是教這個少爺比下去了。」
親兵乙道:「那怎麼能一樣?江守備家裡再有錢,能跟皇爺的堂弟弟相比么?說你啥都不懂,你還不服!」
親兵丙嗤笑:「你兩個都笨!要是教人知道你們這麼亂說話,可不要挖了耳朵,再割了舌頭,最後削成人棍,給放到酒罈子里去。」
幾人齊齊啐他。
因是隨便出城走走,二人就沒帶什麼人,親兵還是祖大壽派來供朱四差遣的。朱由郴似乎並不介意外人知道他是宗室,祖大壽便愈發著力逢迎。
奔了半日,二人身上都微微發了汗,朱四臉上一片粉紅香嫩,隱隱傳過來一股兒玫瑰香味。胯下馬兒打著響鼻,二人勒馬停歇片刻。
朱四道:「江守備,這裡不用擔心被人聽了去。我要安排你去做一件事,可不可以呢?」話說的雖然客氣,可那副神情分明不想聽到拒絕的話。
「四公子但吩咐無妨。」江楨無可奈何。
「你現在也知道了,我在瀋陽安排有人,雖然不可能真正進入他們內部——唔,畢竟只有他們諸申人才能算得上是真正親貴——他如今也算搭上點路子,你這次要去的地方,是他們佟家在長白山的鹿場。」
江楨吃驚:「長白山?」
「你既然已經去過瀋陽,那就不好再去,太多人認識你了。但是長白山呢,可沒有人識得你。我都安排好了,你放心去就是。」
江楨遲疑,「去倒不難,但是去了以後需要我做甚麼呢?」
「反間計呀。你若是有心,美人計我也不介意呢。」朱四莞爾一笑,「聽說佟氏的女孩兒,生的頗美。他家原本是漢人,比起那些諸申的所謂美人兒,可要好看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