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

遺憾

太後身邊伺候的宮女都是以往忠王府跟過來的,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嚇得六神無主,只知道跪在地上磕頭。

趙十七是平涼侯府長大,平涼侯妻妾眾多,沒少聽說飲食里下毒害人小產的事。這種情況下,躲避還來不及,她怎可能上前沾一身腥?所以,她倒是一點沒慌亂,只遠遠的冷眼旁觀。

太后先被嚇了一跳,很快冷靜下來,沉聲道:「快去請太醫。」

沒多大工夫,太醫拎著藥箱呼哧呼哧小跑著趕來,卻是角落裡站著的顧琛看到易楚不好,先一步招呼人叫了太醫。

太醫先恭敬地給太後行了禮,又躬身給易楚行禮。太后不耐地說:「別講究那些虛禮了,趕緊診脈。」

因事出緊急,太后也顧不得拿屏風給易楚遮擋,易楚抬眼看清了太醫的模樣,是之前給易齊看病的常太醫。

常太醫醫術極好,尤擅婦科。

醫術太好……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易楚心頭幾個翻滾,慢慢伸出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宮女倒是回過神來,很有眼色地搭上了一塊薄紗。

常太醫跪在椅子旁邊,右手三指輕輕扣在易楚腕間,神情專註。

易楚屏住氣息,微閉了下眼,顫抖著聲音道:「適才腹中痛得厲害,針扎刀攪般,可是胎兒有何不妥?」

常太醫側目看了她一眼。

巴掌大的小臉蒼白可憐,額角掛著細密的汗珠,一雙杏目如山澗泉水般清澈,瑩瑩蘊著淚珠,滿是哀求之意。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位杜夫人是會醫術的,理應知道自己身子的狀況。

常太醫垂眸,又探了下脈,開口,「脈息時續時斷,時緩時急,紊亂無序,似是動了胎氣……」

易楚鬆口氣,聲音卻愈加急切,「我的孩子呢,他怎麼樣?」

太后也關切地問:「胎兒如何?」

常太醫起身,又掃一眼易楚,面上露出為難之色,期期艾艾地對太后道:「如果悉心調養,當是無礙……」

「不!我的孩子不會有事!」不等他說完,易楚已尖叫起來,身子前傾軟倒在地上,雙手抓住了常太醫的衣襟,「太醫,求求你保住我的孩子,求求你……」

「杜夫人……」常太醫伸著手,想扶又不敢扶,只扯住自己的衣襟,惶惶地說:「杜夫人快起來,切不可如此激動,於胎兒無益。」

宮女上前一左一右扶起了易楚。

太后嘆一聲,道:「太醫開方子吧。」

又有宮女取來紙筆,鋪在桌面上。

常太醫考慮再三,開了保胎的方子,「每日一劑,先吃三天,等我把過脈再斟酌著增減。」

太后看了看方子,交給宮女,「照方子抓藥,先煎一劑來。」

易楚流著淚,喃喃低語,「不可能,不會的,我的孩子怎麼會有事?早上起來還好好的,到了這裡也好好的,既沒吃點心,也沒喝茶水,怎麼會動了胎氣,怎麼會動了胎氣?」哀怨無助的目光輕輕移到太后臉上。

太后也是不解,問道:「平白無故的,怎麼就動了胎氣?」

常太醫皺著眉頭,突然面色一凜,「是麝香,屋裡有麝香的氣味,」目光逡巡一番,看到屋角的香爐,湊上前深吸口氣,又搖搖頭。

顧琛輕聲道:「太後娘娘素日禮佛,只用檀香,從不用麝。」

常太醫點點頭,沒錯,香爐里燃的確實是檀香。

可又是哪裡來的麝香味兒?

正此時,門外傳來女子的喊聲,「出了什麼事,我家夫人怎麼了?讓我進去看看。」

是冬雪。

有人攔住了她,低聲勸說著什麼。

太后沉了臉,「誰在外頭吵鬧,還不拉下去?」

易楚連忙道:「是我的婢女,請太后開恩讓她進來,她帶著衣服。」

太后掃一眼她濕了半邊的裙子,沖宮女點點頭。

宮女開了門,冬雪一個箭步竄到易楚身邊,不迭聲地問:「夫人,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易楚虛弱地說:「快幫我把裙子換下來。」

冬雪這才發現她的裙子濕了,正要扶她,突然抽了抽鼻子,嚷道:「怎麼這麼濃的香味?」

這一嚷,屋裡的人盡都聽到了。

常太醫急步過來,點點頭,「沒錯,是麝香,夫人有孕在身,哪能用重的麝香?」

太后也起身走到易楚身邊,目光凜然地盯著冬雪看了眼,突然一個巴掌扇了過去,「你怎麼當差的?」

冬雪冷不防捱這一下,半邊臉都腫了,連忙跪下,「娘娘明鑒,我家夫人原本就不太愛用香料,自打有了身子,不管是屋子還是衣服都沒用過熏香……這裙子,這裙子早上穿時還沒有這個味兒,請娘娘明察。」

