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回』宮變
五月夏初,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連風中也帶著股碧草的清新。羊群如雪白的雲朵,在柵欄外的草場上零星散布,那草場上馬兒馳騁、歡呼聲陣陣,好一片生機盎然。
郝鄔族的跑馬比賽,春末一次,秋末一次,比的是騎射,參賽的青年們個個高壯魁梧,把圍觀的姑娘們看得滿目憧羨。
鑲金邊白底的帳幡在風中撲簌舞動,那帳前的客席上,烏爾族的老族長眯眼看著,不由笑贊道:「拓首領短短時間內就已建寨復興至此,實在叫老朽心中訝嘆。」
是個睿智祥和的老頭兒,看上去約莫六十年歲,一邊說一邊捋著半白的鬍子。
拓烈謙遜地敬了一杯:「郝鄔一族自來艱辛多難,此番沒有被摧毀,皆因著族人骨魂中的堅毅。尤其經歷過家園破滅的慘痛,自是應當更加齊心協力。其實並無奇怪。」
「呵呵呵,此話說得正是。自古齊心才能壯大,眼下中原自顧不暇,你我西塞各族的聯盟意即如此。」烏爾老族長笑飲而盡,暗暗睇了眼身旁坐著的一名圓臉小青年。
「好!」不遠處不知哪個騎手射下一隻鷹,引來陣陣叫好。
那圓臉青年打量著拓烈,忽而附耳對老族長低語了幾句甚麼,眼睛亮閃閃的。老族長邊聽邊看著拓烈,嘴角彎彎似有話要說。
拓烈便直言道:「這位兄弟可是對拓某有甚麼疑問?」
烏爾老族長溫藹地應道:「讓拓首領笑話,這位是我的侄子,叫穆霜,乃是我們烏爾族數一數二的弓箭手。至於有什麼疑問,且讓她自己同你說。」
說著看了青年一眼。
那青年眉眼一低,些微羞惱。見老者淡笑不理,只得抬起頭來,粗著嗓子道:「總聽說拓首領馬上功夫厲害,但那傳說中的名聲到底是虛的,須得眼見為實。今次機會難得,在下想與你比試比試,不知可否賞臉?」
他生得圓臉墨眉,看上去幾分清俊,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舉止倒也大方。
拓烈向來坦蕩,便從主座上站起身來:「這有何難,且與你去過上幾招便是!」
話畢,命人去備馬。
妲安坐在他下首的小桌旁,目光漾漾地看著對面的蕭孑和蕪姜。
蕪姜今天穿一抹豆綠的半袖小衫,下搭淺湖藍素花襦裙,柔軟的羅紗將她的腰兒臀兒勾勒得盈盈曲婉。少女過度到女人,胯是最明顯的變化,被人疼得越多,那坐下來后的盤兒便越如蛇一般婀娜。
那天晚上拓烈回來身上有河草的氣息,得多長時間不碰自己了,忽然卻又那般衝動。妲安猜蕪姜當時一定和蕭孑在纏綿。
那個俊逸的漢人將軍坐在她身邊,從來在人群中總是肅著一張冷臉,對她卻是寵溺的嬌慣。手上的果仁剝完了,放進她嘴裡,她吃的時候,似故意咬了下他的手指。他冷眼斜她,忽而卻趁她不注意,在她的腰側捻了一把。
妲安看了心裡便澀楚,對女僕耳語了幾句,女僕哈腰聽著,去了不遠處的另一桌。
一個騎兵隊長模樣的便從席上站起來,抱拳道:「都傳貂將軍箭術了得,數百米外箭穿腦顱,萬兵不動十日即破扶風,不知在下可否求教一二!」
