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賜名大國虢與秦(四)
之後半月,京城陸續有車馬運送物資前來,均用厚重油布嚴實蓋住,一解到寧遠便交由軍需嚴加看守。江楨自是不曉得首尾,但想來,應是前次高陽回報的那批軍械了。袁崇煥得了這批軍械,很是快慰,但也憂慮,士兵們未經操練,使用不便,到時一樣派不上什麼大用場。高陽卻回道:「此次隨卑職返回寧遠的五百士兵,全都經過統一訓練,一旦開戰,便知端的。」
他又道:「兵部早是定下規矩,軍械製造不易,士兵訓練艱難,還請大人小心使用。」
袁崇煥見他說的含糊,料想不會真的是什麼兵部的規矩,另有高人指示罷。他骨子裡還有文人的孤高,心裡不免有時很是瞧不上總在幕後指指點點的貴公子,但那斯文柔弱的貴公子,卻著著實實給遼東軍隊帶來了好處,因此他也就不免要低上那麼一低,忍上那麼一忍。
高陽近日行蹤十分鬼祟,除了點卯時刻,經常是尋不見人影的,江楨只是以為他幾個月沒見倚虹小娘,定是日夜廝磨去了。卻不料,同僚說,倚虹正為多日見不到高陽的面,而十分惱恨中。
這倒是稀罕。高陽這廝,是個紈絝小爺。在家時,但凡市井玩耍玩意,沒有不愛好的,家中長輩也曾約束過,奈何他性情痞懶,混不在意——好在並不曾惹出過甚麼真正了不得的禍事。
江楨只聽得回報,說高千總居然每日都在軍營消磨時間,卻是小小吃了一驚:這廝何時轉了性子?
本想過去瞧瞧他到底在弄甚麼古怪,又忍住了:畢竟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他愛在營中待著,豈不比去青樓好些?
江楨自己正不自在。前日叔父的家信到了,倒沒有責罵,只是非常無奈,說只得如此;又說已下定,婚期則是定在今年九月。江楨惶恐,忙去信極力安慰叔父,話里話外不免透露不願結這門親的意思。叔父回信則不置可否,只說已經給南京捎信,要江家大哥八月到京,為弟弟操辦婚事。
日子便這樣一天一天的在煩悶中度過。
殷雨庭也隱約知曉江楨已是定下唐家的親事,某日路遇,不免挪揄,稱他好艷福,江楨只是哼了一聲,揚長而去。
高陽道:「二哥何必如此煩惱?我看六叔的信中,並不曾提及唐家小姐是正室啊。」他也跟著江楨稱呼。
江楨微微一怔,「唐家雖說是吏部的小官吏,可畢竟是京官,又……又有那樣的緣故,怎麼會將女兒委屈做妾?」
「不過是養女罷了。」高陽撇嘴。「六叔大概不是很高興罷?」
江楨瞪他一眼,「你想說甚麼呢?」
高陽嘻嘻一笑:「二哥何必著惱?若是不想娶她,自然有的是辦法。」
「又出甚麼鬼主意?」
「二哥不記得顏家的小九娘了么?」
江楨面露尷尬:「我知你意思,只是……六叔已經下了定,可不許悔婚的。」
「悔婚做甚麼?只需通知了顏家並柳家,小九娘自然會一哭二鬧三上吊,逼著她舅舅來京里找你。」
江楨搖頭:「越來越麻煩。當日與顏家不過是口頭上那麼一說,從來不曾換了庚帖,更不要說其他的。」
「姐夫續娶小姨子,那是親上加親,又何必扭捏?」
江楨指著他,「你越發口無遮攔,仔細惹著我。」面露不豫。
高陽這才稍稍收斂:「二哥,我是真為你著想。小九娘只要說是你在家訂的妻子,再補上張庚帖,上門去鬧,唐家為了臉面,定是要先提出來退婚的。」
江楨想了片刻,方才慢慢兒的道:「那你是想教我這張臉,里裡外外的丟凈了。」
入了四月以來,天氣漸熱,軍丁皆都脫了襖子,換上夾衫。寧遠日常生活幾乎沒有變化,同數月前,乃至一年前沒有甚麼顯著不同。大小凌河一帶等,仍是不緊不慢在修築工事。袁崇煥心中未必不著急,只是他著急也沒有甚麼要緊,加緊催促了,反而進度居然會緩慢。因此一干人等從巡撫而下,都暗暗心急。
金國大汗黃台吉又有書函送至,言稱遼東修築塔山、大凌河、錦州等城,乃是極端蔑視金國之舉,狡猾奸詐;又雲文臣之自大自誇,能力有限,從前大明朝就沒有甚麼得用之人,導致河東河西之地盡失,兵將俱亡,如今袁巡撫亦然,自不量力,想與大金雄兵相抗衡。
袁崇煥感覺很有壓力。
殷雨庭只是嗤笑:「何時我國要修築城池,需要同一個奴才商議了?」
「說是奴才,奴大欺主,也不是沒有的。」不論文武大臣,心中從來只當建州女真是附庸,是臣下,做主子的,又何必跟個奴才講道理!
「工事進度太慢,這才是煩惱。」殷雨庭嘆息。二人避而不談,都不大願意揣測金國大汗的意圖,殷雨庭心中更是有層隱隱不安,前次京中來信,竟是要成真么……
江楨卻道:「說是遼鎮的逃人,可不知是軍人,還是平民?」
殷雨庭詭異一笑:「普通百姓,又怎麼知道各城修築情況如何?」
「那可是……」說了一半忽然住口。想來是特意安排的「逃人」罷。只不知,這樣示弱,究竟要怎樣。
「你加緊些哨探派遣,無論有無動靜,都要及時回報。」袁崇煥道。
江楨俯身應道:「是。」
出了議事廳,他自去自己營地與上司王啟年議事。王啟年還管著蒙古方面的巡探事宜,遼東這邊早是全交給給江楨打理。他曾說:「維周你文武雙全,又得袁大人器重,想來前途不可限量,我不好拘著你不讓你出頭。你有甚麼本事,儘管拿出來便是。」頗有點「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那種老式的想法。
也所幸王都司為人謙和,江楨這幾年少受了不少排擠。像他這樣從南京衛所調上來的軍官很有幾個,遼東軍隊派系眾多,關係錯綜,很有人結結實實吃了上好一些苦頭的。
走沒多遠,卻是看見高陽同一名年輕低層軍官走在一起。高陽個子本就不高,那年輕軍官更是稍矮些,身形纖細,走路姿勢……頗是怪異的有些眼熟。
高陽抬眼看見他,也沒上來打招呼,只是略顯緊張的,點頭示意。
江楨一怔,本能覺著不對,側眼一掃,那年輕軍官面龐端麗,下頜尖尖,皮膚白皙,一雙明亮瞳子熠熠生輝,嘴唇輕紅如嬌嫩的桃花瓣,卻不是男裝的洛寧縣主朱琦琛,更是何人?
而朱琦琛也正好半仰了臉兒,與他打了個照面。她臉上神色微變,腳步不停,竟是同高陽一齊打他面前走了過去。
江楨怔在那兒,腳步沉重,心想怎麼也要上前與她說句話兒,可雙腿無論如何也邁不動一絲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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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啟七年,五月初六,大金天聰汗黃台吉,以「明人於錦州、大凌河、小凌河築城屯田」,沒有議和誠意為藉口,親率數萬軍隊,謁堂子,出瀋陽,舉兵向西,進攻寧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