易楚也有氣無力地說:「娘娘,不管她的事,先前這裙子確實沒香味兒。」

太后恍若不曾聽到,冷聲對宮女道:「你們侍候杜夫人歇息。」

兩名宮女小心翼翼地扶著易楚走到旁邊的暖閣換下了身上的裙子,好在裙子沾上的茶水並不多,裡頭的膝褲只略略濕了點,並無大礙。

宮女又伺候易楚穿上了另外一條裙子,輕聲道:「夫人身子不易走動,先在這兒歇息片刻,葯一會就好,喝完葯再請太醫把把脈。」

易楚順從地點點頭,「有勞姑姑了。」

宮女服侍易楚躺下,在她身上蓋了床薄被,留一人守在屋裡,另一人抱著換下來的裙子仍然回了偏殿。

常太醫盯著裙子看了看,手指在茶水潤濕的地方摩挲幾下,放在鼻端聞了聞,躬身對太后道:「是絲線用混了麝香的青紫木汁浸泡過,青紫木能鎖住香氣經年不散,只是與茶水其性自解,麝香才顯露出來。」頓一頓,又道,「杜夫人此次雖是兇險卻也算僥倖,只要保養得宜,胎兒並無大礙,倘若不覺,被麝香日浸月染,一朝發作,輕則胎兒不保,重則母子雙亡。」

「太醫言過其實了,」太后拿起適才放在案前的佛珠,輕聲地說。

一件裙子一季最多穿兩次,加起來超不過三五天,能有多大的危害?

況且,時已初冬,誰還會穿這麼單薄的料子?

太后猛然想到了什麼,手指極快地撥弄著佛珠。

盛怒的時候,太後會用數佛珠來紓解。

顧琛看得心驚肉跳,心中忐忑不已,太后因何動怒,是因為常太醫還是易楚?

不自主地為易楚捏了把汗。

屋子裡靜悄悄的。

常太醫仍是躬身立在當間,冬雪仍是跪在原處,趙十七也仍舊在旁邊的角落冷眼旁觀,幾個宮女肅穆地站著,大氣不敢喘一下。

顧琛目不轉睛地盯著太後手中的佛珠,一瞬不瞬。

佛珠由快到慢,終於緩緩停了下來。

太后睜開眼,冷聲問道:「這裙子打哪兒來的?」

冬雪匍匐著,跪行到太後腳前,低聲道:「四月間夫人找人做的,後來不小心劃破了就收進衣櫃里。八月初,文定伯府的陳六姑娘想用它做個樣子,又應允幫著修補好,夫人就交給了陳六姑娘。九月中,陳姑娘將裙子還了回來,因天氣漸冷,夫人一直都沒穿……後來知道要進宮,因先前的衣衫腰身都瘦了,自打有孕,夫人極看重孩子,基本不曾出門,也便沒有裁製新衣,只改了幾件先前的家常舊衫……夫人就尋出這件來……卻不知為何沾染了麝香?」

太后目光閃了閃,許久沒有作聲。

這番話不是沒有漏洞,單就衣服而言,從易楚遞牌子到得到懿旨,其中隔了三天,三天的工夫足能裁出一件新衣。

況且,她既然想著要進宮,怎麼事到臨頭才發現沒有衣衫可穿?

不外乎是她故意穿了這條裙子將事情引到她面前來而已。

可她看重孩子是真,陳芙幫她修補裙子也是真,中秋宮宴時,陳夫人曾經提起過……

太后嘆口氣,又問:「那處是陳姑娘修補的?」

冬雪伸手指了指裙擺處的水草紋,「這兒原先是破了的,陳姑娘手巧,綉了這幾道紋路,倒是根本看不出來了。」

那幾處,正是適才茶水洇濕的地方。

太后心裡有了數,側頭看向宮女,「把針線局的掌事太監叫來。」

過了足足半刻鐘,一個腸滿腦肥的胖太監慌慌張張地走進來,因是趕得及,有汗水順著他肥碩的臉頰滑下來。

他也顧不得擦,迎頭朝著太后就跪了下去,「奴才見過太后。」

太后淡淡地「嗯」一聲,示意宮女把裙子拿過來,「這絲線是哪裡產的?」

玉生煙的料子上,綉著蓮花、游魚以及數條隨著水波蕩漾的水草。

單看料子與綉工,便知道這裙子並非常人所有。

胖太監不敢碰觸,就著宮女的手,細細盯了眼絲線,又讓移到有陽光處看了看,才答道:「回稟太后,是今秋江南才貢上的絲線,叫做天青絲……」

太后完全明白了,頹然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秋天才進貢的絲線,如何到了陳六姑娘手裡,這還用問嗎?

敢情杜夫人什麼都明白,特地找她來撐腰的。

這腰是撐還是不撐?

**

慈寧宮的這番鬧騰沒費多大工夫就傳到了皇后的耳朵里。

皇后正翻著禮部呈上來的秀女名冊,聽聞此事只是稍頓了下就拋在了腦後。

這件事,即便太後知道了幕後之人是她又如何?

杜夫人不過是一介平民,既無家世又無背景,而她身為皇后,堂兄掌管著五軍營為皇上登基立了大功,父親文定伯在士子間名聲頗佳,為皇上籠絡了不少文人。

皇上登基未滿一年,根基不穩,太后怎可能因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子而開罪於她?

就算杜仲手握重兵是不世出的將才,就算他與夫人鶼鰈情深,她相信,只要杜夫人一死,不出三年,杜仲定會另娶新人。

阿芙品貌都在杜夫人之上,配杜仲綽綽有餘。

至於孩子,子嗣固然重要,可哪個女人不會生孩子?

娶了阿芙,還不照樣生兒育女繁衍後代?

而且,能得文定伯府的支持,杜仲只有感激涕零的份兒。

故而,皇后完全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反而覺得遺憾,為什麼杜夫人沒有一死了之,倘若她死了,一切都好辦了吧。

到時候,在外有杜仲,在內有堂兄,而朝堂之上父親的擁躉者不少,這大好河山豈不盡數掌握在陳家人手裡?

只可惜啊,杜夫人沒死,她為什麼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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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髮為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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