因著寨中有生面孔,蕭孑如今對外的自稱便只是貂雲,以省去諸多麻煩。
「迂。」拓烈扯住韁繩,看向蕭孑道:「貂將軍一路奔波,若覺疲憊,那便改日再同他比較!」
百米穿腦,於他又何止是第一次。蕭孑抱了一拳,撩袍起身:「盛情難卻,承讓。」
遠處有一排大雁飛來,當下便約定比試誰先射中。「駕——」四匹馬兒浩蕩地駛出了柵欄。
妲安這才扶著肚子站起來,去到蕪姜的身邊,叫女僕倒了兩杯酒:「蕪姜,這杯酒我敬你,慶祝你平安回來,也慶祝我們還能再相見。拓烈哥哥認了你阿耶阿娘為父母,今後我們就是姑嫂了,你可要常來找我聊天解悶。」
言畢微仰下頜,自己先一干為盡。
蕪姜把酒水撒在二人之間的草地上,任它兀自在葉隙間流淌:「妲安,你忘了我並不喝奶酒。」
從小一起長大,蕪姜的性子妲安太熟悉不過了,鮮少生氣,一恨起人來就眼睛也不看人,話也不與人說。此刻看著蕪姜的冷漠,便曉得她必是知道了一些什麼事。妲安心裡有些惶惶不爽意,卻又不能表露出來,怕被捅到拓烈那裡,那個男人必定翻臉無情。
便又軟乎乎地求好道:「幾月不見,蕪姜你好像變了。我知道你經歷了那些欺辱,心裡必是極不好受。但彼時阿媽被惡匪欺凌,阿爸奮起而殺之,我肚子里還懷著孩子,拓烈是真的很為難,否則必不至於棄你而不顧。你可是因著這件事在怪我們?」
她撫著傲圓的肚子,表情又落寞下來。依舊和從前一樣,倘若做了什麼被自己發現,便總是這樣。從前當她是最好的夥伴,她一作可憐,蕪姜就信她。但現在可不一樣,阿耶於自己是有養育之恩的親人。
蕪姜目光冷淡一瞥:「你想多了妲安,那些匈奴人喝了別雁坡的毒水半路都死了,我並未經歷什麼羞辱,也無須你次次在眾人面前提醒。你若一意好奇,不妨再告訴你,救我的人正是慕容煜。你該知道我話中的意思,這筆賬是我與你之間的,和拓烈沒關係。」
竟然這樣湊巧……
眼前浮起慕容煜俊美到逼人的臉龐,妲安笑容驀地一滯,只覺得脊背陡涼。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
怕引起旁的女眷來聽,忙又扯著嘴角道:「原來你沒有被……真是謝天謝地,只要你沒事就好。那個逖國七皇子也是壞……都怪我阿爸心大,倘若當時親自扶你阿耶回去,必不至於讓他被人抓走,蕪姜你恨我是對的。」
忽而攏去阿娘的身邊:「還好鄔德伯現在痊癒了,否則我該要自責一輩子。對了,阿媽昨兒還忘了替我量腰身,一會拓烈比完了我隨你一同回去。」
只那保養得宜的手還不及攏上阿娘的肘兒,卻被一臂隔開。「啪!」臉上挨了脆生生一巴掌。
聲音快而亮,引得周圍的族人們紛紛駭然注視。
妲安沒反應過來,捂著熱-辣的臉頰,萬分驚愕道:「蕪……蕪姜,你剛剛對我做了什麼?」
她紅口白牙,仗著阿耶阿娘老實本分、什麼也不會同拓烈說,便又避重就輕,將罪責全推予死去的阿爸身上。
蕪姜磨著貝齒:「我打你了。妲安,你讓我見識到了什麼叫虛偽與自私。這一掌是替我阿耶打的,他們老了,不與你計較,我卻是記仇的,越是對背叛的朋友記仇越深。你該知道我為什麼打你。」
眾人大眼瞪小眼,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周圍像是一瞬間悄靜下來。
