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江氏正在對鏡梳妝。
她因為早產,身體受到了相當的傷害,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才勉強能爬起來,這會兒孩子滿月了,她總算能透透風了。這會兒,她才洗了澡,對著鏡子一看:一個月沒動,她不但沒有胖一點,反而瘦了一大圈兒,顴骨都凸了出來……
一旁響起了嬰兒細細的哭聲,緊接著另一個響亮的哭聲也跟著響了起來,響亮的哭聲只響了一聲就停了下來,江氏扭頭一看,卻是她的貼身侍女環兒已經抱起來了一個孩子。
江氏緊走進步,把另一個躺在搖籃里,發出細細的如同小貓叫的哭聲的小傢伙抱在懷裡……這孩子輕的像紙片一般,雖然已經出生快一個月了,但並沒有比出生的時候胖多少,江氏伸手摸了摸,小傢伙的小手冰涼,儘管身上蓋著小被子儘管三伏才過……他太瘦也太虛弱了,以至於比他的一奶同胞怕冷的多。
江氏抱著那小小的孩兒,眼淚滴滴答答滴落了下來。環兒抱著另一個孩子,低聲道:「夫人,您還沒出月子呢,少哭些,當心傷了眼睛!您可不止有二郎呢!可不能糟蹋自己的身體!」
江氏一聽這話,越發抑制不住:「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忍不住……我這個做娘的,太沒用了!」
江氏輕聲啜泣,環兒在一旁安慰,正說話間,孟如薇走了進來:「娘,你怎麼又把伺候的人都趕到外頭去了?」
江氏見孟如薇進來,急忙擦乾了眼淚:「沒什麼,我就是嫌他們都在屋裡頭吵得慌!你怎麼過來了,不是跟你說了不要總往這裡跑了么?」
孟如薇道:「我也不用一直守在那裡,客人走了就來陪陪娘啊,娘,您又哭了!」
江氏趕緊擦擦眼睛道:「娘沒哭,只是風迷了眼睛!」
孟如薇道:「您撒謊,這天氣,一絲風都沒有,怎麼會迷了眼睛??」她說著哭了起來:「娘,娘!你不能再這樣天天哭下去了,您看您都瘦成什麼樣子了?我已經沒爹了,娘啊,您還要讓我跟跟弟弟們連娘都沒了么?要那樣的話,我二話不說,找根繩子先弔死算了!」她說著哭了起來:「娘啊,弟弟都滿月了,祖母還是沒有上本為他請恩的意思!前頭的人說的可難聽了,娘啊,弟弟的身體是不是真的很不好?每次問你你都說沒事兒,可是……可是我每次過來你都在哭!」
江氏愣了半晌,這才輕聲道:「是娘不好,這陣子只顧著你弟弟們,卻把你忘在了一邊。果兒啊,你這幾天守靈,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說什麼難聽的話了?」
孟如薇輕輕搖搖頭:「總還不至於故意在我面前說,只是人多嘴雜,私下說嘴的時候難免讓我聽到。嗯,我過來是想告訴您,家裡剛才出亂子了,三叔公把二叔公跟四叔公家裡的八個叔叔打了一頓丟了出去!」
江氏一愣:「我今日也聽到前頭亂糟糟的,以為是來了什麼重要的客人,怎麼回事,自家人怎麼打起來了?」
孟如薇冷笑道:「呸!他們算什麼自家人!這個家裡,也就三叔跟三叔公算得上是自家人,二叔公和四叔公家裡的那群蝗蟲,不去前頭幫忙也就罷了,還嫌在院子里呆著憋悶!也不知道哪裡打聽到三叔的院子沒人,便買了酒菜跑去三叔哪裡吃吃喝喝!三叔回去正和他們撞上,這些人仗著人多就跟三叔打起來了……要不是三叔公及時趕到,只怕三叔要出事兒呢!」
江氏臉色陰沉,她皺著眉一邊思索一邊輕聲問道:「那你三叔現在怎麼樣了?」
孟如薇道:「我想過去看看三叔,然後被三叔公的人攔下了,說三叔還沒醒,我隔著窗戶跟三叔公說話,三叔公讓我別擔心,說就是腦袋暫時暈著,沒什麼大礙,要我別在前頭呆著了,趕緊回來陪您。三叔可真倒霉,遇到這麼群不要臉的傢伙!咱們家就數他對我好了……」
江氏輕輕嘆了口氣:「你三叔這個人,記性好的很……但凡對他有一份好,他便要還上三分!算計這樣的人,太蠢了。」
孟如薇心情正亂,聞言隨口接了一句:「可不是么,這些堂叔們都跟野人一樣,一點都不懂事!」
江氏看看女兒天真爛漫的表情,輕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可說出的話卻已經轉了話題:「你三叔公跟四叔公家裡的幾位堂兄呢?」
孟如薇聽到母親問這個頓時興奮起來:「被三叔公帶人胖揍了一頓,打得可熱鬧了!三叔公這個人長得粗,可是心細的很,他都沒讓外人動手,帶著兩個堂姐就把幾個堂兄給走的哭爹喊娘!打完了直接拖著扔出了大門,還讓人抬了他們吃剩的酒菜潑了他們一身!現在估計半條街的人都知道二叔公四叔公家的孩子在祖父跟哥哥的喪事期間聚眾喝酒還打了三叔的事兒了!」
江氏的眼睛猛地瞪大了:「你二叔公四叔公什麼反應?」
孟如薇道:「自然是趕緊跑出去讓人把他們拖回家……四叔公那邊已經開打了,據說是院子里捆了一排挨個抽!二叔公那邊好像在罰跪!阿彌陀佛,幸好三叔公趕去的快,這群人喝的都認不出人了,四叔公家裡的一個堂兄對著四叔公自稱老子!這麼群傢伙打起人來哪裡有個輕重?三叔真出了什麼事兒,讓他們償命也來不及啊!」
江氏道:「你三叔沒事兒就好。」
孟如薇打開話匣子哪裡肯停:「是啊是啊,幸虧三叔沒事兒!娘啊,我就鬧不懂祖母怎麼搞的!她平日里治家最嚴不過,怎麼最近就寬泛到這個份上?三叔的院子在那樣的犄角旮旯里,要沒有下人多嘴多舌,這些人哪裡會知道三叔那邊偏僻還暫時沒人住?家裡的下人本來就是有規矩的,但凡她老人家肯敲打敲打,哪裡會出今天這樣的事兒!」
