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京口流民(修)
大晉僑徐州治下京口,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士庶萬戶,豪門雲集。
京口往來船隻眾多,故朝廷下令大江港岸的船隻不可隨意泊岸,需由尉卒盤檢引導,分為三六九等散開停泊,以便為大型官船提供便利,留給士族與朝廷最佳的停泊船位。
漁船近岸后,經盤檢官船指揮前往東泊口停駐,那裡是小型船隻的聚集地。
降帆靠板,栓繩上岸,王焯一行人牽馬載貨登上了江灘。老船家老陳要整一下帆布,過會兒再進城,他千里迢迢來京口一趟,也惦記著買一些貨物帶回白馬湖畔老家。
王焯和小葉各牽一批馬,眾人往南面京口城門走去。湖灘大路都是漬水沙土,很是泥濘,王焯的粗布鞋還好,董顏的月白裙裾和淡粉繡鞋都已經滿是濕泥,足下秀氣全無了。董顏從董府闖出來之後就只有這一雙鞋,也沒時間去換,王焯現在既然瞧見了,就讓她坐到馬上。他打算進城給愛妻買雙好鞋來,給她一個驚喜。
一路上,王焯跟光著膀子的何無忌談笑,走了會兒發現周圍不少同行前往城中的路人都在用奇怪的眼光看著他們,就像是見到洋鬼子進城一樣,王焯覺得很是不自在。
王焯看了眼走在身邊的何無忌,猜想,莫非其他人都是在觀賞這位賣肉的兄弟?
不過據他所知,這東晉時期可是開放得很,連「上下坦蕩」的仰卧院中,都能被人視為奇聞軼事,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這麼看來,一個光著膀子的男人也不至於達到傷風敗俗的地步,畢竟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流民多的去了。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他們愛行注目禮就讓他們看個夠吧,反正何無忌本人渾然不覺。
何無忌對王焯道:「炎明兄,不知你在京口可有親故,若是方便,我當登門拜訪,與你再暢飲歡談一番啊。」
王焯笑道:「若是姓王的都算是我的親故話,那應該是挺多的了。」
何無忌聞言酣然大笑。他走過去輕拍了拍那匹白馬的脖子,撫了撫鬃毛,像是對這匹毛色疏異的白馬很感興趣。
到了高大敦實的北門前,見上百個衣衫襤褸的流民擁擠在城門口遲遲不進去,只聽到「軍爺,勞煩讓我進去吧」「行個方便吧!」等苦苦哀求的聲音。
王焯一行人被堵在流民後面進不得城,也就只得停下來等到事情擺平再進城。
透過人群看去,只見十幾個持著大板刀、身著絳紅軍服的守衛正在維持秩序:「瞎嚷嚷什麼!上頭髮話了,近日城中流民漸多,為防滋事擾民,白籍流民暫不得入城!」
「什麼!」
一群流民頓時炸開了鍋,擁擠著拚命往守衛身上撞:「軍爺,這你讓我們怎麼活啊——!」
「不讓人活,我們跟你拼啦!」「老天啊,可憐可憐吧!」
守衛長暴怒,長刀往地上猛的一敲,「鏘」的一聲鳴響,嚇得前頭幾人瑟瑟發抖,身子一齊向後仰。守衛長大喝道:「你們這群潑皮,再阻礙城門通行,休怪我不客氣!」
說罷,守衛長揚刀欲斬,前面幾個流民被堵住後退不得,只能驚得閉起眼睛雙手抱頭。旁邊一卒子忙喝止道:「什長,別!好像交代過不能鬧出人命的吧!」
守衛長冷哼一聲,將揮砍了一半的長刀收起,暗暗道:「要你多嘴!」
他想了想,接著大聲對流民道:「朝廷有令在城南回龍山外開荒擴田,如今京口的刁家、庾家、臧家、徐家、江家都在城南二十裡外擴建莊園,雇傭部曲佃戶,收納奴客,你們在那兒能落戶安家,為何不去!進城做什麼,還不是等死!」