妲安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人對自己動過手,心裡的恨與羞與懊喪形容不出。兀自噙著兩眶淚,囁嚅道:「所以,就因為我阿爸沒有護送你阿耶回來,你就這樣摑我巴掌。蕪姜,你憑什麼?」
「憑什麼你心裡清楚,到了這時候你若再裝,休怪我此刻便將實情抖落出來。若非看在拓烈的份上,今日絕對不止這一巴掌。今後需要做什麼,請讓你的侍女自己去做,你沒有資格再麻煩我耶娘。」蕪姜說。
怎樣也想不到自小柔軟好欺的小蕪姜,忽而竟變得與從前太多不一樣。看她嬌顏上輕含的紅唇,妲安便不敢再辯駁。生怕真的把舊事抖落出來,自己在拓烈心中,乃至在族人眼裡都再無顏面苟存。
她就那麼捂著臉在風中站著,沒有人替她出頭,心中空涼一片。忽然腳底下窸窸窣窣,侍女低頭一看,竟是條吐著芯子的小腹蛇正纏著妲安的靴面上,嚇得登時臉色煞白:「啊——郡主小心!」
妲安全身一顫,下意識抬腳一踢,那蛇受驚,開始在人群中遊動起來。
「啊,有毒蛇——」周遭一群女眷紛紛驚叫著四散。
柵欄外,蕭孑微眯著鳳眸正欲彎弓射箭,聽見動靜,手中長弓便立時調轉了方向。
「嗖——」一股疾風掠過,惶亂的人們便見小蛇癱軟在地上。那箭鋒竟是正正地定在蛇的七寸上,不稍搖擺幾下就死了。
「駕!」蕭孑修勁的身軀打馬過來。
穆霜剛射出一支遠箭,還不及收起力道,被他這般一晃而過,冷不丁便整個兒往前撲。
「啊——」
拓烈在一旁看見,電光火石間連忙傾身將她一撈,也一併打馬往柵欄這邊回來。
蕭孑躍下馬背,大步繾風地走過來,撥開人群問:「出了什麼事,如何一個個大驚小怪?」
他戴著銀雕面具,面具下一雙鳳目冷郁,天生自帶一股帝王般的凜冽氣場。女眷們都不敢說話,只是看向對峙相視的妲安與蕪姜。
妲安捂著臉,眸中含淚,略顯蒼白,被女僕攙著手肘站著。
蕭孑從她身旁掠過,容色便有些陰慍。在別雁坡避難那兩月,他就沒少見這個傲慢驕縱的郡主給那小妞吃冷虧。以為蕪姜被欺負,睇了蕪姜一眼——出了什麼事?
那時父皇宮中的妃子們偶有爭風吃醋,不管誰對誰錯,一定是打人的那個先理虧。
蕪姜抬眸看他:「我打她了。你可要幫著她怪我嗎?」
像個做了壞事篤定要挨批卻死活不準備認錯的頑女一般……可惡,蕭孑微扯了下嘴角。上下打量蕪姜,見氣勢咄咄的,一副當仁不讓之勢,反倒是妲安紅了半邊臉。不由暗暗覺得好笑——小妞,現下倒是學會不吃虧了。
便揩著她鬢間的碎發,冷蔑地睇了妲安一眼:「你們女人之事,男人如何插得了干係,總不能叫我替你去打她?我貂某從不屑打女人。」
知道這個男人疼蕪姜,不知竟是疼到了這般縱容田地。
妲安驚魂未定,乍一聽這話臉色都白了。拓烈好賴也是一族首領,自己好賴也是首領的妻子,蕭孑便是再囂張跋扈,怎也不能視蕪姜當眾煽自己而不顧。
「迂!」拓烈打馬而至,把穆霜一放,大步如風地走過來。看了眼地上的死蛇,問發生了什麼事。
「拓烈哥哥……」妲安的眼淚就掉下來,委屈不成話。
女僕小聲道:「回首領,蕪姜小姐打了郡主一巴掌……」