江氏一開始一直都是靜靜地聽著,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嘲諷地一笑:「敲打什麼?只怕她老人家現在還在心裡頭怨恨你三叔公多管閑事呢!要不是他出手,那麼一大群從小練武的醉鬼對付你三叔一個,下手能有輕重了?只要你三叔有個好歹,事情傳出去被陛下知道了,你二叔四叔還能在開封呆下去?呵呵,要是別人出了這種事兒,你二叔四叔說不準還能想辦法壓下去……可你三叔,呵,太子前陣子還專門過來看他呢,這能壓得住?!」
孟如薇聽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有些無法置信地說:「可是,可是……她就不怕三叔他們,打,打死了?」
江氏呵呵一笑:「你三叔是你祖母什麼人?我且問你,要是你西跨院的那位弟弟死了,你可會難過得撕心裂肺?你三叔本就跟太子相好,偏又不喜歡你二姑,過去跟你祖母還有個面子情……現在么。你祖母恐怕還擔心太子幫他使力讓他做國公呢!一石二鳥的事兒,還有比這個更便宜的么?」
孟如薇咬咬嘴唇:「我明白,我明白,我只是覺得,好歹三叔對祖母也算不錯了,這些天,里裡外外全靠三叔一個人撐著。祖母她,也太絕情了!」她說著,眼淚刷刷地又落了下來
江氏道:「果兒,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這些話,難道我不說,你就想不明白這些?你能想明白,就是不願意去想!我最後再說一次,今日不同以往,你再不是千嬌百寵的國公府的嫡長女了,一個不好,你就會變成普普通通的四品官的遺孤!別光顧著關心我是不是哭紅了眼睛,好歹也關心關心你今後的日子!好了好了,哭夠了就再去看看你三叔,他對你好是一回事兒,你也得人家覺得好心沒有浪費在石頭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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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端,娘不在的這段日子,你過得好不好?」那個溫柔的女聲輕聲問。
「不好,不好!」孟端聽見自己說:「沒有娘在,一點都不好,我今天又被人欺負了,被打的都要死了。娘,你帶我走好不好,咱們回雍丘去,我力氣大,能幹活,我能好好照顧您的,真的。您別扔下我好不好,好不好?」
「你照顧我?你說你照顧我?你在與我說笑么?你連你自己都照顧不好,被人欺負了就只會哭哭啼啼的找娘,你這個樣子,又有什麼本事照顧我?」溫柔的女聲一下子變得尖利起來:「我養你,難道是為了養個廢物?別人打你,你就打回去!要是你覺得一個人只有一雙拳頭不可能打過十個人,那你就變成他們不敢打的人啊!哭什麼哭,有個屁用。你能把我的病好么?你能哭的讓我相信我死了也能好好照顧自己么?把你那不值錢的眼淚收起來!別讓我再看見你這幅沒出息的樣子!」
眼前嬌俏動人的少婦的影像跟憔悴的只剩下一把骨頭的憔悴婦人的影像重疊到了一起,孟端伸出手來,想抓住那隻不復柔嫩已經變得乾巴巴的手,卻什麼也沒抓住,然後那隻乾巴巴的手忽然一下子變成一片煙塵,連同整個人一起被打著旋兒地吹走。
「娘……」他聽見自己嘶啞地說。他知道這只是個夢,可既然是夢,為什麼不能讓他對看他的母親一a眼,他真的好像再看看她。時間已經過得太久了,他的記憶里,漂亮的娘,憔悴的娘,健康的娘,重病的娘,年輕的娘,開始變得蒼老的娘……一張張臉重疊到一起,到最後,卻是每一張都看不清。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他的親娘,早在七年前就死了,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開封城的貧民區里的一個租來的小屋裡: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把孟珍給她的安家錢全都換成了金子,打成了幾個銀包金的簪子給兒子帶走,因為兒子不肯離去還把他臭罵了一通……然後,她自己則租了間最便宜的房子默默地等待死亡的到來。
而孟端聞訊趕到的時候,她的身體早已經在三九天寒冷的冬夜裡凍得比石頭還硬。他忘不了那堅硬而冰冷的觸感,與她對他的溫暖柔軟是那麼強烈的對比。
而過了整整七個年頭,如今失去父親的他,卻並沒有比那個失去親娘的他強上多少……依然是那麼的脆弱,依然是那麼的,沒用。
沒有身份沒有地位,造成的後果何止是被人瞧不起又或者沒法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連生命都可以被隨便踐踏,哪裡還有資格去談什麼尊嚴或者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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