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泉州記事（上）

明光五年，泉州安然鎮平安村，六月初五

李麗娘在房中來回踱步，雙手不停交握又放下，交握又放下，反覆數次。美麗的小臉上也滿是緊張之色。

外頭忽的傳來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一名小丫鬟匆忙跑了進來。

「小姐，王公子帶著人，抬著幾隻大箱子往這邊過來了！」

「是嗎？」李麗娘大喜。趕緊理理頭髮，再整整衣裳。還覺得不夠，她又拉著小丫鬟問道。「春草你覺得我今天打扮得怎麼樣？可有哪裡不妥當的？」

「小姐您這樣美極了！尤其這纖腰款款，奴婢一個女兒家都看得心動了。王公子初見你時，不也誇過你……誇過你什麼來著？」

「嬛嬛一裊楚宮腰！」李麗娘忙道。

「對，就是這個！」小丫鬟連忙點頭，「一會王公子要是看了你這身裝扮，肯定會被你給迷死！」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王公子是那麼膚淺的人嗎？」李麗娘忽的又將臉一板，一本正經的訓斥。

小丫鬟趕緊裝模作樣的自扇了幾個巴掌。「是是是，奴婢說錯話了。王公子可是咱們安然鎮上的第一才子，模樣也是一等一的好，他這樣的人能看上的人，必須是才貌雙全的才行。而在這個鎮子上，還有那個姑娘能有小姐你這樣的容貌氣度？隔壁那個殘廢根本就沒法和你比！」

聽她說起『隔壁那個殘廢』，李麗娘臉色微變。

小丫鬟發現了，忙不迭又退後一步：「小姐。馬上王公子就要到了。咱們要不要先做點準備？」

「做什麼？既然他自己找上門來的，那咱們必然是不知道的。一切都等他到了門口再說吧！」李麗娘傲然道。

小丫鬟明了的點頭，正要轉身離去，卻又被李麗娘給叫住了。

「雖說其他準備不用做。但是茶水什麼的還是可以先備著。免得人到了咱們連口熱茶都不能及時送上，那也太丟咱們家的臉面了。哦對了，王公子最愛喝的是明前茶，你快去把我床頭柜子里的那包明前茶拿出來備著。」

「是，奴婢知道了。」小丫鬟連忙拿了茶餅出去了。

只是過了約莫一頓飯的功夫，小丫鬟突然又連滾帶爬的跑了進來。

「小姐，小姐，不好了！」

李麗娘蹭的一下就站了起來。「是不是王公子來了？」

「他來是來了，就是……」

「還就是什麼？他人在哪？是不是在前頭喝茶？他是不是說要見我？你可有告訴他我正忙著，沒空理會他？他是什麼反應？有沒有生氣？還是在安心的等著？」

「小姐，王公子他根本就沒來咱們家，他往隔壁的朱家去了！」

「哦，朱家什麼！？」

李麗娘忽的拔高音調：「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王公子帶著聘禮，往朱家提親去了！」小丫鬟大聲道。

「朱家那個殘廢？他居然要娶朱家的殘廢？你確定沒有看錯嗎？你有沒有提醒他咱們家在隔壁？」

「小姐，王公子是真的要娶朱家那個殘廢，他帶著人在朱家大門口的時候就已經當眾把來意給說得一清二楚了！」

李麗娘身形猛地一晃，差點一頭栽倒在地。

「小姐，你沒事吧？」小丫鬟連忙上前扶住她。

李麗娘慢慢支起身體，小臉一片慘白，眼圈也不知不覺的紅了。

「怎麼會？王公子他怎麼會要娶她？她哪裡比我好了？她還是個殘廢，連話都不能說！」

「是啊！王公子不會是吃錯藥了吧？放著小姐你這麼才貌雙全的姑娘不要，卻偏偏要去娶朱家那個啞巴。該不會，他是瞧上了朱家的萬貫家財？」

「她有萬貫家財，難道我就沒有嗎？我當初可還侍奉過皇上呢！」李麗娘脫口便道。

小丫鬟趕緊捂住她的嘴。「小姐，你這話可不能亂說！隔壁那個啞巴不一樣也侍奉過皇上嗎？這全鎮上下，誰不知道她是為了皇上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她的田莊家財，也都是皇上親賜，每逢時節，洛陽那邊還有人專門給她送東西來，說是皇後娘娘派人送來的！她這身份，的確會讓人高看一等。可是小姐你嘛……」

「我怎麼了？我身份要比她高得多了！她不過是一個小宮女，我可是皇上的寵妃！要不是因為我被人陷害，我現在還在皇上身邊伺候著呢！就連皇后都不敢和我爭寵！這兩年洛陽那邊不也一樣會給我送東西來嗎？我的東西比她的還要好得多！」