拓烈看向蕪姜,蕪姜一樣迎面他的目光,她的眸中並未有任何的歉意與想要解釋的情愫。他便有些五味雜陳,滿心糾成麻的凌亂。
冷冷地瞪了妲安一眼:「你先回去。」
妲安驚詫地抬起頭,聲音有些發顫:「拓烈,我……我被打了。」
「我叫你先回去!」拓烈壓抑著灼息,復又重複一句。
妲安想起他昨晚身上的河草味道,還有那忽然而來忽然又止的濃烈,一瞬間只覺得滿心凄涼。撫著肚子囁嚅地站在風中,就是不肯走。
拓烈並不看她,只轉而看向蕪姜:「嚇壞了,可有被傷到?」
蕪姜沒應,只是道:「拓烈,這和你沒關係,這是我與她之間的事。」
拓烈卻不聽,兀自轉身走了。走到穆霜的身旁,已平復了情緒:「穆兄弟方才可有摔傷?」
曉風下的拓烈著一襲灰藍長袍,墨發濃密,五官的線條剛冷而堅毅。穆霜想起剛才被他箍在腰間的一幕,那腰肌孔武,腿腹上的肌肉又硬又粗,真真正正的漢子。
不由有些臉紅:「摔都沒有摔下去,哪來的傷?這廂謝過拓首領!」
抱拳致了一謝,怎曉得才要轉身,那緊束的長發卻散落下來。烏亮如瀑布揮灑,竟原來是個女兒身。連忙雙手把發束一紮,圓臉上不自覺地掠過一抹紅潮。
烏爾老族長看著二女兒的神情,就曉得應是種下了情愫。這丫頭打小自有主見,她姐姐軟弱,妹妹嬌寵,這些年寨中對內對外的一應事務都仗著她一個打理。眼界便愈發的高了,邊塞這麼多個部落的男兒,愣是沒有一個能入得她的心,今次倒是難得。
老族長暗中欣慰,面上只不動聲色,歉然含笑道:「不瞞拓首領,我沒有侄兒。這二丫頭自小養在身邊栽培,彎弓騎馬射箭哪一樣也不比男兒落了下風。曉得我此次前來結盟,一定要跟來當面討教,只說必要讓她心服口服。我也拿她沒有辦法,這就只好女扮男裝了,呵呵。」
拓烈這才正眼打量起穆霜——豐潤的臉龐,身材勻稱有致,眼目也睿慧有神。他昨天收到畫像的時候根本看都沒看,對於個人的情感婚事,其實一直煩擾無緒。此刻一看倒覺得幾分自然的舒服,便抱拳一禮:「原來是個女子,方才多有得罪。」
「無妨,沒有拓首領那一攔,此刻我怕是早已摔傷了。」穆霜聽他的聲音也這般磁性穩沉,不由雙頰泛紅。又像是才看到妲安,好奇道:「那位是你的夫人?」
拓烈順勢看過去,妲安的眼睛亮閃閃的。他忽而疲累,默了一默:「屋裡的女人。」
「哦。」穆霜便對妲安點頭笑了笑,坐回到父親的身邊。
塞外貴族皆多妻妾,她在來之前就差人暗中打聽好了,曉得拓首領身邊只有個懷孕的女人,幾乎對她言聽計從、百般謙讓。穆霜原本心下還覺得詫異,此刻看著風中的妲安,驕傲的胸脯,艷麗的臉龐,倒覺得情有可原。郎才女貌,很般配的一對嘛。
老族長低語問:「怎樣,我挑中的人選可有得郡主的意?」
她便一抿嘴角:「他身邊不缺女人孩子,成不成又不是我一個說了算。」
老族長看在眼裡,卻曉得她已經默認答應。這個閨女意氣宏遠,他知她一心想要找個可以並肩謀事的,而拓烈無論年齡、樣貌與才幹皆符合她的首選。
當下也不拆穿,只是縱容地笑笑:「呵呵呵,能得我阿穆這一句,可是著實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