眾流民一聽,吵雜訊頓時小了下來,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劉三,真有這消息嗎?」「哎呀,我哪認得字啊,咋知道那告示講的是這回事!」「那,那怎麼辦?」
王焯一行人站在流民後頭。王焯聽見衛卒頭子這番話,轉頭對何無忌道:「這個守衛倒還有點腦子,懂得恩威並施,而不是一棍子打死。」
何無忌點了點頭道:「這京口的無業流民確實是一大麻煩,朝廷也在竭力想辦法安頓啊。我舅舅也常和我提起這事,說這貧苦流民多了民心不穩,而今軍中在招募新兵,很多也都是從流民中來的。」
王焯覺得這何無忌還挺憂國憂民的。他若有所思的道:「哦,這倒也不錯,讓那些底層流民去參軍,變鄙為益,同時也解決了這京口流民之患。」
何無忌肯定道:「是啊。不過軍中招募的都是驍勇之士,所以很多老弱婦孺還是難以解決,也只能移民鄉里,或者鼓勵士族大家廣納部曲、佃奴了。」
王焯一嘆:「哪朝哪代,難民不是個大麻煩呢。戰事不斷,國策不穩,或是碰到大災害,總會有成千上萬的難民流離失所的。其實他們要求並不高,一個快餓死的難民,能碰到一個肯施粥的好心主子,都覺得是天大的福氣了。」
何無忌一聽,有些驚異的看了王焯一眼,感慨道:「如今高門士族中都是些只談玄道、不識民間疾苦的所謂『風流雅士』,實在難得有人能像炎明兄這樣發出如此感嘆啊!唉,那幫娘娘腔身在豪門,整天就是遊山玩水,醉生夢死,他們若是能記得把剩飯剩菜留給這些流民吃,那都算是老天開眼了!」
王焯聽他這番慷慨激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倒是身旁同牽著馬的小葉湊過來,帶惻意道:「是啊,王大哥,這些人怪可憐的呢。你不是不讓我吃烙饃了嗎,不如,就把我的那些分給他們吃吧。」
王焯微笑著撫了撫她的頭:「傻丫頭……」
那幫流民在守衛長的一再勸解下,有部分人開始離開零零散散的往西去了,北門前空出了一條道來,王焯一行人也能接著入城。
那守衛長看到有人牽著馬進城,伸著脖子楞看了會兒,隨後眼前一亮,忙迎上來嚷嚷道:「你們這些潑皮,快散開快散開。」
那幫流民已經沒有先前那麼激動,守衛長帶著人驅趕了一會兒,又有十餘人猶豫著退了開去。守衛長瞧了瞧王焯牽的白馬,訕笑著走到王焯側身邊道:「這位公子,這幫流民沒礙著你吧?」
王焯被他的熱情搞得摸不著南北,道:「哦,沒事沒事。」
那守衛長讓衛卒們各歸原位,對即將離去的王焯抱拳道:「在下趙東,恭送公子了!」
「你太客氣了,那就再會!」
他牽馬又走了會兒,終於憋不住心中的疑問,問何無忌道:「無忌兄,剛剛那個看門的到底怎麼回事?」
「哈哈……」何無忌爽笑不答,只是拍了拍白馬脖子,轉移話題說道,「炎明兄,如今看這天也快到申時了,不知你可有住處?」
王焯將要買房的打算告訴了他。何無忌一拍大腿,大喜道:「啊呀炎明兄,你早說嘛!我倒認得一人,他家中吃緊正要賣一座小宅,就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啊。」
王焯驚喜,拉著何無忌道:「這最好不過了!那就勞煩無忌兄帶我前去。」
何無忌腳步一頓,彎腰拍了拍半干半濕、沾滿泥漬的褲腿,對王焯苦笑道:「炎明兄,你叫我……穿成這樣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