「可是，你這個身份萬不能拿出來說呀！說出來了，還有哪個人願意娶你？」小丫鬟無語道。至於洛陽送來的那些東西，那更是偷偷送過來的，除了他們府上的人，外頭誰都不知道。這樣，他們如何能和隔壁那家人比？

李麗娘聽了，頓時便啪嗒啪嗒的往下掉起了眼淚。

「原來這世上的人都是這麼趨炎附勢的么？想當初，我做皇上寵妃時，多少人對我諂媚巴結。現在到了這裡，就連區區一個縣令之子都敢不把我當一回事！他居然、居然為了攀附權貴，寧願娶了一個啞巴！他當真以為我瞧上他了嗎？和皇上比起來，他根本什麼都不是！皇上才是這世上最驚才絕艷的男人，只可惜我命苦，居然被人算計著和皇上生了嫌隙，又被皇后落井下石，才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我好苦的命啊！」

小丫鬟臉上露出一抹不耐煩。四周圍伺候的人更是扭開頭，各自忙起各自的事情來了。

她是平安村人，並非當初隨著李麗娘一道從洛陽遷來的。稀里糊塗的，她不知怎麼的就成了李麗娘的貼身丫頭。原本她還挺得意，以為能跟著這位有錢又長得美貌的小姐自己也能身價倍增，跟著找個好婆家。可是後來她才明白，她根本就是誤入虎穴！

這小姐就是個瘋子！天天自稱曾經是皇上的寵妃，在皇宮裡翻雲覆雨誰都不敢惹，結果卻因為被奸人陷害，所以才被皇后落井下石，送出宮來。她還自稱抓在隔壁的朱家小姐是曾經侍奉她的宮女，那身份就是她腳底下的泥！瘋瘋癲癲的，更是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叫著皇上皇上，好幾次夢裡都叫著要回去給皇上生兒子！

呵呵，她當他們都是傻子嗎？當今皇上和皇後娘娘夫妻恩愛，皇上為了皇後娘娘遣散後宮，只守著她一個人。而且皇後娘娘都已經為皇上生下兩個兒子了，大皇子更是在周歲就被封為太子，被皇上帶在身邊親自教養。這對夫妻，當初還沒有入住皇宮前就是洛陽城裡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後來先帝駕崩，皇上繼位，皇上對皇後娘娘依然情深意重，對後宮那些妃子都不多看上一眼。因為這個，這鳳翔王朝上下都以皇上為標杆，人人敬重髮妻，納妾的人都少了。誰要是後院里妻妾成群，反而還會被人瞧不起！

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實，舉國上下誰人不知？也不知道她是腦子出了什麼問題，竟然還自稱是什麼皇上寵妃！如果不是因為她長得不錯，人家王公子會看上她？

而且一開始王公子瞧上她了，她還當面嫌棄人家身上的氣度不夠出塵脫俗，更說他容貌不俊朗，身份也太低，配不上她。這瘋瘋癲癲的話出來，多虧是王公子涵養好，才沒和她多計較。

反觀隔壁朱家的那個啞巴姑娘。她雖然年紀大了些，但眉眼也十分清秀，言行舉止頗有大家風範，縣老爺家的嫡出小姐都比她不上。而且她自從回到這裡后，幫扶鄉里、友愛弱小，可是做了不少好事呢！即便口不能言，但人家寫得一手好字啊！上次工部的徐大人過來巡查水利，還特地去朱家見了她，和她相談甚歡。這縣城裡多少姑娘都以和她交好為榮，王公子也是因為姐妹們的關係才漸漸認識了她。

所以，王公子會棄她而選朱家的啞巴小姐，她都覺得理所當然。

只是，李麗娘始終無法接受。她一咬牙：「不行，王公子肯定是被她騙了！我要去漸漸王公子，他只要見到了我，肯定就會醒悟過來！那個殘廢她和皇后是一夥的，她也會妖術！當初皇上就是這樣被皇后的妖術給迷惑走的，現在王公子可千萬不能再上她的當了！」

說著，她便不管不顧的就朝外跑去。

「小姐！」小丫鬟好生無力，只能提起裙子追了出去。

李麗娘氣喘吁吁的跑出了自家大門，果然看到縣令家的公子正帶著人在隔壁朱家門口，和搖頭晃腦的念著詩。

在他身後，十數個可容一人蹲坐的箱子整整齊齊的碼在那裡。其中一兩個箱子打開了，裡頭擺著整整齊齊的絲綢，看顏色和面料，赫然都是好東西，都不是他們這個小鎮上能買得到的！

「朱兄，在下是真的心儀令妹，就請你看在在下對朱小姐一往情深的份上，允了這門親事吧！」王公子風度翩翩的一拱手，低聲下氣的道。

堵在門口的朱家大老爺一臉無奈。「王公子，實在不是我不答應，而是我家當家的是我這個妹子，我們全家什麼事都聽她的。她的婚事自然也都由她自己做主。這件事，我們是不敢拿主意的。」

「那就請朱兄將朱小姐請出來，在下再向她求一次親。」

「好吧！」朱家大老爺回頭對一個丫頭使個眼色，丫頭趕緊就轉身去了。記叼豆扛。

李麗娘聽到了這幾句話，整顆心都揪痛得不行。

「王公子！」她連忙大叫一聲走上前去。

王公子聞言回頭，立馬眉頭一皺：「李姑娘？」

「王公子，你確定要娶這家的小姐？」李麗娘問道。

「沒錯！」王公子想也不想就點頭，「朱小姐天生麗質，滿腹才華，在下心嚮往之。今日特地上門求親，現在只盼朱小姐能看在在下一心求娶的份上，點頭答應了才是。」

「可是她是個啞巴！」李麗娘突然大叫，「你可是縣令公子，以後你的夫人必定是要和你一道來往應酬的，你確定她一個啞巴能做好這些事？」

「李姑娘，請你對朱小姐放尊重些！」王公子立馬怒喝，「朱小姐雖然口不能言，但這安然鎮上下，哪家的夫人小姐不和她交好？這些年來，她的來往應酬可曾出過任何差錯？你說她不能言語，在下倒是覺得，有些人空長了一條舌頭，卻從不知道說人話。雖有萬貫家財，卻只知道坐吃山空，一點掌家能力都沒有。與其和這樣的人打交道，在下寧願朱小姐這樣內秀的小姐相伴一生！」

「你在罵我？」李麗娘好歹也是在皇宮裡住過兩年的，這些指桑罵槐的話她好歹也聽得懂一些。

王公子一聲冷笑。「既然能聽得懂人話，那就說明李姑娘你還沒蠢到底。既然如此，你還是趕緊迴避吧，在下不想再和你多說一句話。」

「你！」李麗娘臉兒一白。

這個時候，朱家的啞巴小姐出來了。

王公子頓時一改方才的橫眉怒目，換上了滿臉的親切笑容主動迎上去：「朱小姐。」

朱家小姐對他福一福身，便將目光轉向李麗娘這邊，再沖她一點頭，微微一笑。

她這是在挑釁！

察覺到她眼中那一抹得色，李麗娘心中大怒，忍無可忍破口大罵：「青楊，你裝什麼裝？你忘了當初你是怎麼在我跟前三跪九叩的嗎？如果不是我手下留情，你丟掉的又何止一條舌頭？現在你倒是在我跟前裝起大家閨秀來了？你當誰不知道你的底細？」

朱家小姐微微一愣，旋即搖頭。

她的貼身丫鬟立馬開口道：「李小姐，你這是什麼話？我家小姐似乎沒得罪你，可為何你每次見到我家小姐都要惡語相向？」

「呵呵，她沒得罪我？如果不是她去告我的狀，我又何至於淪落到這個地步？我的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你們不認識她的真面目，我卻知道得一清二楚！這個女人心思惡毒得很，你們全都被她騙了！」

「我看心思惡毒的是你才對！」王公子及時開口為朱家小姐回護，「朱小姐自打歸鄉后，她的一舉一動大家都看在眼裡。反倒是你，欺凌鄉里，打罵奴僕，今天竟是罵到別人家門口來了！王某當初真是瞎了眼，怎麼會對你生出情意來？」

「你終於承認你一開始看上的人是我了？」李麗娘聞言一喜，趕緊便道。

「沒錯，王某也只是個普通男人，難免會對女子的容貌著迷。只是聖人有雲，娶妻娶賢，納妾納色。李姑娘你這樣的人，如果單看容貌，做王某身邊的小妾還差不多。只是如今舉國上下人人自律，王某自然也要效仿皇上，不納妾不蓄婢。此生此世，只要能有朱小姐常伴身側，在下就知足了！」王公子昂首挺胸的說完，便回身對朱小姐屈身一禮。

李麗娘聞言臉色一變，喉頭一甜，差點吐出一口血來。

那邊朱小姐聽到這話，平靜的容顏上忽的掠上一抹淺笑。

她的丫鬟連忙又開口：「小姐說，王公子你為人坦誠，不虛偽做作，是位真君子，小姐十分欣賞你。如果你真能說到做到，她願意嫁與你為妻。」

「只要朱小姐願意下嫁在下，在下保證一輩子對朱小姐你一心一意，呵護有加！」王公子聞言大喜過望，趕緊當眾發誓。

隨即，一對男女遙遙對視，展顏而笑。

這一幕狠狠刺激到了一旁的李麗娘。

「不，不可能！你們……你、王公子，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她喃喃說著，再也忍不住，噗的吐出一口血，便軟倒在了丫頭懷裡。即便昏迷了，她嘴裡依然不停的念叨著：「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